历史

第一章(2/2)

两旁的居民楼家家都亮着灯,虽然也如一粒粒绒球,漂浮着微弱的光亮,却暖在人心里。来到城市以后,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看清,倒是通过城市的面孔看清了自己,就像一颗石砾,她一投进城市就沉落到最底层。城市人是冷漠的,不冷漠的城市人也有,像今天早晨那位老板模样的人,两只眼睛刺一样钻进她的肉体里,来回搅动,令她惊悸不已。

    苏宝莲第一次见到葛占水印象并不好,也不深刻。

    她在风雪中跌跌撞撞朝前走,来到出租屋那条冗长而狭窄的弄堂前,头已经完全缩进衣领里。穿堂风不断地吹散墙角的积雪,将她的脸叮得又冷又麻,几乎失去了知觉。望见自家门缝倾泻出来的灯光时,她皮肤和肌肉里的血液才解冻般迟缓而有力地流淌起来——丈夫和孩子等着她的表情,变成了她的心情:焦急、迫切,还冒着一股热气。

    而此时,苏宝莲的丈夫张忠诚正跟儿子张小宝一起糊窗纸。这场大雪掀掉了窗户上塑料薄膜,风裹挟着干冻的雪粒无遮无拦地灌进来。他们先是将硬纸盒钉在窗框上,然后再用报纸和糨糊把纸盒的窗框粘到一起。不想窗框已经腐朽,钉子钻进去,却站不住脚,好不容易糊上,糨糊尚未干透,风头一来,整体又掀落下来。这是一幢二层的空荡荡的危楼,楼的两头已经豁了脸——门窗被拆掉,砖头也被偷去盖了鸡舍。仅有的几家住户都是不惜命的、进城做小买卖的农民。定成危房后,居民都被安置到别处。张忠诚得到消息,跑来寻租。那时他们一家人已经在城里飘荡了两年,一直没有栖身之所,时时遭受来自码头车站涵管桥洞的威胁。谁想居民大都不愿意出租,怕出人命。张忠诚软磨硬泡、涕泪俱下才说服这家主人掏出钥匙。总算使一家人在城市找到搁得下身子的地方。

    瞧见妻子披着雪花进屋,张忠诚心痛地问道:“又是走回来的?”

    苏宝莲说下雪,没有公交车。

    “今天又没有活干?”她问丈夫。

    “是的。侯管理说现在正经的司机都没活干,我们这些拉板车的只能撞运气了。”张忠诚在建筑公司板车队做小工,帮工地送料。侯管理是公司调度。

    苏宝莲走到窗前,摸摸刚糊好的窗户,问:“结实吗?别又半夜三更垮下来,吓死人。”

    “这次你放心,这次就是房子垮下来,它也粘在框子上。”

    一听房子垮下来,苏宝莲仰起头数着顶棚的裂痕:

    “真的呢,忠诚,又新添两条裂纹,比指头还粗呢?”

    “不碍事的,裂纹多并不表示要垮掉的,我们村口那座土庙,裂纹可以塞进脑壳,现在不是好好杵在那?”

    苏宝莲还是不放心:“忠诚,我看还是让孩子睡到下铺吧,真有个好歹,咱俩还可以帮他撑一下。”

    因为房间太小,夫妻俩加了个隔层,孩子住上面。

    “那可不行,隔层更不结实,咱俩要是睡上去,估计比房子垮下来还惨。”

    窗外雪虐风饕,光秃秃的树伫立在旷野里,枝条瑟瑟发抖。苏宝莲望着这些可怜的植物,心情渐渐暖和起来,甚至觉得自己能住在房子里,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应该说她是个极易满足的人,进城之前,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富人;进城之后,她也不认为自己是穷人,可是那些城里人,却以各种方式提醒她:你就是穷人。

    张忠诚看到妻子呆呆地粘在窗根下,便走过去,扶祝糊的肩头。

    “嫁给我委屈你了。”

    “你怎么又来了,我本来没觉得,可你老这样说我还真觉得委屈了。”

    苏宝莲又说:“忠诚,你原先可不是这样颓废,你不是说过有都是力气,养得活我们娘俩吗?那时你的话像榔头,一砸一个坑,听得人心里砰砰跳。现在你回到家,我都不敢问你,生怕你没活干,说这些没底气的话。”

    张忠诚叹气道:“不是我故意这样做的,进城以前,力气像种子,扔到地里就会变成粮食;可进城以后,力气就变成稻草了,别说糊口,连碗水都换不来。”

    翌日,苏宝莲早早起床,住地离鞋店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舍不得打车,只好以时间换空间,缩短这段距离。张忠诚起来得更早,他把小宝扔到板车上,送到一家私人托管园,然后去工地。别的比不了人家,再不辛勤些,真要饿肚皮。

    进了鞋店,苏宝莲瞥了一眼隔壁的洗头房,卷闸门隙了一条缝,似乎有人刚刚出去。她赶紧缩回头,生怕被店老板逮到,挨一番奚落。她对着圆镜打扮起来。没有化妆品,窗台上摆的,是人家扔弃的空盒子。她觉得没有化妆品的梳妆台,就像没有头发的秃顶一样难看,便拾来摆上去。好在她的皮肤光滑细腻,不着脂粉,也兀自生动。

    苏宝莲回转身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店前经过,是驼子。她急忙喊起来:“驼子、驼子……”

    驼子跟她是一个村的,是许兽医的女儿,叫许伶,因为人长得粗壮,村里人都叫她驼子。驼子虽然身材生猛,模样却妖艳,浓眉大眼,心眼也细巧佼好,她对她的印象很好。土地被政府征用后,村里人拿着补偿款,各奔生路去了,她们也失去了联系。只是从同乡那里得到了关于她的零碎的消息,连缀起来是:来了荆江市,开了家小吃店,做了保姆,生了个孩子……有人在码头车站见着她,涂着厚厚的胭脂,鬼鬼祟祟,见到熟人就跑……

    “宝莲。”店门外闪过来一张硕大的脸盘。

    “真的是你——”苏宝莲兴奋地叫起来。

    姐妹俩亲热了一阵子,才聊上了正题。

    “宝莲,真没看出来,你做老板了?”

    “这不是取笑我嘛,你见过这样寒碜的老板吗?板车我家倒是有一个,老板我只见过。”

    “也是啊,这店还没有鸡窝大——跟我的小吃店差不多。”

    “唉——”苏宝莲叹息道:

    “就这还不定开得下去呢,总有人捣蛋。”

    “一样的,”驼子深有感触地说,“我的小吃店就是这样关门的——城里人总以为我们抢了他们的饭碗,想方设法撵我们。”

    “你现在做什么呢?听说你开家小吃店,做了保姆还生了孩子,更可笑的是有人在码头车站见着你涂着胭脂,鬼鬼祟祟,见到熟人就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苏宝莲连珠炮的追问令驼子低下头去。

    “你这不是都知道了吗……还问它干吗?”她咕咕噜噜说道,胭脂剥落处裸露出青灰色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