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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琉璃 第四章(2/2)

仇战。

    但是仇战

    ——她骂自己莫名其妙,她断不会把仇战当之浩,她有足够的理智,为什么要紧张?

    她去为自己冲杯咖啡,又去洗手间打个圈,一定要消除这个紧张,她不要自己莫名其妙。

    5

    点半到了,她站在办公室大厦外,果然看见可宜和哲人的车缓缓驶来。

    仇战不在车上,宿玉松了一口气。

    “要谢恩的人呢?去了教堂?”她故作轻松。

    “他自己去。”可宜眨眨眼。她今天看来假特别,仿佛喜气洋洋,格外神采飞扬。

    “平常下了班好像没有半条命似的,今天为什么?”宿玉忍不住问。“不是为了谢恩宴真把自己当上帝了吧?”

    可宜嫣然一笑,颇有神秘味道。

    “到底什么事?又想算计我?”宿玉提高警觉。

    “你们也约了韦天白?”

    “小人之心。”可宜摇头。

    “仇战又不大认识天白。”

    哲人轻轻咳一声,也带着那种朦胧的喜悦说:

    “我们租了一层楼,想不想先跟我们去看看?”

    宿玉呆怔半晌,他们租了一层楼,那表示

    ——表示——啊!他们终于着手解决他们的事了。

    “太好了,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她叫起来。

    “别急。已在半途中。”可宜回眸望她。

    “怎么事先一点也不告诉我?我可以帮忙。”宿玉说。

    “一切现成。朋友的房子,他们移民,租给我们,连家具都不用添。”哲人说。

    “这该叫作水到渠成?”宿玉打趣。

    “也该是时候了。”哲人说。

    “可宜给了你压力?”宿玉故意说。

    “但愿有压力。是我自己觉得拖得太久,心里不安。”

    “罕有动物。”宿玉拍他一下。

    “现在有良心的男人不客易找到。”

    “与良心有什么关系呢?”哲人说:

    “爱懂嘛!”

    “难得看见哲人这么风骚,吃错了药?”宿玉笑。

    “下定了决心。”哲人把车停在一幢大厦外。

    “上去看看我们的小巢。”

    那是一层一千呎左右的楼,麻雀虽小却样样俱全,而且布置精致,颇见心思。

    “朋友夫妇下了功夫装修的,舍不得卖,正好租给我们,互相有好处。”哲人欢欣地说。“看,满不满意?”

    可宜显然也是第一次来,她惊喜地四下张望,一间房一间房的探头进去。然后,她的笑容更甜更美了。

    “怎么样?满不满意?”哲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好漂亮的房子,可是——”

    “只要你喜欢这房子就行了,其他的不必讨论,”哲人挥一挥手。“我不要你再委屈。”

    “哲人——”

    “我们快赶去仇战那儿,兔得他等急了。”哲人拖着可宜走出去。

    “其他的事再商量。”

    可宜看了宿玉一眼,把要说的话忍了回去。这是件左右都为难的事,她得好好考虑。

    “别想太多了,”宿玉和可宜走在后面,她压低声言说:

    “抓住你的幸福。”

    “我——还不确定幸福是不是我的。”

    “想伤哲人的心?”宿玉瞪她一眼。

    可宜没有再说什么,又上车赶路。

    是家情调极好的西餐厅,玻璃长窗外是海,餐厅里有人弹着清越的钢琴。

    仇战早已坐在一角。

    “选了全城最贵的一家来谢恩?”可宜又变得活泼了。

    仇战只是微笑,拉开椅子让宿玉坐在他旁边。

    “别再提这两个字,谢恩,”宿玉也强作轻松。

    “好像真进了教堂。”

    “不止于此,晚餐之后请你们去夜总会看我表演。”仇战说。他还是那个样子,并没因成名而意气风发。

    “当然。不请也要去。”可宜笑。

    “这阵子报上太多你的消息,看看你可曾改变?”

    “改变?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他说:

    “家破人亡地逃出西贡时,我已被定了形。”

    “仇战是你的真名字?”宿玉忽然问。

    仇战眼中光芒渐渐凝聚,望着她好久、好久。

    “奇怪的是,自我逃出来之后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事的人。”他说。

    “那么不是真名字了?”哲人说。

    “我姓仇,名字却是后采自己改的。仇战,我仇恨战争,即使它没有毁灭我的一切,也改变了我的一切,我目前变成孤儿。”

    “但是你现在决不孤独,你拥有极多的听众。”哲人说。

    “你不知道,四周围的人愈多我愈害怕、愈孤单。就像逃亡潮中,只有孤单的我一个,四月所有的人与我无关,他们不会帮我、不会理我,由我自生自灭

    ——”仇战摇头。“今天应该快乐,我不讲这些。”

    但是他已经讲了,已经听进人的耳朵,像宿玉。她望着他,心中突然产生了奇异的情绪,仿佛同情,又仿佛怜悯。她想到之浩,之浩在出事的那天四周也有那么多人,但他也孤单,遭遇了那佯的事竟没有人援手

    ——她的心痛起来,眼睛也微红。

    转开脸,她连忙垂头看菜单,她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情形。她怎么不由自主地把仇战和之浩联想在一起呢?

    “那么说说你最近的情形。你红得厉害。”哲人说。

    “我工作。努力工作。”仇战想也不想地说。”一个人一生中也许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我要抓牢。否则我将后悔一辈子。而这次机会是你们给的,我会永远记住。”

    “轻松一点,做人太认真、太严肃会累的,”可宜说:

    “世上所有的事是个缘字,一切皆缘,我们能碰在一起,实在只有缘字可以解释。所以不必感谢我们。”

    “有这次机缘我做梦也没有料到过,所以现在我内心是有点无所适从。”他坦白说:“我不知道除了工作之外我还该怎么办。”

    “冷静下来你会想到的,但有一句话,娱乐圈非久留之地,见好就收,这是我的经验。”哲人说。

    “谢谢。我明白这道理。”仇战有点孩子气地笑起来。

    “来香港这么久,认识了这么多人,但只有跟你们在一起,才觉得真正平静、快乐。”

    “这也是缘。”可宜又说。

    “我想给自己两年时间闯一闯,”仇战又说:

    “两年后无论情形如何,我决定抽身而退。”

    “行吗?如果那时你更红、更受欢迎呢?”可宜问。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对我这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人,我决定转身时,无论前面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

    “这样你或者会快乐些,”可宜点点头。”娱乐圈是个无底深潭,许多人不自觉地沉迷下去,终至沉沦。”

    “再沉沦?”仇战墨镜后面似乎光芒一闪。

    “我这从泥污中爬出来的人不会那么傻。”

    “你是比较不同,我感觉得出,”哲人说:”我相信这也是你一炮而红的原因。你有特别气质。”

    “我的运气。有一句话是说否极泰来。”

    “你也很会处理自己的形象,你保持神秘。”可宜笑。

    “愈神秘群众就愈想知你底细,于是你愈红。”

    “我非故意隐藏自己,我实在是害怕。”仇战说。

    “这儿是香港,每天清晨起床时你该对自己说一遍,然后就不会害怕。”可宜有很多意见。

    “不是香港或西贡或美国的问题,”仇战想一想。

    “我心中对世界全无信心,恐惧感来自心底。”

    “你需要一点时间,慢慢会好起来。”哲人说:

    “噩梦已过,你只要设法忘记就行。”

    “噩梦是永远难忘的。”一直没出声的宿玉说:

    “没经历过的人永不会明白这道理。”

    仇战意外地把视线移向她,墨镜后的神情看不清楚,嘴角却在轻颤。

    “你说的是。没经历过的人永不明白,噩梦是忘不了的,像影子般的追着你,直到死亡。”他说。

    哲人和可宜互望一眼,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在侍者送汤上来,令气氛缓和些。

    “你还习惯这圈子吗?”哲人问。

    “不习惯。但不要紧,我不理会其他人、其他事,我只努力做我的工作。”他说。

    “现在才开始,慢慢的你还要面对许多复杂的人和事,你要有心理准备。”哲人说。

    “我知道。”仇战点点头。

    “其实我们也没经深思的带你进这圈子,不知道对不对?”可宜望着仇战。

    “至少我赚到我希望拥有的钱。”仇战说:

    “有了钱,我可以做许多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事?”哲人随口问。

    他皱眉,没有立刻说出来。

    “你可以不说,我们不一定要知道。”可宜马上说:

    “哲人只是随口问。”

    “不——我要做的都是很琐碎的小事,”仇战说:“譬如像今夜,能在这儿请你们吃一餐。譬如可以买一件我以前一直向往的风衣。譬如

    ——我可以请一个喜爱的女孩子出来,在好情调的地方聊天。”

    “你实在还很小孩子气。”可宜叹息。

    “但是你的外表不像。你看来很冷、假成熟、很强,可以担当一切,甚至可以反抗、可以拼搏。但是你孩子气。”

    “其实——两种都是我的个性,”仇战想一想。“一种是我的本性;另一种是在生命的磨练中得来的。我

    ——可以很冷酷绝情。”

    哲人、可宜、宿玉都笑起来。他这句话更稚气。

    “真的,别不信。”仇战涨红了脸。

    “在逃出来的路途上,我看见受伤的人可以视而不见,看见饥饿的孩子也不理,我心中只有自己,自己的命才最重要。”

    “这是人性。”可直叹一口气。

    “换成任何人恐怕也和你一样。自己的命最重要。”

    “谈了太多战争,今夜不许再提。”哲人下命令。

    “仇战,你也要认清楚今天自己的身份,过去的由它过去吧!”

    仇战想了一下,把视线移向宿玉,看了好半天才吃力地点点头,仿佛决定什么大事。

    “我试着去做。”他说。

    宿玉对着他的视线,听见他说的话,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紧张又冒上来。她垂下头。

    “等会儿我们还可以跳舞。”可宜兴致奇高。”表演完了你可有空?仇战。”

    “有。”仇战立刻点头。

    “太好了,我们四个去跳舞,”可宜笑。

    “谁也不许反对。”

    没有人反对,不是吗?

    凌晨回家,宿玉很辛苦地才能令自己入睡。看仇战表演之后去跳舞,她也不过跟仇战跳了两曲就无法使自己再留在那儿。她坚持回家,大家只好散了。

    也不是她想扫大家的兴,她手心中的冷汗、她控制不了的紧张和轻颤使她非走不可,她怕自己会失态。

    仇战只是一个陌生人,她不能在他面前有所闪失,她只能坚持离开。

    可宜和哲人该了解她的。

    睡眠中一连串的乱梦。梦见她和之浩跳舞,之浩也戴了仇战那种墨黑的眼镜,完全看不出眼睛的神倩。她又惊又怕又不甘心,她不能看不清之浩,她和之浩不能有隔膜,于是伸手抢墨镜,怎么抢也抢不到,她大叫大嚷都近不了之浩的身,跳舞仿佛变成打架。突然

    ——之浩变成了仇战,仇战胸前肌肉盘结,比之浩壮得多,是仇战,不是之浩,之浩去了哪里

    ——

    一惊就醒过来,枕头是湿的,满脖子都是汗。她坐起来,心中狂跳仍未停止。

    认识仇战是天意吗?注定她还要受更深的折磨?

    出去倒一杯冰水喝下,平静多了。

    5点半,天也快亮了,不睡也罢。

    她抽出本书来看,是本诗集。看诗?她苦笑,早已没有这份心情了。生命对她是残酷了些,才不过

    26岁,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

    扔开诗集,找出昨天的旧报纸来看。旧报纸犹如过去的生命,一切已经发生、已经注定、已是白纸黑字,再难改变。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像旧报纸,大概在

    “今日”她已发生不了任何作用,是不是?

    捱到

    7点钟她起床梳洗。她的脸色并不难看,看不出她睡不好,她有这本事,捱了通宵之后还冒来精神奕奕。大概她的生命力比别人的更旺盛、更强吧!

    她又想到之浩和她有相同的本事,他们都是不怕捱、捱不坏的人。可惜生命力旺盛也没有用,一粒子弹就结束了他多姿多彩、快乐与不快乐参半的年轻生命。

    用冷水往脸上浇,不要再想这件事,不能再想,否则她又将坠入噩梦

    ——噩梦是不会忘的,她确信。

    “这么早?不用上班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母亲诧异地问。她在沙发上看早报。

    宿玉这才想到今天是周日。

    “反正也起来了,我去教堂。”她说。

    “第一堂礼拜要10点钟。”母亲提醒。

    “我没说现在去。”她坐下,也拿起报纸。

    “你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年纪愈大愈不想多睡,觉得生命的时间宝贵,”母亲居然半开玩笑。“我喜欢在清醒的多享受一下生命。”

    “文艺腔得可怕。”她笑。

    “昨夜又看半夜的国语长片?”

    “没有。也不是常常有好的文艺片看。”母亲说:

    “武打国语片多些,而且一再重复。”

    “不要抱怨,电视是免费的。”

    “去喝杯牛奶吧。”母亲说。

    宿玉摇摇头,忽然看见母亲在看娱乐版,而且有一张大大的仇战的照片在上面。她的脸色微变。

    “换一张报纸。”她说。

    母亲无言地换给她,明明还没看完。母亲极明显地让着她、顺着她。

    “这仇战像极之浩,是不是?”宿玉故意说。

    “怎么会?根本是两个人,而且照片也看不清楚。”脸色大变的是母亲。

    宿玉放下报纸笑起来。

    “昨夜我们一起跳舞。”她说。

    “你和仇战?!一个歌星?!”简直大吃一惊,不能置信。

    “别惊奇。仇战是哲人、可宜一手发掘、我们一起在酒廊里遇见的。原因是他像之浩。”宿玉说。

    “阿玉,不要再提那个人、那件事,”母亲严肃地说。

    “过去的事就算了,别再为难自己。”

    “你太敏感。仇战只不过外表像之浩而已,”宿玉又笑。

    “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

    “哲人也是,怎么那么糊涂——”

    “怎么怪起哲人来了?”宿玉大笑起来。

    “别害怕,仇战跟我不会因他像之浩而有关,昨夜跳舞是因缘际会,他清哲人、可宜是为了谢恩,我是陪客。”

    “我担心的不是这些,”母亲摇头。

    “我自然明白你不会喜欢一个歌星,我只恨他太像

    ——那个人。”

    “公平一点,妈妈。”宿玉忍不住笑。

    “他像之浩不是他的罪,对不对?”

    “要不要我陪你去教堂?”母亲改话题。

    “去教堂是惟一不要人陪的地方,”宿玉站起来。

    “先吃早餐。”

    她走进饭厅,手上还抓着那张有仇战的照片的报纸。对仇战,她还是下意识地紧张。

    离家去教堂时,她碰到在楼下洗车的天白。

    “自己洗车?”她很意外。

    “一直都有人替你做的。”

    “有时自己劳动一下是一种享受,”天白笑。这漂亮的男人得不到她的心、她的感情真是奇怪,他比许多人都好、都强、都专一。

    “你出去?”

    “去教堂。”

    “我就洗好了,要不要我送你?”他诚心地问。

    “绝对谢谢你的心意,只不过我和你有同一目的,想劳动一下,”她看看表。“这么早出门就是想走走。”

    “对,散步是好事。”他说:

    “昨夜你回来得很晚?”

    “是。和可宜他们一起。”她不想把仇战的事讲出来。

    “你怎么知道?”

    “那时我还在听音乐。”

    “阿灵好吗?”她问。她和他并设有太多话题。

    “下午她会来,如果有兴趣,过来我家聊天。”他说。

    “一言为定。”她挥挥手,走出去。

    她感觉到天白的视线一直跟在她背后,她却决不回头望。有时她也自觉对他冷酷得过分。

    走了一大段路,到达教堂时身上微有汗意,那种感觉很舒畅。他在教堂一角静静坐下来。

    她喜欢这间教堂的气氛,虽然远一点她也愿来。教堂就该有教堂的样子,她不能忍受在一幢大厦的某一层里做礼拜、听道理,她觉得会全身不自在。当然,侍奉神不该挑剔地方,她却有这小小固执。

    实在来得太早,只有少少的几个人疏落地坐着,一个女孩子在弹电风琴,圣诗的音乐一阵阵飘来,非常悦耳。她翻开《圣经》,随便看了一小段。

    有人在她前一排坐下,是个健壮的男人,微有一阵熟悉的味道。她意外地抬起头,是不是那

    ——熟悉的背影?仇战也来做礼拜?

    看真了,是他。她认得他那修剪得很好的头发。

    莫名其妙地就紧张起来,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教堂遇见他,莫非

    ——真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天机?

    她用手指轻轻点一点他的背脊。

    他转头,仍然戴着墨黑的眼镜,意外的是,她却能看见他眼中惊喜的光芒一闪。

    “你?!”他的笑容溜了出采。

    “怎么会?”

    “我也在想这句话,怎么可能?”她淡淡地说。

    他立刻从前一排换到她的身边。

    “我看到你背影,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他的声音透着丝兴奋。“基督徒?”

    “我是那种有需要时才亲近上帝的教徒,并不虔诚。”

    “我是个心中充满感恩的教徒,”他却这么说:

    “我没死,能有今天,除了对上帝感恩外还能做什么?”

    “你比我好多了。”

    “教徒不用比好与坏,只要信仰在我们心中就行。”

    “从小就是基督徒?”

    “小时候受洗只为教堂可派些吃的、用的美援,如果牧师喜欢还可以帮助出国,”他坦率地说。“现在来教堂是真诚的感恩,好多次险死还生全凭信念。”

    她微笑着听他讲话,心中十分愉快,昨夜的乱梦连串已从地底遁去。

    “有机会你可以做见证。”

    “做过多次。”他说:“那时还没有名气,可以做。现在若再上台做见证,我怕人说哗众取宠。”

    “别理会人说什么,眼睛看上帝。”她说。

    “我心中这么想,真话,可惜做不到。”

    渐渐的,人多起来,唱诗班也到了。于是礼拜开始,他们的谈话也停止。

    世上的事是很微妙的。宿玉来教堂找寻心灵平静,躲开感情纷扰,却在教堂遇到仇战。

    有些事是注定的。

    从教堂出来,他们站在正午的阳光下面。

    “介不介意跟我一起午餐?”他隔着墨镜凝望着她。

    “不介意跟你午餐,但介意太多注目的视线,”她说真话。

    “你名气太大。”

    “你跟我来。”他拉着她的手,跳上的士。

    “什么地方?”她不安地抽出被拉着的手。

    “我家里。”他说:“刚安置好自己,我请你吃越南牛肉汤粉。”

    “你会做菜做饭?”

    “我从死亡的边缘挣扎求生,除了死,我什么都会做。”他愉快地说。

    “不要常提死亡,压力很大。”

    “是。我以后不再提。”他立刻说:

    “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他的死亡与你完全无关。”

    “但是我像他。”他说。

    “别听可宜乱扯。没有两个相同的人。”

    “不是相同,是相像。”

    “也许有一点,并不厉害。”她皱眉。

    “请别再提。”

    他沉默下来,直至回到他家。

    他的家真是令人意外。四五百呎的地方全用竹来装修。竹的墙、竹的窗、竹的帘子、竹的家具,惟一不是竹的是电视和音响设备。

    “喜欢竹?”

    “越南的家是这样子的,”他说;

    “虽然这么布置起来很孩子气,但也聊胜于无。”

    “谁说孩子气?”她不以为然。

    “想家、念旧有什么不对?现代人一定要炼到铁石心肠?”

    “谁说现代人是铁石心肠?”他问。

    “现实、金钱、权势的确能令人心变硬,感情是被嘲讽的对象。”她摇头。

    “一次打击也不能令你如此偏激?”

    “我并不偏激,”她说的是真话。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会说这些。”

    “因为我也曾经不幸。”

    “曾经不幸不重要,因为还有将来。将来是希望,死亡才最可怕,夺走一切。”她说。

    “你才说不许讲死亡。”

    她耸耸肩,在竹沙发上坐下。

    “正如你说,成名还是好事,至少你这个家很舒服。”她由衷地说。

    “喜欢可以常来,我的大门为你开。”他说:

    “因为跟你聊天是很开心的事。”

    “我并不如可宜健谈。”

    “可宜对我有恩,我总是低她半个头。”他很坦白。

    “不要有这种心理,她是我极好的朋友,我知道她绝对不会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她和哲人的传言——是真的?”他问。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她摇头。

    “入行多久?你居然也听到传言了。”

    “圈子小,他们都是名人。”他说。

    “人是不可以十全十美的。”她叹息。

    “你知道,20岁以前的不幸在遇到你们之后,我觉得已变得全不重要,”他诚恳地说:“我觉得上帝并不亏待我,我很满足快乐,所以我去教堂谢恩。”

    “你的想法很好,可惜不是人人能做到。”

    “不是做不到,是你不去做。”他盯着她看。

    “你根本不想忘掉那个英之浩。”

    他说英之浩

    ——他那酷肖之浩的脑——一刹那间她迷惑了。

    他是谁?谁是他?真有天意?真是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