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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云上 第三章(1/2)

    两个月之后,康柏终于几经困难地调到成都附近的温江空军基地,那么巧的,和小曼的姐夫何之翔在同一中队上。

    之翔和康柏都因为人长得高大而飞轰炸机,比较矮小的人才适合驱逐机。虽然飞驱逐机的队员要冒生命的危险和敌机在空中作战,然而轰炸机的同僚在出任务时所遭遇的情况更危险,他们不但要冒着敌人的地面炮火完成任务,有时往往还遇着日本驱逐机的拦截和攻击,机身较大的轰炸机行动不灵活,往往使敌机有机可乘,牺牲的人数很多!

    幸运的,之翔和康柏都不曾有意外,连一点小伤都没有受到!

    一早,之翔那一分队的十个队员都在警戒室中待命。任务还没派下来的一段时间最枯燥,他们只能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打桥牌。但是,情绪都无法高涨!

    也怪不得他们,全是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生命虽然展开在他们面前,然而,谁也不能预知那条路有多长,或者,能再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或者,今天甚至明天就到了尽头!

    之翔有些心绪不宁,坐立不安的,昨天半夜里,小怡生产前的阵痛已开始,今天一早已送去医院,那个天主教的沈医生说随时会生产

    ——随时之翔却在警戒室中待命随时出发,他担心着医院里的小怡和即将出生的婴儿,也担心着任何人都没有绝对把握的任务,他退出了打桥牌的行列,坐在一边发呆。

    “什么事,之翔”同队的一个队友梁冬辉问。他是并不太熟悉的广东空军

    ——他不是正统杭州空军官校的。

    “小怡在医院待产,今天就要生!”之翔想使自己轻松点,却是办不到,第一次做爸爸啊!

    “为什么不请假”梁冬辉关切地。他们虽然不熟悉,同队队友总是袍泽情深。

    “万一出任务,怕没人替!”之翔苦笑。他虽心中挂念,还是把国家的事放在前面。

    “不一定派到你

    ——”梁冬辉还没说完,中队长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一张名单。

    “康柏,李国栋,何之翔,田正权,刘崇仁,温永年,跑步集合,十分钟后出发!”中队长说。

    何之翔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梁冬辉却更快地冲到中队长面前。

    “报告中队长,我替何之翔出这次任务,”梁冬辉出人意外地说,“何之翔太太在医院待产!”

    中队长看看梁冬辉,看看惊愕的何之翔,他慎重点点头,同意了!太太在医院待产是件重要的事,何况队员们平日换班出任务也曾发生过!

    “好!梁冬辉替何之翔!”他说,“你回去吧,何之翔!”

    之翔抓住冬辉的手,感激地重重握一下,这不熟悉的队友是义气,替人出任务等于替人去拼命,他竟自愿地提出来,怎不令人感动

    “谢谢你,冬辉,谢谢你!”之翔一连串地说。

    “快回去陪你太太吧!她是第一胎,有你在旁边她会放心得多,”冬辉平静地微笑,“生出来是男是女给我做干儿子或干女儿吧!”

    “一句话!”之翔大声说。

    “你知道吗”冬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喜欢冬天出任务,轰炸得敌人落花流水,我这

    ‘冬辉’才能在冬天显出光辉来啊!”

    队友都笑起来。六个有任务的人已急速地上了门外的吉普车往跑道一端疾驶。之翔也换了军便服,拿了寝室里的脚踏车往城里赶。一路上他都在默默地祷告着,希望小怡平安顺利地生下孩子,希望冬辉也能平安顺利完成任务,发出

    “冬天的光辉”回来!

    几分钟后,六架轰炸机整整齐齐地出发了,前后有四架护航的驱逐机。之翔摇摇头,本来他该在上面的,现在他却在往城里赶,人的命运是很奇妙的,一点点小因素往往就能改变好多,好多

    ——

    快到城门时,空袭警报突然响起来,之翔往医院赶,不理会也不躲避,谁知紧接着紧急警报响了,表示日本飞机已到了头顶上

    ——之翔看看附近,没有防空洞,也不见涌来逃警报的人,他找了一棵大树,放好脚踏车,就伏倒在一个田坑里。刚刚躲好,黑压压的一大片日本飞机凌空而过,竟是那么多,那么多,连数都没法数的多,少说也有上百架吧日本鬼子出动那么多飞机,又想造什么孽

    还没想完,日本飞机开始投炸弹了,就投在成都市里,一霎时砰砰的轰隆巨响四起,又是黑烟又是火,又是哭声又是喊叫。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伏在田坑里的之翔不敢动,却看见城里四起的火光,听见那山崩地裂、世界末日般的声音,心中一阵紧张,一阵悲愤,他担心在医院里的小怡,他悲愤着又有无数无辜的同胞惨死

    ——他咬牙切齿地望着那肆虐之后、呼啸而过的魔鬼飞机,恨不得自己能在飞机上和他们拼命

    ——

    好久,好久,田坑中的之翔几乎已等得僵了,麻痹了,才听见响起的解除警报。他飞奔着跑上脚踏车,急如星火地往城里赶!

    沿途,他看见许多惨不忍睹的场面。毁坏的房屋,仍然燃烧着的建筑物,死的、伤的人遍地都是,残肢、碎体随处可见,呻吟的,呼救的,重死的,挣扎的,那鲜血染红了之翔的眼睛,这不正是地狱里的情景吗这本是和平的乐土,是谁使乐土变地狱国仇、家恨、同胞手足情全涌上心头,善良正直的之翔硬不起心肠一走了之,他不能置那许多在痛苦中挣扎、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同胞不顾,锁好脚踏车,他加入了救伤的行列!

    那是一批自愿救伤人员,全是年轻人,他们没有经验,只有

    —腔热忱,只有一颗炽热的心,在初冬时分,他们忙得满头大汗,浑身也沾满了泥与鲜血,然而,他们都忘却了自我,倒在地上的、压在砖瓦、屋梁下的人被他们手足并用救出来,就用路边的黄包车送去医院。他们救人救火,他们流汗,流血也流泪,为无辜死伤的同胞,为无辜受侵略、受迫害的国家!

    整整忙了五个小时,当之翔直起腰,透一口气时,发觉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他记起了医院中的小怡,他记起了他可能已出世的孩子,他也记起了替他出任务的冬辉

    ——下意识抬起头望望天,似乎还不曾见他们回航返防,哦!他今天恍惚得竟不知道他们到哪一处出任务,他们

    ——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希望如此!

    找到他锁在路边的脚踏车,顾不得饥饿,再往医院赶,孩子出生了吗小怡平安吗他加快了脚踏车的速度,飞驰在已清理出来的马路上,他不停地念着孩子,小怡,小怡,孩子

    ——

    终于赶到医院了,多么可卑、可恨又残酷的事,日本飞机竟连医院都不放过,早晨还完完整整的大厅,竟被炸得七零八落

    ——之翔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小怡住在医院,她

    ——她可平安

    之翔几乎是冲进去的,满是碎瓦、碎玻璃的大厅挤满了人,有受伤的,有伤者家属,呻吟、哭泣的声音充满了每一寸空间,医生、护士忙得面无人色,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救人要紧,哪还顾得了自己之翔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忙碌的工作人员,他决定自己去找小怡!

    先到二楼产科病房,触目心惊的是那被炸断的长廊,之翔记得小怡是住在被炸毁的那一端病房里,小怡

    ——

    他的脸色变了,心跳手颤,冷冷的汗从背脊上直冒出来,连呼吸都几乎停止。病房被炸毁,小怡

    ——会平安他的心吓得四

    分五裂,他咒骂自己,为什么不早些赶来万一小怡和未出世的孩子

    ——天!若真发生了这种的事,他怎能再活下去

    一个护士匆匆经过,之翔一把抓了她,这个时候,他也不管礼不礼貌了。

    “小姐,那边病房里的产妇,今天早晨来的云小怡在

    ——哪里”他急切地问。

    “对不起,你自己找!”护士推开了他。“医院被炸,伤者又多,我们没时间!”

    “小姐

    ——”之翔忍不住叫起来。

    护士已匆忙地走开了。不是她服务态度不好,也不是她不愿帮他,实在是忙,她是无能为力!

    之翔叹一口气,开始在尚称完整的另一端病房找寻。他的心拉扯得好紧,他不敢存在任何希望,却又希望奇迹出现,小怡

    ——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吧

    他迅速地走遍了医院的每一层楼,每一间病房,却

    ——没有小怡的影子,眼前都是晃动的忙碌人影,他的心又冷又空,小怡难道

    ——就这么完了若小怡平安,她该在病房里,不论生或未生,她都在敌机凌空投弹的当儿,一个正要生产的产妇能怎样保护自己她

    ——她——

    之翔没有泪,他整个人已经又僵又麻木了,他下意识往医院大门走去,他反反复复地自问着,他为什么不早一点赶来

    他为什么不陪小怡迎面来了一个熟悉的人,一张熟悉的脸,熟悉

    ——是谁呢他怎么竟认不出来了那个也看见失魂落魄的他,意外得不能置信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姐夫,你怎么在这儿”小真叫,“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请假赶来的”

    叫姐夫,是女孩子

    ——之翔定一定神,哦!是小真,小怡的二妹。他像在无边的大海里抓到一块浮木,他忘情地大声叫:

    “小真,小怡呢她

    ——她怎么了我找不到她,她受伤了吗或是她

    ——”

    “你原来不知道”小真傻傻地笑了。笑——表示没有事,表示平安小真在笑,不是吗

    “你原来没有看见姐姐和孩子!”

    “小怡

    ——和孩子!”之翔狂喜得跳起来。他的眼泪涌了上来,谁说男儿不流泪这一辈子他从没有这么狂喜过,他觉得是失而复得,他真的以为小怡遭了不幸。

    “在哪里她们在哪里”

    “跟我来!

    ‘小真大步向后园奔去。

    之翔现在的心情和一分钟前相差何止万里小怡平安,又有了孩子,哦!他真想飞到云上去翻两个筋斗。

    小真把之翔带到医院后园的防空洞外,她指一指,一脸的喜悦。

    “姐姐在里面,孩子也在里面!”小真说,“日本飞机在天上投弹的时候,姐姐就在防空洞里生了!”

    之翔顾不得听完小真的话,已经冲进那相当大的防空洞。一眼就看见小怡和她手臂里的孩子,那

    ——是多么可笑的情景养尊处优的小怡睡在一个担架床上,而那担架是摆在地上的!

    “小怡,小怡

    ——”之翔奔过去,跪在地上抓住小怡的手。

    “小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我找不到你,我急疯了!”

    小怡微微一笑,很疲乏的模样。她脸色不好,嘴唇也显得苍白,但是,她看来很喜悦!

    “警报一响我就来了防空洞,之翔,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小怡说。声音比较低微。

    “你辛苦了,”之翔体贴地,他全神贯注在小怡母子身上,旁边的一切全忽略了。

    “小怡,我该陪你的!”

    “小真陪我也一样,你今天不是警戒待命吗”小怡问,“没派到任务”

    “梁冬辉替我去了,队长要我回来陪你,”之翔说,“警报响付我被阻在城外,后来又帮着救人,我来晚了,对不起!”

    “你不看看念文”

    小怡摇头表示不在意他的迟来。

    ‘

    你叫他念文

    “之翔很感意外地。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又喜

    欢又不敢碰,深怕碰坏了孩子。

    “是,叫何念文!”小怡点点头。“若不是沈以文医生,我怕

    ——真是见不到你了,叫念文是纪念沈医生!”

    之翔抬起头,不解地问:

    “你的生产过程有麻烦、有困难”

    小怡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有动人的母性光辉。

    “你知道,警报一响,医院所有的人都跑了,连护士都找不到一个,”小怡慢慢地说,“小真陪着我,我正痛得死去活来,别说逃命,动都不能动。小真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沈医生来了!”

    “他没有逃”之翔感激地,“他人呢我要去谢谢他!”

    “他在前面忙!”小真说,“那个时候真吓死我,我以为这一次准没命了,我看见姐姐开始流血,我是一见血就昏的,幸好沈医生来了,他说在病房不安全,要送姐姐到防空洞,于是我和沈医生就把姐姐抬来了!”

    “也该谢谢你!小真!”之翔拍拍她。

    “谢什么!自己人!”小真稚气地笑,“我们才一进防空洞,外面已经轰隆隆的炸成一片了,姐姐就是那个时候生的念文!”

    “谢谢天!”之翔仿佛从紧张中解脱出来似的松一口气。

    “也谢谢沈医生!”

    “听说这次炸得很惨”小怡问。

    “嗯

    ——还好!”之翔不想让小怡担心,她看来好虚弱,该好好休息。

    “我们家没有事,我打电话问过了!”小真在一边说,“听说东门那边最惨!整条街都烧了!”

    “电话线没断可以通”之翔突然想起什么。

    “我们家通,别的地方不知道!”小真说。

    “你想打回队上问他们回来没有,是吗”小怡了解地。

    “也不急,”之翔摇摇头。“我陪你!”

    小怡满意地一笑,闭上眼睛。她是疲乏了,生产已是一件好费体力的事,何况她还是在这么特别的情况下生产,看她的苍白就知道她失血必多,她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才行!

    “姐夫,刚才我找过沈医生,我说姐姐和念文不能一直躺在防空洞,”小真把之翔拖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沈医生说受伤的人太多,没有病房,姐姐除了失血多一些外,其他都正常,他要姐姐回家休养!”

    “回家”之翔看看担架上的小怡。“抬她回去”

    “爸爸已经打电话向范师长借汽车了,”小真说,“有汽车总是好些!”

    之翔点点头,席地坐下,守在妻子、婴儿的床边。经过了刚才的紧张、恐惧、绝望之后再见到小怡,他觉得生命中再也没有比小怡和孩子对他更重要的了,甚至那些空战,甚至于救国的责任

    ——

    一向英勇善战的他也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或者

    ——只是暂时的情绪波动吧!

    小怡睡了将近一个钟头,川军将领范师长的汽车来了,经过沈医生的再一次检查,并答应每天去看小怡一次,于是,小怡被安稳地送回家中,因为她还虚弱,念文就暂交给了小真。

    小怡又睡了,之翔小心地候在一边寸步不离,他真是不敢想象万一真的失去小怡的情形

    ——窗外的暮色已渐渐合拢,他依然坐在床边,没有开灯,他也不想移动。从离开基地回来他就在忙乱中度过,现在才有机会静下来,才有机会令他回忆今天的每个

    —细节,才有机会让他整理一下杂乱的思绪,才有机会让他品尝

    —下得到孩子的喜悦。他坐在那儿,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思想

    房门轻响一下,他抬起头,以为是丫头琼英,她会径自推门进来的。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不是琼英,是谁呢

    他悄悄地走向门边,怕惊醒了小怡,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门外的暗影中站着一个人,一个沉默得令人心跳加速、令人神经紧张的男人!

    “你

    ——”之翔反身掩上门,走前一步,看清了那张沉默、肃穆而

    ——悲痛的脸,他的心下意识颤抖起来。“康柏,你们回来了”

    康柏沉默地点点头。他

    ——显得那么奇怪,那么特别,那么怪异,他那永远挂在脸上的吊儿郎当呢,他那吸引了无数女孩的欢笑呢他不该站在这儿,任务归来,他该去找小曼!

    “发生了

    ——什么事”之翔的声音发颤。

    康柏仍是沉默点头。怎么了,难道除了点头他就不会别的他那低沉带磁性的声音呢

    “告诉我,什么事!”之翔再无法忍受他的沉默,他的声音提高了。

    “你快说!”

    康柏眨一眨眼,一点特殊的光芒一闪,落了下来

    ——是什么泪!康柏——流泪为

    ——谁

    “康柏,你说,你快说,”之翔觉得手脚冰凉而乏力,他忍不住靠在墙上用手支持自己。

    “你出声啁!是谁——下去了”

    云上的人说

    “下去了”,就是表示——死亡!表示飞机掉在地上,表示生命结束,表示

    ——与敌人的血债又多了一笔!

    康柏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和之翔都不是软弱激动的人,无数的朋友、同学、同僚的生命在他们眼前结束,他们该是麻木了的,今夜

    ——为什么

    “下去了两架,田正权和

    ——梁冬辉!”康柏终于说了。声音中深沉的悲哀,像造物主撒下了一片黑暗。

    “阿权和

    ——冬辉!”之翔惊呆了。这一刹那间,他没有悲哀,没有思想,没有痛苦,因为他的灵魂已离开了他,他变成空洞的躯壳。

    “我们炸长沙,一切顺利,地面的炮火威胁不到我们,”康柏的声音仿佛来自好远,好远,虚虚幻幻的不真实。

    “回航的时候遇到十八架敌机,田正权头部中弹,飞机直坠到地上才爆炸,梁冬辉他

    ——他的飞机油箱中弹在空中燃烧,队长叫他跳伞,他有机会的,但他

    ——不肯,他说宁愿与飞机同存亡,不愿被日本人俘虏,我们

    ——眼看着他阵亡,很——壮烈!”

    之翔没出声,支持着他生命的整条支柱倒下来,他甚至无法再站得挺直。梁冬辉阵亡,壮烈地成仁了,若是平时,他只有一份对同僚的悲伤,但

    ——冬辉替他出任务,冬辉不是——替他死亡死神原来的目标是他

    ——何之翔,冬辉死得何其冤枉,何其无辜

    “队长让我把这消息告诉你,他还说

    ——怪不得你,生死间的事不是我们能预测的,叫你别自责!”康柏又说。他叫之翔别自责,但——他却那么悲痛,那么难过,他整个人都变了。

    “不

    ——是我错,我不该让他替我,”之翔终于说话。一出声,他的悲哀跟着涌上来,他像个孩子般的哭起来。

    “我无权让他替我死,我——对不起他!”

    康柏摇摇头,不加安慰的任之翔痛快发泄地哭泣,他了解这种情形,安慰的话不会有丝毫作用,一个生命的结束,几句安慰的话岂能补偿换了他,也会自责,自疚,事实上,冬辉是替之翔死

    ——虽然换上之翔自己出任务未必会死,但冬辉总是替他,道义上、良心上都不会平安!

    “他替我死,他替我死

    ——”之翔重复喃喃念着,哭泣着,自责着,内疚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悲痛的脸时。

    之翔终于平静下来,也停止哭泣。

    “冬辉

    ——还说了什么?”之翔问。带着浓重鼻音。

    “没有,”康柏似乎在摇头。“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没机会再说话,飞机就炸了!”

    “他有机会的,是我夺去他的机会!”之翔的自疚已深深植在心底,那会是一辈子的事了!

    “你不曾要求,那是他自愿的!”康柏提醒他。是康柏仁慈!

    “他自愿使我不安,”之翔也像在摇头。“我竟自私得接受了他的提议!”

    “但是

    ——若你去,未必会死,你的飞机可能在不同的方位

    ,”康柏说,“生命是定数!”

    “至少

    ——他也不会死!”之翔有北方人的固执。

    “我听得出他最后的声音里没有后悔,没有遗憾!”康柏的安慰很技巧,很有力量、吊儿郎当的外表,包藏着正直良善的心。

    “没有人面对死亡不遗憾,不恐惧,”之翔说,“他可能连遗憾、恐惧的时间都没有!”

    “他有跳伞逃生的机会,他自己放弃了!”康柏说。

    之翔的眼光闪动一下,是泪光。

    “换成你我,肯跳伞成为敌人的俘虏吗?”他问。

    康柏默然。这是不需要再问的问题,他们都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他们宁愿为国家壮烈地抛头颅,洒热血,也绝不愿在可耻可恨可杀的敌人面前苟生!生命虽重要,却远比不上我中华男儿、我堂堂空军的气节!

    “但是

    ——自责,内疚,此时此地有用吗?”康柏冷静理智地。

    “我

    ——总得为他做些事,”之翔喃喃地说,

    “我要替他报仇,我要炸光所有的日本飞机,我要

    ——康柏,你知道冬辉有亲人吗?”

    “没有!”康柏肯定地,“他独自从广东来,听说他的家人都在空袭中丧生了!”

    之翔一阵黯然,他想尽点力,补偿一下的对象都没有,冬辉的遭遇已是那样的悲惨,然而,比起整个中国所受的浩劫,却是微小!我们的国家已被逼在生死存亡的边缘,让所有的仇恨,悲痛化作抗暴的力量吧!

    “康柏,我有做刽子手的感觉!”云翔深切叹息。

    “做敌人的刽子手吧!”康柏说完立刻转话题。“小曼告诉我,小怡生了个儿子!”

    “一个生命的诞生,却是另一个生命的结束!”之翔似乎再也无法快乐起来。

    “用你的儿子纪念冬辉吧!”康柏转身离开。“你记得他临走之前的话吗?”

    “记得!我记得每一个字!”之翔痛苦的。“念文应该过寄在冬辉名下,但是

    ——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然而,悲痛又有什么用?”康柏说。

    之翔沉默着,直到康柏快走出客厅,他才突然说:

    “冬辉

    ——可曾在冬天发出光辉。”

    “有!”康柏肯定地回答。“他完成了任务,他宁死不屈的燃烧自己发出生命的光辉!”

    “生命的光辉!”之翔喃喃念着。“原来生命的光辉是要用生命做代价的!”

    康柏在门边沉默的再站一会儿,悄然而去。生命的光辉要用生命做代价,这代价虽巨大得无可比疑,然而,效命疆场,马革裹尸,是好男儿又岂有选择余地

    康柏、之翔这一批热血男儿,在这空前大时代的洪流里,为着国家,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投进去,没有国岂有家,没有大我岂有小我?

    之翔仍然靠在墙上,他在沉默中找回自己失去的信心、勇气与斗志,冬辉的阵亡侵蚀的是他的良心,然而,他的躯体仍得保持挺立,他的意志仍得保持坚定,他的信心、勇气和斗志必然倍增,今后他不仅要为自己作战,还要为冬辉作战!

    那个为朋友、为义气而含笑赴死的男孩子,他的身体死了,他的灵魂不死,因为

    ——之翔决定为他而活得更坚定,更硬朗!

    冬辉的生命照亮了之翔,谁说他死得冤枉,谁说他死得没价值!

    在无可补偿的情形下,之翔替冬辉立了一个衣冠冢,他是死得壮烈,连身体都化作尘埃,在空中四散了。之翔又在成都最大的昭角寺为他打了一场斋。

    之翔、康柏和所有队友都参加,小怡、小真、小曼姐妹也都去了,无论如何,每个人心中都觉得冬辉是死得有些无辜。

    小曼不信佛教,她无法忍受打斋的长时间等待,她来只为表示对死者的敬意,她在灵前行了三鞠躬,坐了一会儿,就悄悄地退出来。她不以为康柏会跟着她,康柏到底是冬辉的队友,他该坐在那儿和所有队友一起的!

    可是,他出来了,跟在小曼后面。

    “你不该出来的,难道你不怕队友讲话?”小曼看他一眼。

    这些日子,他们俩的感情进展得缓慢而含蓄,很

    “小曼式”的。康柏一贯的作风是速战速决,但他在小曼面前无法施展!

    “不会讲话,我们都不注重形式,”他没有表情地,“我心里致敬和纪念就够了!”

    “你

    ——有心事?”她再看他一眼。

    “我对生命失去了信心!”他认真地。

    “因为梁冬辉的死亡?”她问。

    “也不全是,”他摸摸鼻尖。“我们的抗战

    —叫尔能看到尽头吗?”

    她沉默了。战争的尽头,谁能看得见呢当初谁又能想象得到这战争会拖了七年多,以后还会打多久,有希望吗任谁都找不出答案吧!

    “你不是说过生命讲究光辉和火花吗?”她说。

    “但是

    ——另一个世界也有你。”他似真非真地。

    “别把我扯进你的生命中!”她也不认真。

    他不在意的一笑,两个多月,他已了解她外冷内热的个性,她时时表露的并非真感情,真意念。

    “这件事对之翔打击最大!”他说。

    “姐夫有姐姐,你放心!”小曼很有信心。“姐姐能重新振作他!”

    “不是振作,之翔已很振作了,”康柏说得很怪。“该平衡他!”

    “平衡?”小曼不明白。

    “之翔情绪不平衡,时时刻刻想为冬辉报仇,但这仇却不是他一人能报的,要靠所有中国人的团结,”康柏很少说这么严肃的话。“他的情绪激昂

    ——不适于飞行,作战!”

    “我会告诉姐姐!”小曼懂了。“想不到——你倒想得很周密的!”

    “外表的康柏,只是一半的我,”他望着她笑。“内在还有另一个康柏!”

    “怎样的另一个康柏”她问。

    沿着平坦的青石路,他们慢慢走出昭角寺。

    “你慢慢发掘,好吗”他有深意地。

    出了昭角寺,她站定在马路边。

    “你们飞行员不是不愿意到寺庙中去的吗?”她不回答他的话,另找话题。

    “我不同,我喜欢寺庙,更喜欢墓地!”他说。

    “墓地!”她意外了,谁会喜欢那种不吉祥的阴森地方。

    “为什么?”

    “因为,在墓地里,我才更能发觉生命很可贵,活在世界上也是件可喜的事!”他说,“埋在泥土之下一定很气闷,很难受!”

    “说得

    ——怪得有理!”她笑得充满了阳光。

    “明天我们去青羊宫赶花会!”

    “你喜欢那种热闹?”他凝望她。

    “冬天了,我想去买个暖手炉!”她说。

    “只是这样?”他追问。

    “青羊宫许愿很灵!”她忽然说。

    “许愿”他眼睛一亮。“好!明天去!”

    “你也要许愿”她微笑着问。她很高兴他肯去。

    “谁规定我不能有愿望?”他摇摇头。“说不定你的愿望和我

    ——殊途同归呢!”

    “又瞎扯!”她脸红了。为什么脸红他说中她的心事

    他眼定定地望着她,好久,好久。

    “小曼,你知道什么时候你最美,最吸引人?”他说得一点也

    不正经。

    “脸红时!”

    “康柏

    ——”她不依了。

    “脸红显出了你的妩媚,把你的冷漠降到最低!”他说,“你又要脸红了吗?”

    “能不能不说了?”她简直羞不可抑。

    “下次只能对着我脸红,”他眨眨眼。“让那个川娃儿看见,我会忌妒!”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荡漾着涟漪的心。

    “知道一件事吗沈欣的爸爸就要做成都市长了!”她扯出好远的题目。

    “川娃儿沈欣还有个有办法的

    ‘老豆’嘛!”他眯着眼笑。

    “‘

    老豆

    ’指什么?”她不懂。

    “广东俗话,爸爸的意思!”他说,“小曼,川娃儿的爸爸做成都市长会影响你吗?”

    “我,”她指着自己。“怎么可能?”

    “好!那就行了!”他握住她的手。“以后不许再提他!”

    “是你先讲他的!”她抗议。

    “以后永远不讲!”他举手作发誓状。

    “他得罪过你吗你们只见过一次,还是你气走他的!”她笑。

    “我怕以后他会气走我!”他不真心地!

    小曼不语,走了好一段路,才慢慢说:

    “他——没有再来找过我!”

    她是想表明什么的,他知道,握着她的手更用劲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他夸张地,“他不是我的对手!”

    “别谈对手,打架吗?”她斜睨他。

    他就喜欢看她这种女孩子味十足的表情,他觉得不仅美,简直是风情万种。

    “不是打架,是情敌!”他目不转睛地。

    “哎

    ——又来了,”她又脸红。

    “永不正经!”

    “会有一天正经起来,”他有明显的深意。“到那一天,希望你点头!”

    小曼虽然听懂了,却聪明得装傻不答。

    “我们去哪里?”她顾左右而言他。

    “陪我随便逛逛,我想散散心!”他说。

    “我

    ——昨天碰到金安慈,她问起你!”她突然说。

    “告诉她,我向她致敬!”他行个军礼,不诚心地。

    “她又叫我们去打网球!”小曼再说。

    康柏停下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半天才说:

    “去吗现在!”

    小曼意外了一秒钟,只是一秒钟,风度很好地点头。

    “好!”她说,心中却波动起来,康柏为什么突然要去她只是

    ——故意说的,想不到弄巧反拙了!

    她有些后悔,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招来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的直奔金家!

    金家在旧南门的华西坝上,是一幢好精致、好特别的小洋房,一个满铺草皮的大花园,红砖墙上爬满了牵牛花,是成都少有的新式建筑物。或者,屋子能代表主人的个性,云公馆庄严、古老、保守,却透出一丝说不出的暮气,此地却开朗、活泼而有朝气。

    站在镂花铁门外,小曼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脚,她第一次来金安慈家,她知道金家必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