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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云上 第二章(1/2)

    1944

    年,初秋。

    漫长而艰苦的抗日战争进入了最黑暗、最困难的阶段。日军疯狂、残酷、灭绝人性的血腥屠杀在大半个中国土地上植下了仇,种下了恨,千千万万同胞们惨死在他们的铁蹄、刺刀下,侵略者忘形地蹂躏着数不清的沦陷区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国人,中国人民沉默咬牙地苦待着,盼望那黑暗之后的光明,期待着抬头吐气的一日!

    自卢沟桥事变掀起的漫天烽火,几乎烧遍了优美的秋海棠叶子的每一寸土地,整个中国几乎无一幸免。那历经内忧外患的国家还不曾站稳,就被东洋魔爪撕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杀戮,逃亡,逃亡,杀戮,那成河的血染红了我们的国土。沉默,喘息,国仇,家恨,汇集成的巨大力量终于变成了怒吼;逃难、流亡的人们终于竖起了抗暴的旗杆,在重庆,在成都,在四川,在整个大后方!

    成都,一个美丽而朴实无华的地方,它虽然不及陪都重庆重要,然而,附近的空军、华西坝上流亡的各所大学使这座城市变得热闹而拥挤,再加上它是四川省的经济中心,达官、贵人、富翁、军阀(川军)家眷都集居在这儿,越发使成都多姿多彩了,就连那一日数次的日本飞机空袭,也无法使它失色!

    经过了七年的折磨,人们的神经都已麻木,逃避敌机轰炸时也没有那么紧张,有的人索性避坐在家中,生死有命,防空洞也未必一定安全呢!

    解除警报刚过,人潮从防空洞、从各隐避处涌出来,急切地想回到家中。马路上都是人,挤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春熙路商业区,电影院的人群还没来得及疏散,紧急警报就又响了,只好就地避一避,好在敌机的炸弹不曾落下来

    ——据报载是投到附近的温江空军基地。否则真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人群正慢慢疏散时,天空中响起了飞机马达声,轰隆隆像一阵响雷压过来。

    “格老子的,鬼子飞机又来了!”有人用四川话喊。

    没来由的一阵大乱,人群争先恐后地往四下避开,等到看清楚是八架漆着青天白日国徽的飞机时,人们又是嘘气又是咒骂,这个时候怎能开这种玩笑?人命关天啊!

    人群中,一个穿

    “安安蓝”布旗袍的女孩独自在走着,她手上抱着几本书。长而微鬈的头发披在肩上,皮肤白皙细致,脸孔小而秀气,尤其是五官,那样美妙,那样恰到好处地安置着。一眼望去,她是个漂亮的大学生,看仔细了,才会发现她特别的气质。

    她在春熙路和总府街交界处停下来,离开了人群站在街檐下似有所待。经过的人们不由自主地都朝她望一眼,她美得那样出色,美得

    ——秀中带刚,眉宇间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倔强增加了的光芒,她美得与众不同。最特别的,她右手上有一枚好惹眼的珍珠戒指!

    在这个时代,有一枚银戒指就欢天喜地,一枚金戒指已当成宝贝,她的珍珠戒指戴得那样若无其事,那样洒脱自然,她是哪一家公馆的小姐?她还戴着表呢!

    她看看表,微微皱眉,约好四点的同学不守时,刚才的警报也不过半个钟头,现在已快五点了,该到了嘛

    1她又再看看表,这时,一个冒冒失失的男孩子突然从背后撞上来。

    “哎

    ——哎——对不起,”男孩子一叠连声地说。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外江人说四川话,然而那声音却低沉而带磁性,莫名其妙地吸引人。

    “对不起,小姐——”

    她转脸想说

    “没关系”,却——呆了一下。那不是她意料中:的脸,更非她想象中的形象。她以为该是一个穿白衬衫、西装裤的学生,或是穿中山装的男人,但

    ——怎么形容呢?她几乎没有在成都看过这样的人!

    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大约二十三四岁,他穿了一件有暗花的深蓝色衬衫,一条深蓝色长裤,领口敞开,围着一条白丝巾,头上还戴着一顶罗宾汉式的呢帽,这是

    ——外国人吗?但他明明说着四川话,明明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

    ——“真是对不起,小姐!”男孩子也看见她,那对半眯着有些邪气的眼光掠过一抹惊讶,他已露出了笑容,笑得十分不正经,有点色迷迷的!

    她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迷惑、怀疑中拔出来。即使他是有些邪气又十分不正经,谁能否认他是那样英俊,出色,谁能否认他的笑容那般吸引入?她努力把自己的视线移开,装作冷漠地说:

    “没关系!”

    “是我不好,小姐,”看来这男孩子在找话题,成都市里难见这么美得出尘的女孩子啊!

    “我是被别人撞了一下,小姐你——”

    她把头转开一边,以她的家庭,以她的背景,以她的学识,绝不可能理会一个路边的陌生男孩子,即使他像罗勃泰勒,像埃洛弗林。

    “小姐,我没有恶意!”他摊开双手。“我们这样相遇很有缘,是不是?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请你走开!”她冷冷地看也不看他。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看见她的珍珠戒指,看见她蓝布衫上的校徽。

    “哦!金陵女大的大学生,”他夸张地说,“你真像一粒小小的珍珠!”

    她又皱眉,她受不了他绝不真诚的油腔滑调。何况,在春熙路上敢公然和女学生搭讪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她甩甩头,抱起书就走。

    “云小曼,云小曼,”气急败坏的苏家贞跑着过来,她圆圆的脸已涨得通红。

    “真倒霉,我被人群阻在‘劝业场

    ’过不来,无可奈何地逛了一阵百货店,你等惨了了吧?”

    苏家贞一口标准的四川话,铿然有声,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云小曼,又摇又晃地。

    “云小曼!”那男孩一笑,“我叫康柏!”

    也不等小曼反应,他大摇大摆,吊儿郎当地走了。

    苏家贞这才看见康柏的背影,她呆一下,傻傻地问:

    “那个人是谁!穿得那么稀奇古怪的?”

    “谁知道?”小曼淡淡地,耸耸肩,却记下了康柏两个字。

    “他好像认识你!”苏家贞不信小曼的话,小心地审视她的脸。

    “是不是?”

    “不是!”小曼摇着头往前走,走向和那个康柏相反方向。

    “我不认识他,只被他撞了一下!”

    “撞一下?”家贞笑了,“等他知道撞的是什么人时,他就不会走得这么快了!”

    “胡扯什么?”小曼也笑了。笑起来她更美——美在那抹倔强被笑容掩没,使她看来温柔了不少。

    “电影看不成了,不如到我家去吧!”

    “先吃点东西行不行?”家贞拍拍肚子。“跑警报跑得我肚子都饿扁了!”

    “你想吃什么,

    ‘赖汤圆’?”小曼问。

    “就赖汤圆吧!希望去了就有位子,不必排队!”家贞说,“饿着肚子排队等吃是受刑!”

    “那就到我家叫厨房随便弄点吃吧

    ]”小曼又看看表。“我想回家看看姐夫

    ——”

    “怎么?你姐夫

    ——出事了?”家贞睁大了眼睛。

    “呸!呸!怎能乱说这种话?”小曼一下子笑容全敛。“刚才我看见八架飞机回来,不知道他们出去几架!”

    家贞伸伸舌头,拍拍胸口。

    “嫁给飞行员是够威风的,但是叫我整天提心吊胆数来回的飞机,我可不干,”她说,“那样,非短命十年不可!”“在这个战乱的日子里说什么短命?”小曼黯然摇头。

    “谁又能知道明天一定有命,刚才如果一个炸弹投在春熙路,我们不是已经完了?”

    “别说得那么悲观,我肚子饿了,”家贞拍拍手,打断小曼的话。“还有,男朋友都还没有,不想死!”

    “看你!”小曼挽着她走。“一天到晚男朋友,齐鲁大学那个药剂系的傅立民不是对你很好?”

    “好有屁用,”家贞直肠直肚地,“流亡学生,我爸爸和妈妈绝不肯!”

    “爱情的事

    ——还有什么肯不肯的?”小曼又低声说。说爱情,到底总是羞于出口的。

    “你呢?你还不是不肯

    ——”

    “别说了!”小曼沉下脸。“你再说我就不理你!”

    家贞扮个鬼脸,笑一笑,还是说:

    “我就是不明白,沈欣有什么不好?”她大摇其头,有些惋惜似地,

    “家里又有钱,和你们云家也攀得上,人也长得不错,又是华西医科的

    ——”

    “那么好,你要吧!”小曼无可奈何地笑。

    “我要他,就怕他不要我,”家贞口没遮拦。“谁不知道沈欣心中只有云小曼?”“苏家贞!”小曼真是不高兴了。

    “好,好,不说就不说,”家贞用手抚平了头发。“是不是要学你姐姐,嫁个时髦的飞行员?”

    “算了,”小曼似乎有点烦。“我不愿做玻璃夫人!”“玻璃夫人也美啁!她一生的爱压积成一小段,在没当寡妇前完全燃烧

    ——”

    “不许再说了!”小曼低声喝止。“我家到了,我大姐夫是飞行员,二姐的未婚夫也是飞行员,你别胡说伤了她们的心!”

    家贞吐吐舌头,果然住口。

    云家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三十年前由上海迁入四川。云老太节宗炎本是上海派入成都一家大书店的经理,因为他为人刻苦耐劳,勤奋向上,再加上头脑灵活,人缘甚佳,除了本身书店业务发展得很好之外,他自己经营生意也很不错。十年时间,他已开了两家银楼,一名宝成,一名凤祥。云夫人郎氏是个旧式妇人,除了相夫教子,平日足不出产,像丈夫的事业发展一般顺利,当云老太节辞去书店职位,专心自己事业时,她已为云家带来七个儿女,除其中两个在幼时夭折外,二男三女都被妥善的抚养成人。跟在后面的二十年,云老太爷凭着独到的眼光,凭着高明的经营手法,凭着过人的胆色与魄力,他的事业简直像

    ——泛滥的洪水,淹过了成都市的每一个角落。首先,他修路,整条最繁盛的商业区春熙路是他一手铺建的。接着,他造屋,春熙路两旁的房屋,他至少拥有一半;再接着,他和当地省府合资兴建,把光明带入成都;最后,他又把文化,把最先进的文明也带来了。成都市因他而变得进步,变得繁盛,变得热闹,他的事业也因为这一切而变得庞大,他拥有演戏剧的春熙大舞台,他拥有田产,房产,他拥有最大的银楼,他也拥有成都市最大的府第

    ——他们由商业街一号的衙门旧址迁入华兴东街益德里的巨厦,二进花园再加一个大果园围绕的巨厦。管理,打扫,看门,煮饭,服侍的工人、丫头、老妈子就有三十几四十个

    ——虽然主人不超过十个。这个时候的云老太节真是呼风唤雨,无往不利。抗战之前,他已被称为云半天,云百万,更以一个外乡人而当选了四川省商会的会长!

    四川是个保守的省份,他们能极自然而真心地接受一个外乡人,除了云老太节的财势之外,他的仁义,他的公正,他的大公无私,他的谆谆儒雅绝无商人市俗气味,都为人所赞颂,即使当时的川军首长,也对他五体投地,推崇备至。

    经过七年抗战,全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过着艰苦的日子,云家仍是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不仅如此,云家

    ——还有看极大的变化。

    首先,云老太节纳了一个侍妾,是由上海入川演唱、有四小名旦之称的白牡丹。为了这事,云老大节和夫人郎氏失和,分房而居以致终年不说话。再则,云老太爷以四十八岁的年龄退休,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给长子培元主持,云培元并非商场人才,吃喝玩乐是一流,做生意却并不在行,以致大权旁落

    ——益德里的云公馆大门光鲜如昔,十几个男工分坐在门房两边等待差遣,然而,在够气派的大门里关住些什么?只有云家的人自己知道了!

    小曼带着家贞走进去,排在两边的男工齐声叫三小姐,云家真不愧是大家,一切中规中矩,丝毫不苟。

    “有钱人真是威风,看你,”家贞羡慕地,“吃的一流,住的一流,享受一流,交的朋友也一流,如果是我啁!早飞上天了!”“算了!”小曼并不得意。“我并不快乐,你

    ——就会知道!”

    “我不信!这么有钱的人不快乐?”家贞瘪瘪嘴,“你不是想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吗?”

    “不是全部!”小曼穿过第一进花园。“有许多东西你该知道是钱买不到的!”

    “又是你那一套,”家贞摇头,“有钱的人总还想摘月亮,你就是心不足!”

    “随你怎么说!”小曼带家贞走上二楼,走进属于她的套房,立刻有个丫头迎上来。

    “反正——我不是心不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永远不会明白!”家贞倒在小曼的床上。

    “天香!”小曼吩咐丫头,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白皙细致的女孩子,一副小家碧玉模样,倒也不像丫头。

    “去吩咐厨房给我们弄些点心,咸的,要快!”

    “好!我立刻去!”天香乖巧地,“还要什么?”

    “不要了,就要吃晚饭了!”小曼坐下来。“哦!你知道姐夫回来了吗?”

    “大姑爷回来了,还有好多飞行员,在左面花厅里,好热闹,”天香说得兴奋起来。“刚才琼英告诉我,大姑爷说庆功,要开舞会!

    ‘琼英是小曼大姐小怡房里的丫头。

    “庆功?”小曼也高兴起来。“一定是姐夫他们八架飞机出去,毫无损伤的八架飞机回来,而任务又完成了!”“任务?”家贞问。

    “轰炸!”小曼解释,“姐夫驾轰炸机的!”

    “喂!小曼啊!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家贞兴奋地。

    抗战时期,飞行员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天之骄子,梦中情人,第一号偶像,即使是大学生,也都对空军飞行员另眼相看!

    “你去,不怕傅立民吃醋?”小曼笑。

    “又提他!”家贞嘟起嘴,“我家里一定不肯的!”

    ‘

    我就不信你爸妈会准你交飞行员朋友!

    “小曼又说。

    “这又不同咯!飞行员又帅,赚钱又多,流亡学生怎么比得上?

    ‘家贞说。

    “看你!我就交个流亡学生给你看!”小曼故意地。

    “你当然可以啦!”家贞说真话。“谁娶了你不等于娶到金矿吗?流亡学生也变成王子了!”

    “说得真难听!”小曼摇头,“如果谁拿我当金矿,即使他真像罗勃泰勒、埃洛弗林、泰伦鲍华,我也不嫁!”

    “唉!话又说回来,”家贞半开玩笑地叹息,“哪个男生不看见云小曼就昏了,还有时间想钱?白痴!”小曼被她逗得笑起来。她们虽是一对好朋友,好同学,个性、爱好、背景却完全不同,家贞出自小康之家,人也是中等之姿,功课更是敬陪末座,可是两个女孩子的感情却好得很,友谊也真得很!

    天香托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是两碗鸡汤水饺,冒着热气,香味四溢。

    “大师傅本来说小姐爱吃酸辣的,可是我想今晚有舞会,怕小姐吃葱蒜不好!”天香体贴地,“这鸡汤是新煮的,味道一定还不错!”“一样!”小曼低头开始吃。“你呢?天香,怎么不让他们多煮一碗?”

    “我不敢,怕大师傅骂!”天香伸伸舌头。

    “我留一半给你!

    ‘小曼对天香很好,不像对丫头,倒像对自己妹妹。

    “谢谢小姐,”天香笑了,“刚才我遇到大小姐,她要你今夜参加舞会!”

    “去定了!”家贞叫。

    “刚才我看见有女明星来,”天香兴致勃勃地报告着,“是演《雷雨》里四凤的那个!”

    “是来跳舞的?”家贞一个劲儿追问。

    “不晓得!”天香微笑,‘她也在花厅里!

    “小曼吃了一半,把碗推向天香,天香不吃,望着她想说什么又有点怕似的。

    “小姐,有一件事请你准我,”天香说,“琼英约我晚上在大小姐房间看跳舞!”“你去好了!”小曼笑,

    “全成都的人都在迷跳舞似的!”“谁说不是?”家贞摇起手了。“飞机员和跳舞像分不开似的,偏偏我两样都喜欢!”

    “好!一定叫姐夫给你介绍一个!”小曼摇头。“喂,晚上你穿什么衣服呢?”

    “随便借给我一件吧!”家贞一点也不担心。“你的衣服件件都好看,件件都是上海来的,让我这丑小鸭穿上也变一次美天鹅!”

    “苏家贞,我发觉你今天真讨厌,没说一句好话!”小曼笑骂。

    “是不是因为我撞散了你和那个穿得稀奇古怪的人?”家贞心血来潮似地,“那个人说他叫康柏!”

    “什么话!”小曼沉下脸。心中却——那么奇异地浮上那张英俊,出色的面孔。

    康柏?!多少万人中的一个,像人海中的小水泡,他们还有机会再见?康柏!

    云公馆是一幢三层楼高的巨厦,每层约有大大小小的二十间房屋。除一楼当中的正厅外,左右两翼都有花厅,云小怡和何之翔夫妇住在左厢房,于是,左面的花厅就非正式地成了他们私用客厅。花厅面积很大,开舞会时可以容纳五十对客人,几乎是抗战末期驻成都附近空军飞行员的聚集地,每逢假日或任务归来,此地总是热闹非凡!

    八点钟,舞会刚开始,大群大群穿空军制服的飞行员散布在花厅的每一个角落,从华西坝接来的许多大学女孩子也到了。谈天的,跳舞的,笑闹的,几乎忘了是在战争中,随时都可能有日本飞机的空袭,随时都要逃警的。不过,来过云公馆的人都知道,后花园里的大防空洞比外面的好得多,保险得多,难怪他们玩起来也特别放心了!

    小曼是女主人的妹妹,几乎和每一个人都熟,她和家贞也来了。她穿了一件白纺绸衬衫,浅蓝裙子,外面加一件浅蓝色毛衣,端庄秀丽。最特别的,她在长发的一边耳际戴了一朵红花。

    是纱做的,这是时髦、新颖又绝无仅有的打扮,那几分平添的妩媚,使她的美更夺目,更光亮,几乎全场的人都在看她,她依然那么若无其事的洒脱。她喜欢出风头,喜欢与众不同,喜欢别出心裁的打扮。像今夜,她那朵花就招来不少非议,有些女孩子说她野,有些女孩子说她邪,她却绝不在乎,她喜欢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招摇一点又如何?她才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呢!何况,云家三姐妹不是一直引领着成都女孩子的服装吗!

    小真也来了,她是小曼的二姐,比小曼大一岁,是光华大学的三年级学生。她没有小曼美,没有比她大两岁的小怡亲切自然,但是,她那一脸孔谁都看得出来的善良是那么突出,她心肠软,脾气好,有点傻傻的稚气,大而化之,粗枝大叶,却是个永不烦恼、永不忧愁的女孩!也许傻人傻福吧

    ——不是真傻!是稚气和善良再加上从不计较什么,她看来的确胸无城府。她的未婚夫张立基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是中国空军当时惟一派去昆明美国十四航空队服务的两个飞行员之一,也许是每天接触美国人的关系,他看来洋里洋气,被同伴喊作

    “密司特”。

    小真和立基在跳舞,跳得旁若无人

    ——情人的眼中哪能容下第三者?何况立基明天就要回昆明报到,他是休假三天回来的,正好赶上了舞会!

    小怡坐在一边,几个之翔的同学伴着她聊天。不是她这女主人不想招待客人,而是她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走来走去总是不方便。她是个二十三岁的小妇人,端庄,恬适,可能是因为即将成为母亲,她脸上有成熟的动人光辉。她是云家大小姐,即使不出声,那气派、那大家风范也令人心折,甚至大家都忽略了她的容貌。

    小怡不美,却好亲切,好自然,还有一股不让须眉的丈夫气概,看得出她是豪爽和坦诚的女孩子。三姐妹中她最大,也是家中最权威的人物,不仅妹妹们,即使大哥培元,也让她三分。并非她强横霸道,而是她能干非常,从小便深得父亲重视和赞许,自父母反目不问家事、姨娘白牡丹进门后,她很自然地主持偌大云公馆的一切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令上下都称赞和敬仰。她的丈夫何之翔正在和一群同学喝酒笑闹,手上还握着小提琴,一副要表演的模样。他是个英俊而敦厚的北方世家子,有新时代的思想,却有旧时代的习气。战争之前,他毅然离开腐化的旧家庭投考空军,很有民族意识,很有强烈的爱国热忱。只是,自小从家庭耳濡目染的习惯无法根除,他爱饮酒作乐,他喜欢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他讲江湖义气,他重视友谊。另一方面他是个很有浪漫气息的艺术家。投考空军之前,他是交通大学工科的学生,却能绘画,能拉提琴,弹钢琴,更能唱得一口漂亮的麒派京戏,他的爱好是多方面的,却都不精,他最大的长处,也是云老太节一眼看中的,是他的善良正直!

    之翔、小怡夫妇感情十分好,当然啦,才结婚一年,成都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去年他们结婚的盛大排场,在战时的大后方,几乎是空前绝后的!直到今日人们提起,也还津津乐道呢!

    花厅里的气氛很热闹,很融洽,大家都玩得开心,本来还因陌生而拘谨的女孩子也渐渐有了更多欢笑。其中有些是小曼和家贞所认识的,她们在招待着。正在这个时候,花厅门口有阵轻微的骚动,接着一个冒失的声音旁若无人地喊起来。

    “嗨!密司特在吗?”低沉而略带磁性的男孩子声音。“密司特张立基?”

    耶,天的,跳舞的,笑闹的,都停止了动作

    ——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向门口,包括小曼。

    她只是觉得那陌生的声音有着奇异的熟悉,接着,她看见了那人

    ——她不受控制的心中起了一阵涟漪,怎么这么巧,不是下午撞了她的那个

    ——康柏吗?

    康柏

    ——怎会出现在这儿?他找密司特,他——莫非也是空军,也是天上飞的?

    “好小子,你终于找来了!”立基排开众人而出。“这两天风流到哪儿去了?”康柏一阵不置可否的得意笑声,大步进来。在这完全陌生的场合,他竟是那般自在,仿佛他天生就是高人一等,就是被人注目的人。立基本来是够帅的,但是有他一比,简直就黯然失色了!

    “带个小姐参加成都今夜惟一的舞会,欢不欢迎?”康柏自然而热情地嚷着。

    —

    个小姐?小曼这才看见他身边有个女孩子

    ——哦!是熟人,国立四川大学的金安慈,是什么银行行长的女儿,一个漂亮得像孔雀开屏的女孩子!

    “欢迎,当然欢迎!”立基叫,“各位,他是康柏,和我一起派去十四航空队的同学!”

    一阵掌声,大家又开始了玩乐,果然是空军飞行员呢!

    小曼斯文而安静地走上前去,她用她那独特的微笑

    ——笑得好浅、好淡却神秘引入。她用眼光迎着他们。

    “欢迎你来,金安慈!”小曼说。

    “云小曼?!”安慈很意外。“这儿是

    ——你家?”

    小曼含蓄地点点头,却看见康柏眼中的一点光亮。他微笑打招呼,却不提下午的事。

    “我来介绍,”立基殷勤地,“她是我未婚妻小真的妹妹,金女大的校花,成都第一美人!”

    康柏的微笑扩大,金安慈的脸色却变了,她不能忍受立基加给小曼的

    “头衔”!小曼当然看得出来,她十分了解安慈这女孩,她不想使场面弄僵。

    “你们玩,密司特,你招待他们!”小曼说,点一点头,飘然而去。

    康柏的眼中却凝聚了那一抹浅蓝,和鬓边那一朵红花,似乎

    ——历久不散!

    他和金安慈开始跳舞,他不让这富有而骄傲的女孩有机会涌起妒意,他带她来,他要使她满意和快乐!

    “若早知是云小曼家,我不来!

    ‘金安慈仰头看他。

    康柏聪明得不问为什么,谁能不了解呢?一个银行行长在云家的财势下算不得什么,同样的,平日被人捧得老高的安慈,在云小曼面前也

    ——自惭形秽了!不是她不够美,而是小曼美得太耀眼,太逼人!

    “我从来没听过云小曼的名字!”他淡淡地。他知道小曼就在不远处,却连眼角也不瞟过去。

    “成都的人都捧她!”安慈耸耸肩。

    “有麝自然香,捧什么?”他不置可否地转一圈。他已经面对着小曼了,却仍不看她。

    “捧她家的财势!”安慈说。笑容又回到脸上,康柏并不重视小曼呢!

    “无聊!”康柏夸张地摇头。

    “云家三姐妹是成都响当当的人物!”她又说。

    “我在昆明只听过

    ‘川大’金安慈的名字!”他说。

    “真的?”她信以为真了。

    “骗你是地下爬的!”他开玩笑。

    她开心地笑了,心中再无疑虑。云小曼虽是漂亮出色的,却未必人人都喜欢她啊!

    小曼招呼完了安慈退回来时,苏家贞一把抓住了她。

    “小曼,是下午那个人,对不对?”她压低了声音嚷。

    “是又怎样?”小曼笑了。没有任何人能从她安详的笑容中看出她心中的事。

    “他

    ——怎么和金安慈?”家贞似不服气。

    “我怎么知道?”小曼一扬眉,走了。

    “小曼,”家贞不死心地追上去。“他下午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小曼笑着打断她的话。“别胡扯了!”

    家贞揉揉鼻尖,无可奈何地放弃,转身回舞池,立刻被人请去跳舞了,她的注意力也从小曼身上转回舞伴,毕竟

    ——她有心找一个飞行员男朋友呢i小曼摆脱了家贞,回头望望,大家都玩得起劲,没有人注意她,她悄悄地从一扇门走出长廊,默默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她并不累,更不疲倦,只是

    ——看见康柏带来金安慈,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失望。失望什么呢?康柏根本不认识她,他有权带任何女孩子,但

    ——别出现在她面前行吗?安慈的来到,她竟难堪了呢!

    真是莫名其妙的难堪,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康柏关她什么事呢?在马路上撞了她一下,好普通的一件事,有什么理由她要对他耿耿于怀呢?

    她是耿耿于怀吧?

    初秋的夜,已有深深的凉意,小曼拉紧一下毛衣,突然间觉得兴致索然,她轻轻把鬓边花朵拿下,预备回到楼上的卧室。

    “怎么站在这儿呢?”一个低沉咯带磁性的声音。

    她心中一震,所失去的兴致又都回来了,表面上却装得那么若无其事的淡然。

    她抬头看他一眼,眨眨眼睛不出声,她在表达无声的问话。

    “找得你好苦!”他又说。

    他在笑,笑得比下午在街檐下真诚多了,虽然仍是吊儿郎当,却没有那股不正经的神色。

    “为什么找我?”她问。她是聪明的,完全不提金安慈以表示不在乎。

    “道歉!”他耸耸肩,很洋派的一个动作。

    “有这必要吗?”她绝不热烈,反而有些冷漠。

    “下午我态度不好,太轻浮!”他很坦白。

    “很有自知之明!

    ‘她没有笑容地玩着手上那朵花。

    “我以为你是普通女孩子!”他说。他心中也奇怪,为什么在她面前洒脱不起来,因为她的冷漠?

    “普通女孩子就能欺负?”她皱眉。

    “太严重了,欺负?”他笑了,“只是——玩玩!”

    “你自己玩吧!失陪了!”她转身就走。

    “云小曼

    ——”他及时捉住了她手臂。

    她站住脚,冷冷地回过头来,定定地盯着他握住她手臂的手,虽然只看他的手,他也难堪了,讪讪地放开她!

    “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事?”她说。

    他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她巨大的压力下拖出来,他很懊恼,从来没有女孩子令他如此窘迫过。

    “你对我

    ——有成见!”他终于说。

    “很可笑,”她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对你有成见?”“你——”康柏咬着唇,真想掉头就走。这永远被女孩子包围的漂亮男孩觉得自尊受伤了。

    “我怎样,得罪了你,没有礼貌?”小曼扬起眉,有些咄咄逼人地,“在花厅里,你是大姐夫的客人,在这儿

    ——没有人请你来!”

    他忍了忍,终于忍下那口气。

    “我令你讨厌?”他从头开始。

    “不!这

    ——也不重要!”她漠然。

    “我们不能更

    ——好一点相处?”他问。

    “为什么?”她看着花朵。“我们不是朋友!”

    “可以是朋友吗?”他立刻问。

    她想一想,笑起来,很讽刺的笑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他这么残忍,她并不真想这么做啊!

    “回到金安慈那儿吧!”她说,“我不想令她在我们家发生误会!”

    “不会有误会!”他说,“她父亲的包车接她回去了!”

    她又皱皱眉

    ——即使皱眉,也好看得很,上帝造人的确不公平,有些人连笑容都难吸引人呢!

    ‘

    她走了你就来找我,你当我

    ——是什么?“她有些生气了。

    “金安慈和我也是朋友,你要记住!”

    “我会记住!”他看来也愤怒和激动起来。“我只是想道歉。并不想

    ——高攀你,云小姐!”

    “那很好,再见!”她猛然一转身,大步走上楼梯。

    康柏在寂静的走廊上站了一阵,好不容易使自己的脸色复原。第一次,他在女孩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总是无往不利的他,无论多美、多富有、多刁蛮、多骄傲的女孩子,都被他征服过,只有小曼

    ——她为什么这般讨厌他?是成见、偏见,或金安慈?或她自恃富有,美丽?换上任何一个其他再美,再吸引人的女孩,他也掉头去了,只是

    ——他对她硬不起心肠,那抹浅蓝的影子,那朵红花,仿佛已在他眼中生根,她的美,她的秀,她的秀中带刚,她的冷,都那样

    ——怎么说?吸引了他,第一次,他有强烈的占有**!

    晕。但

    ——他会有希望吗?冷寂的楼梯,深不见底的长廊,再不复见的浅蓝,他

    ——萨“康柏,发什么呆?”立基和小真拉着手出来。“金安慈走了就没有兴趣了?”

    “谁为她?”康柏振作一下。“我要透口气!”

    “进去玩吧!”小真说,“有个协合大学的张明燕很不错,除了没有金安慈有钱,样样都比她强!”

    “怎么说得像金安慈嫁给了我似的,”康柏笑了,“明天要回小昆明,我想回招待所早点休息!”

    “回什么招待所?”立基说,“住在这儿,明天早晨一起去机场!”

    “方便吗?”康柏没拒绝,他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希望。

    “所有的人留下都够住!”立基拍拍他。“你没听过成都最出名的云公馆吗?”

    “我是井底蛙!”康柏笑了。

    “上楼吧!”立基说,“我也想早点休息!”

    “不早休息也不行,”小真稚气地伸舌头。“爸爸就会叫人下来喊停了!”

    “吵到他老人家吗?”康柏跟着上楼。

    “不是!”小真摇头。“爸不喜欢我们太过分,太招摇!”

    小真带他们到一排卧室面前,她张望一下。

    “咦?小曼房里有灯?”她很觉意外地,“她也上来了?

    ‘敲敲门,也不等小曼回答就推门而入。

    “小曼,你在发什么呆?”小真叫,“闷声不晌地跑上来,哪个得罪了你?”

    小曼看见小真背后的立基和康柏,立刻不自然起来,她拍拍床,胡乱地说:

    “下午逃警报,现在有点累,想早点睡!”

    “苏家贞还跳得兴高采烈呢!”小真说,“立基和康柏今晚睡你隔壁,你不用怕了!”

    “我怕什么?”小曼脸红了。小真就是这么直肠直肚的口不择言。

    “云小姐怕什么?

    ‘康柏在后面问,他的声音也再无刚才的恼怒了。

    “什么都不怕,怕

    ——大仙!”小真吐吐舌头,压低声音说,

    “我们家的大仙灵得不得了!”“大仙?!”康柏好意外,全是大学生啊!迷信?“是什么东西?”

    “别乱说话!”甚至连新式洋派的立基也开口阻止他。“大仙就是大仙,别问,也别说!”

    “立基

    ——”康柏弄得一头雾水。

    小曼摇摇头,她不同意小真和立基的态度。

    “大仙就是狐仙,是一种护家神,”她解释,“信他,他保护你,不信

    ——也别乱说,乱骂,否则会有麻烦!”

    “真有这样的事?”康柏定定地望住小曼。那客气、生疏的声音把刚才的不愉快都遮掩了。

    “为什么要骗你?”小曼嫣然一笑,和十分钟前的态度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康柏整个人都看呆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女孩子笑得这么好,这么有

    ——阳光!是了!小曼的笑容就是有着灿烂的阳光!

    “你们继续谈大仙,”立基扯小真一把,带着神秘的笑容离开。

    “康柏,顶多半小时啊!”

    小真会意地眨眨眼,把康柏推进房里,反手关上门。卧室里,剩下面对面的两个人,陌生的感觉突然涌上来,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小曼,我还有没有希望?”他半开玩笑。

    “快出去,等会儿被立基笑话你!”她催他走。

    “有什么可笑的?”他不理会。“小曼,我们从头来过,至少

    ——没有敌意,好不好?”“我没有敌视你!”她不置可否。

    “也别令我难堪,”他盯着她。“以后每次休假来成都,我都会来这儿!”“把我们家当旅馆?”她反问。

    “怎么敢呢?”他摇摇头。“我的家远在广州,想家的滋味很难受,这儿

    ——很有家的温暖!”

    她不出声

    ——是个离家的游子?她的心软了一些。

    “广东人?”她转开话题。

    ‘

    除了广东,哪一省人有我们这么深、这么漂亮的轮廓?

    “他作状地拍拍自己的脸,又吊儿郎当起来了。

    “你会写谦虚这两个字吗?”她问。

    “我会写坦白、真诚!”他含有深意。

    “对任何人都坦白、真诚?”她说。

    他不回答,好一阵,才突然问。

    “云家势力这么大,是干什么的?”

    “问得奇怪,”小曼被逗笑了。“我们家走私,贩毒,运军火,无所不为,所以发了国难财!”

    “真是这样?”他夸张地啧啧有声。“我很少见到四川人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