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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云上 第二章(2/2)



    “我们怎样,很土?”她反问。

    “四川人很土,你们

    ——很特别,”他若有所思。“你们连穿的衣服都不同。”

    “我们是杭州人,三十年前搬来成都的,”小曼终于说,“我们的亲戚朋友全在上海!”“难怪,难怪!”他仿佛解开了难题似的。

    “可以

    ——出去了吗?”她问。毕竟男女有别,夜深了,他们又是那么陌生。

    “等一等

    ——小曼,”他望住她,他不笑,不夸张,不作状,就那么定定地望住她,那眼光,那凝肃

    ——却是那么动人心弦。

    “戴起那朵花,再让我看一次!”

    她好意外,戴起那朵花,再看一次?满有情意,满有罗曼蒂克的话,却

    ——说得太早,他们——不是才说话吗?

    “戴过的花朵我不再戴!”她说。

    “约会过的男孩子也不再要?”他迅速地。

    “那不同!”她摇头。“我从不轻易接受约会!”

    他再凝视她半晌,径自走过去拿起花朵,轻轻柔柔替她插在耳际,她

    ——竟也不拒绝,任他那么做了。他端详她一阵,叹一口气,只是叹气。

    “怎么?”她不解地。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又像冰,又那么艳。”他摇摇头。

    “我替你带起花,那么

    ——在我再来成都之前,不能接受其他男孩子的约会,等着我,他去了。

    等着他?!这算什么,遥远的约会,等他?

    小曼依然上学,放学,和家贞在一起看场电影,遇着警报也随处躲一躲,日子过得像以往一样,心灵却再也不能平静!

    康柏临走的一句话掀起她心中波涛阵阵,他平静却霸道地不许她接受其他男孩约会,他叫她等,他走了整个月了,他何时再来?

    每天,她从之翔处知道空战频频,幸运的,完成任务回来了,不幸的,用生命热血记下了悲壮的一页

    ——几乎每天都有人阵亡,几乎每次都有人不幸

    ——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战争!

    看着之翔越来沉重的神色,看着那群来惯来熟的飞行员的消失,阵亡,战争更激烈,玩乐的心也减低了,连舞会也提不起兴趣!

    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陆军各处失利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什么地方又失守,什么地方又沦陷,侵略者的铁蹄四面八方的进逼,整个大后方也笼上了愁云惨雾,连学校里也不例外。

    那天放学,家贞有事先走了,小曼要抄一段漏写的笔记留在学校。她静静地在教室里写着,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阵阵雄壮、嘹亮又悲怆的歌声传来,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又是学校里那批流亡学生吧?他们的歌声令小曼抬起了头,停下了手,心中充满了悲壮的激情。那原是一群有家、有父母、有兄弟、有亲人的小孩子,战争使他们流亡,侵略者使他们背井离乡,残酷的日本军阀使他们失散了亲人,他们的不幸只是大时代中的一个小水滴。然而,小水滴在小曼的眼中化作泪水,她同情他们,关怀他们,却是爱莫能助!

    歌声一转,变成慷慨激昂的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小曼霍地站起来,她实在无法忍受下去,每次听这些歌曲,她心里的情感就澎湃得几乎要爆炸,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多么无奈又无辜的牺牲啊!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被一块块的宰割,毫无抵抗能力的,直到最后关头才奋起,才反抗,这

    ——不会太迟吧?

    没有心情再抄笔记,匆匆走出教室。她想,战争这样节节失利,我们的牺牲是那么巨大,巨大到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地步!这么古老、悠久文化的国家,不至于全陷敌人铁蹄下吧?

    她想,光是唱歌以发泄心中的感情是不够的,她们能不能做些什么实际行动的工作?是啊!能不能做些什么工作呢?要是能帮得上忙,哪怕只是一点点,心中也不会这么郁闷,中国人,该是总动员的时候了!

    想着,想着,渐渐兴奋起来,她是不是能做些什么工作呢,能吗?什么工作?在门房工友处拿了放在那儿的脚踏车,那是上海带来的,在成都是极少数的脚踏车之一,女孩子骑脚踏车的,怕是以云家姐妹为首吧!

    她推了几步预备跳上去,忽然看见树荫下站着一个人,沈欣,那个各方面都好、却激不起她心中一丝涟漪的男孩子等在那儿。

    “小曼!”沈欣迎上来。他太斯文而显得有丝柔弱。

    “家贞说抑还在教室,我就在这儿等!”

    “有事?”她停止上车的姿势。

    “我买到了《雷雨》的票子,你不是喜欢看白杨、周曼华、王仲康他们吗?”沈欣说。

    “不,我没

    ——空!‘她拒绝了。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心中就是不愿意。

    “什么时候有空呢?我再去买票!”沈欣还抱着希望。

    小曼望着她那部三枪牌的脚踏车的白色挡泥板。

    “我

    ——并不想看!‘她终于说。

    “那

    ——要不要去青羊宫或望江楼逛逛?”沈欣不死心。

    “后天青羊宫有花会,有没有兴趣去赶?”

    “再说吧!”小曼不置可否。后天放假,她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拒绝。

    “哦!差点忘了。”沈欣完全没有失望的神情。“我买了望江楼的雪涛干,你最喜欢吃的!”

    小曼再无法拒绝那递过来的礼物,虽是小小的一点东西,花不了多少钱,然而,她明白这份礼物的重量,那是沈欣的感情与关怀。

    “下次别去买了,又远,你的功课又忙,”她困难地说,“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你不要我去,我下次就不去了!”沈欣微微一笑。他真是各方面都好,漂亮,斯文,聪明,功课好,家世好,几乎在他身上找不到缺点!也许就是太没缺点了,他反而给人一种平板的印象,毫不突出。

    小曼找不出什么话来说,面对面站着很是尴尬。

    “我想回去了,你呢?”她问。

    ‘

    我也回家,

    “他望着她发呆。”我陪你走一程!

    “不便再拒绝,陪他走一程也算不得什么,她推着车子,任他走在旁边。

    ‘

    我爹也托人到上海给我买脚踏车了,

    ’他喜滋滋地,“等运来之后,我可以陪你骑车到处逛!

    ‘’爸爸不许我四处招摇,而且遇着空袭警报也麻烦!

    ‘她不落痕迹地推托着。

    “去郊外不要紧,不怕空袭!”他说。

    她看他一眼,为什么和他讲话就觉得乏味呢?她甚至想不出该讲什么。

    “我上车了,再见!”她终于狠下心肠。

    晃眼中,她看见他错愕的神色,她看见他失望的眼神,看见他无意识张开的一双手,她有点想笑

    ——突然间,她的车龙头被人抓住了“你

    ——”她大吃一惊,谁这么莽撞?

    “拒绝男孩子该想个好理由,”低沉带磁性的声音,是令人喜出望外的康柏。

    “跳上车就逃不是办法!”

    “你

    ——怎么在这儿?”她脸上又有了阳光。

    “等了很久,看见你们聊天,一起走出来,我以为完了,你们一定约好了去玩,谁知你跳上车就逃,”他半眯着眼睛笑,“你一定知道我在这儿!”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跳下车,整个人都开朗了。

    ‘

    刚到,立刻就赶来此地广他说。

    沈欣走了过来,他意外且不能置信地看着康柏,他那一身深蓝色空军制服,反映得沈欣一脸黯然。

    “不知道

    ——你有朋友等着!”他喃喃说。

    “下次该知道了!”康柏微笑,真是奇怪,不只是沈欣,任何男孩子和他一比,就被他比得黯然失色。

    沈欣再看小曼一眼,沉默地走了。

    “为什么要气走他?”小曼问。

    “不是我气走他,就是他气走我!”康柏说,穿上空军制服的他,又是另一番风味,很帅,帅得离谱,尤其是那压得好低的帽檐,邪得紧!

    “天下的事就是这样,可不是我残酷!‘”立基

    ——也来了?’小曼搭讪。见到他,心情真是好得一塌糊涂。

    “到小真那儿报到!”他抿着嘴笑。“我们是云家姐妹的忠实信徒!”“什么信徒呢?”她掩着脸。

    “看电影,好不好?”他突然说。

    “哪一家?”她显然同意了。

    “‘

    蜀一

    ’电影院的《黑天鹅》!”他说。

    “‘

    蜀一

    ’还是‘新明’?”她记不清。

    “‘蜀一’,我买好票了!”他笑。“除了你,我也是泰伦鲍华的信徒!”

    “金安慈呢?

    ‘她问得唐突。

    “请她跳一次舞,难道要服侍她一辈子?

    ‘他反问。

    “没有理由视作陌路!”她说。“那当然!”他用一只手行了个军礼。

    “再见到她,我会向她致敬!”

    “致敬?”她好奇了。“怎么致法?”

    “敬个礼,嗨一声!”他笑得好潇洒。

    “你是个危险人物!”她摇头。

    “说得那么可怕!”他从她手里接过脚踏车。“我骑,你坐后面,如何!”

    “不好!”她摇头。这在保守的成都是惊世骇俗的。

    “我讨厌被人指指点点!”

    “上来吧!别婆婆妈妈了!”他笑着拍拍她。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她也感觉到他的固执,他一定会坚持她坐后面,她不如大方些了!

    他骑在车上,两条腿真长,竟能平稳地踏在地上,等她坐稳,

    ‘嗖’的一声,脚踏车箭般的射出去。

    “坐稳了!我是飞车党人!”他笑。

    “这可不是飞机哦!”她警告。

    “我差得只会驾驶飞机吗?”他转回头,漂亮的脸几乎晃到她眼前,吓了她一大跳。“我有一部几乎和你一样的三枪牌男车,是去印度买的!”

    “去印度做什么?”她问。坐在后面,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她能嗅到他男性的洁净气息,她无法保持平静。

    “接飞机!”他简单地。

    沉默了一阵,她看见所有的路人都惊异地望住他们,有人还露出受惊的模样,很是可笑。难道她坐在他脚踏车的后座就不正经,就犯了法,原本简简单单的一件事,被人们的眼光破坏了!

    “出了

    ——多少次任务?‘她突然地问。

    “十五次!”他若无其事。“每隔一天出一次!”“危险吗?”她再问,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感情的影子。

    “你怕吗?”“不怕!也不觉得危险!”他摇摇头。“麻木了!”

    “麻木!”她想想。“还有一样可以麻木的东西!”

    “哪一样

    ——我永不麻木!”他肯定。他知道她指感情。

    “我天生多情!”

    “说风流不好吗?”她说。

    “也行!”他居然点点头。“我想我是说得上风流!”

    ‘

    你认为是优点?

    “她在讽刺了。

    “也算不得是缺点啊!”他回过头来笑。

    “所以我说你危险,比日本飞机更能伤人!”她摇头。

    “这么严重?”他笑得更厉害。

    “日本飞机伤人生命,你伤人心!”她说。

    “还

    ——不曾!”他似有些犹豫。

    “还不曾伤过人心!”“或者是你不自知?”她说。

    他沉默了一大阵,蜀一戏院近了,在热闹的街道上,他们更是引人注目,有些人甚至在指点了。

    “你对我一定有成见!”他忽然停车。

    她跳下来,轻盈地拍拍条纹自由布裙子

    ——上学的时候,她总是穿得朴素,尽可能和每个同学一样。

    “见了几次面,哪儿来的成见?”她说。

    “有的时候第一眼有成见就像一见钟情一样!”他说。

    “真以为有一见钟情?”她反问。

    “好像我对你!”他在开玩笑。

    她摇摇头聪明地避开了他的话。见了三次面的人,即使印象再好,也不该涉及感情的事!

    “去戏院?”她问。

    他没出声,却皱起眉头。顺着他的视线,她看见一个人,一个不该碰到的人

    ——安慈和她的两个女同学站在街沿边,也许在等电影入场,也许在逛街,也许在买东西,成都市不算小,她有许多地方可以去,偏偏在此时此地,偏偏让她看到斯情斯景,一刹那间,三个人的笑容都僵了

    ——毕竟——都是有修养的人,即使再窘迫,再尴尬,再难堪,招呼总是要打,礼貌总是要顾,面子也总是要争!

    “云小曼,康柏!”金安慈先打招呼,她的脸色并不好。

    小曼浅浅地一笑,她习惯在这种场合沉默。

    “安慈,看电影?

    ‘康柏向她走去。

    “不!回家!”安慈看小曼一眼。“从华西坝回来?”

    “是!我去接小曼!”康柏很坦白。

    “又休假?”她再问。

    “嗯,三天!”他点头。

    她笑一笑,看看小曼。

    “有空到我家打网球,一起来!

    ‘她说,挥挥手,带着同学走了。

    小曼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康柏,我感觉到,你伤了她!

    ‘小曼说。

    “或许伤了她,”他沉思。“只是自尊,不是感情!”

    小曼一怔,是吗,是自尊不是感情?

    “你知道吗?有一种人把自尊看得比感情更重要!”小曼似有所指。

    “她,或是你?”康柏问。

    “你以为呢?”她依然笑得又淡又远,飘飘渺渺的真是难以捉摸。

    “我以为

    ——不仅她和你,该包括所有漂亮又骄傲的女孩子!”他十分了解地。

    “伤了感情只有自己知道,伤了自尊

    ——”小曼摇摇头。“所有的人都看得到,明白吧?”“明白,面子问题!”他笑,

    “女孩子的面子问题!”“难道你不在乎面子?”她斜视着他。

    “我很实际,面子对我不重要!”他半真半假地。

    “你所谓的实际是什么?”她问。

    他揉揉鼻尖,沉思半晌,他预备说真话。他知道,小曼这样地问,表示她想进一步了解他,他愿把握这机会!

    “在广州的家里,我只有一个母亲,”他说得很远,很不着边际似的。“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也许这就是我注重实际的原因!”她不响,很仔细地听着。她从来不在乎朋友是否富有,她喜欢他的坦白。

    “母亲一直希望我做个教员,可是我个性不安分,”他又说,有些自嘲地,“在学校的成绩又不很好,中学毕了业,看见空军招考飞行员的广告,我就不顾一切地考了!”

    “只为考空军而考?”她皱皱眉。“没有其他志向?”

    “嗯

    ——”他拖长了声音,抚弄着眉心。“当初并不是为爱国,这是实话!空军

    ——很时髦,很帅,很出风头,赚的钱又多,不是正适合我吗?”

    小曼心中有丝失望,却不表露出来。她一直向往一个外表出色、内在丰富的男孩子,但

    ——康柏看来并不是这样,他的内在与他的出色外表不配。

    “你自己从来没有

    ——志向!”她忍不住问。

    “志向?”他耸耸肩。“以前我想学泰伦鲍华,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现在当然不可能,我只想往上爬!”

    “往上爬?”她再皱眉。“你已经是腾云驾雾的人了,还要往上。”“我要站在地上时,也出人头地!‘他肯定地,”好像你父亲,名重一时,富甲一方!“”你很贪心,知道吗?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见。”爸爸奋斗了三十年,白手兴家,你呢?

    “”我想不劳而获!“他笑着开玩笑。

    “离谱!”她摇摇头。“小心你这种心理害了你!”“不会,不会,”他一连串地摇头。

    “除了重实际,别忘了我也重感情,我会为感情而牺牲一切!”

    “这不矛盾吧?”她笑起来。

    “的确矛盾,”他们已到了“蜀一”电影院。“不仅矛盾,对着你简直还颠三倒四呢!”

    “瞎扯!”她瞪他一眼。

    康柏把脚踏车寄在电影院的后门处,只拿下了挂在龙头上的雪涛干。

    “这是什么,刚才那川娃儿送的?”他拎到小曼面前。

    “什么

    ‘川娃儿’?别这么叫沈欣!”她摇摇头。“我虽不是四川人,生在四川也该是川娃儿咯!何况,沈欣可能比你大!”

    “怎么可能,大学生怎会比我大?”康柏怪叫,“我今年二十五岁了!”

    “沈欣是华西协合大学医科的,他二十六或者二十七,”小曼始终保持微笑。“你知道手上的雪涛干是什么吗?”

    “一种豆腐干?”他问。

    “用望江楼的雪涛井水做的,”小曼解释,“那里井水特别清,特别好,连泡的茶都特别香!”

    “有这样的事?又不是神话!”他不信。“井水名叫雪涛?倒是香艳呢!”

    “不许胡扯!”她白他一眼,即使是白眼,也叫人心悦。

    “雪涛井底据说是铜质的,平常扔个硬币进去会丁当响的,以前有个名妓叫雪涛,据说为情在此投井而死,后人就以她的名字作为井名。”“所以用那井水做的豆腐干也要美其名叫雪涛干了?”他似乎永远正经不起来。

    “不是美其名,是名符其实的好吃!”她斯文地打开一小包。

    “试试吗?”他果真拿一块尝尝,一边嚼一边品味,像是入神的模样,也不知他是真心或是假意。

    “果然名不虚传!”咽下最后一口,他说。

    她看着他半眯着显得很不正经的眼睛,突然问:

    “你的眼睛不能好好地睁大些吗?”“不能!”他怔一怔,又说,“不能!”“为什么,有毛病?”她奇怪于他的一本正经。

    “不

    ——”他靠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我有近视眼,不眯着看不清!”她点点头,心中恍然,正预备叫他进场,忽然发现他脸上可恶的促狭的笑容,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原来你骗人!”她涨红了脸,形容不出的妩媚在眼波中荡漾。

    “空军怎么可能有近视眼?你——真坏!”

    他被她的美色吸引住了,一时之间回不了神,心胸之间奇异的涟漪一圈圈的扩大,扩大,他觉得仿佛置身柔波,置身云端,懒洋洋、软绵绵地,永远不想移动了。小曼的妩媚,小曼那句好有风情的

    ‘你——真坏’,使他真是

    ——失魂落魄了。

    “小曼,”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他竟然忘我地抓住她的手臂,

    “小曼,我——”“哎——”小曼手臂一甩,甩开了他,也甩开了眼中的妩媚,她迅速地恢复了恬适,端庄。

    “康柏,你怎能——这么没有礼貌!”他怔一怔神,把那飘得好高、好远的魂魄抓了回来。他也发现人们的异样眼光,毕竟

    ——小曼是个保守的大家闺秀,他也不愿惊世骇俗,拉着小曼,匆匆忙忙钻进了黑暗的电影院。

    “抱歉,我

    ——情不自禁!”坐在后面的位子上,他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你不知道刚才你有多美!”“贫嘴!”黑暗中小曼的神情他看得不真切,声音却是愉快的,

    “没有人喜欢听这些话!”

    “你是被人捧惯了的金女大校花,成都第一美人,但是

    ——我并不是在捧你,那真是我的感觉!”他认真地。

    “说完了没有?”她含笑瞪他一眼,眼波好柔好柔,柔得使人的心都颤了。

    “说不完!”他悄悄地握住她的手,她挣一下,挣不脱,也就由他了,那眼波就

    ——更美得似水了。“对着你,每一秒都有不同的感觉!”

    “我是孙悟空,能七十二变?”她笑。

    “你是水,是水银,是水晶,”他一连串地说,“你透明,你没有固定的形态,你脸上、身上每一个角度都发出不同的光芒,你真使我眼花缭乱了!

    ‘她用力抽出被他握着的手,她心跳得好厉害,却努力保持表面的平静。她的确像一池水,却是一池被他搅动了的水。

    “再说一句我就不理你了!”她说得不认真却坚决。

    “那么我不说,”他再一次抓住她细致的手。“让我看着你!”他就那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那眼光,那神情,那在黑暗中也亮得耀眼的情,一阵又一阵的涌向她,她的心开始轻颤,她的手心开始流汗,她想逃,她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她像被火在烧着,她

    ——“康柏,”费尽了全身的力量和理智,她才摆脱了那眼光,那凝视,那情。

    “你来看电影的,是吧!”“小曼,”他叹一口气,自动放开她,对着银幕坐正了。

    “我不能忍受你了,知道吗?”

    她皱皱眉,这是一句什么话,不能忍受?

    “我不能忍受你的美,”他说得有些喘息。“对着你的每秒钟我都在激动,像被沸水煮,像被烈火烧,也像被巨浪冲击,连个边也抓不到,小曼,我怎么办?”

    “你

    ——发神经吗?”她不敢看他,否则她也不能平静,但

    ——她不能这么快就暴露了感情,她含蓄而保守,爱情没有这快,这么容易,而且

    ——他真有情?他还有金安慈呢!她在保护自己。

    “你知道我不是发神经,”他深深吸一口气,“我想把你捏碎,把你吞到肚子里,把你融在我血液里;小曼,我要你变成我的一部分!”小曼努力抓牢理智和冷静,她告诉自己这一刻她绝不能激动,绝不能迷惑,否则

    ——怕不可收拾了!何况,她和康柏还陌生,她不能完全信任他,她要尽全力把自己的感情压到最低点

    ——虽是那么困难,她早就喜欢他了,不是吗?可是她要努力去做!

    “康柏,看电影,好吗?”她用极平静的口吻说,“你知道

    ——我不惯开玩笑的!”“你可恶!”他咬牙切齿的漂亮面孔转过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开玩笑,我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你使我害怕了,康柏!”她以极端的冷静来抗拒他的激动和热情,她不想像金安慈般的受伤!

    他能随时爱上一个漂亮的女孩,他自己都承认风流,他此时

    ——可是真心诚意?她不能冒险,她情愿不接受爱情,也绝不能忍受变心的男孩!

    “云小曼,你逃不了的!”他叹一口气,“你又狡猾又可恶,你在折磨我!”

    “我们才第二次见面,康柏!”她冷静地提醒他。

    “那又怎样?”他不高兴地,“即使我们才见面,你老早

    ——就在我梦中!”“康柏

    ——”她被逼得更郑重了。“你这样,你这样

    ——只有使我离开,我不能习惯你们空军的

    ——热情!”

    “不是我们空军,是我!”他盯着她。“只是我!我看见你就

    ——哎!好吧!看电影!”他摊开双手,再叹一口气,赌气地,使自己面对着银幕。他十分不满意她的态度,他看得出她对他的好感,他是那样熟悉并且了解女孩子的心理,为什么她要装得这般淡漠、这般冷静?她真像传说中的与众不同?

    小曼知道他在生气了,却是不出声。她是个太过于小心、太过于仔细的女孩,以至于她连感情的施予也过分谨慎。她是喜欢他的,在他离开的一个月里她不是总是思念,总是牵挂吗?刚才骤见他的一刹那,她不也惊喜,也快乐吗?她

    ——为什么不表示,即使一点点,一丝丝呢?

    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压抑感情是件痛苦的事,她却

    ——似乎无可选择似的,她心中一直有个意念,她是云小曼,是同学眼中的公主,是云公馆的掌上明珠,她不能有丝毫差错,她不能给人当话柄,她要加倍小心地保护自己!

    然而

    ——过分的保护,是对,或是错?

    康柏说了看电影,就专心地对着银幕,再也不转头。他也是个倔强、骄傲的男孩子,不是吗?

    小曼有丝儿后悔,她不该对康柏太冷,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明知道还有个对手金安慈,她不愿用自己的手把康柏推到安慈面前,但

    ——已经弄成这样了,后悔也没办法,她的自尊和骄傲不容许她改变态度

    ——她也绝不是个忽冷、忽热的女孩。如果康柏就此离开她,那

    ——也是天意了!

    打败一个敌人也许很容易,但要打败自我,却真是难上加难了!

    银幕上的泰伦鲍华是那么帅,那么潇洒,那么英俊,他虽演海盗,仍能令所有女孩子倾心。那一身黑色紧身阔袖的装束,那一手令人羡慕的美妙剑法,那灵活的身手,那含笑上断头台的气度

    ——小曼早从同学口中知道这是泰伦鲍华最出色的一部电影,却看得毫无心绪,不知怎么的,走上断头台的人,她竟眼花得看成是康柏

    ——“康柏——”她下意识叫了一声。哎,怎么了?上断头台的怎可能是康柏?那是电影啊!

    他转头看她一眼,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什么事?”他的声音和刚才的激动判若两人。

    ‘

    没

    ——有!’她窘迫了,怎么无缘无故地叫他呢?她怎么恍惚得这么厉害?

    “没有事!”

    他再看她一眼,不声不响地又转向银幕。

    他

    ——失望得预备放弃了,是吗?他对她再也不热烈紧张了,他甚至不想再跟她讲话

    —叫、曼低下头,慢慢抚平了裙子,心中懊恼得无以复加,怪不得别人,是她把一切弄得这么糟的!

    这是第二次弄僵了,对吧?第一次是舞会那夜在长廊上,幸亏小真和立基无意中替他们打了圆场,这一次

    ——可还有转圜的机会?

    一直到电影演完,康柏都不曾再看她,她真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连电影的结局是什么都不知道。刚才

    ——她真是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哎!怎么说呢?她是没有经验的,沈欣不算,康柏是她第一个男朋友!

    戏院顶灯亮起来,他们也随着观众站起来,随着人潮走出去,小曼除了还能感觉到康柏跟在背后之外,他们之间简直没有任何联系了

    ——大概就结束了吧!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深浓的暮色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虽然如此,仍可看见康柏的神色难看,他板着漂亮的脸,一个劲儿跟自己生闷气。

    他闷声不响地在戏院后门拿了脚踏车,径自推着往前走,不说送小曼回家,也没有把脚踏车交还她的意思。小曼也不出声地跟在一边,他们这也

    ——算是冷战吧!

    沿着总府街边下走,华兴东街益德里的云公馆就在前面不远处,再走下去,她就到家了。她默默地想,到家之际,就是他们分手之时吧!

    “问你一个问题,只说一遍,”他突然开口,低沉带磁性的声音仍带着稚气的赌气味道。

    “你要回家,或是——陪我去吃晚饭!”“你可曾邀请过?”她回答得很好,不伤自尊,又不再激怒他。

    “难道要我下请帖?”他脸上又有了笑容。

    “至少

    ——该正式些!”她也笑了。心中的懊恼一下子飘得好远,好远。

    “云小曼小姐,我能有这荣幸,请你去吃一餐便饭?”他说得像念台词。

    “如果我说不呢?”她开玩笑,声音开朗多了。

    “那么

    ——我捉你去!”他抓住她的手。

    她没有再挣扎,心中一下子充实了,再拒绝、再矜持,岂非和自己过不去吗?

    “刚才

    ——为什么不出声?”她仰望着他。那文静秀逸和刚才的妩媚给人有不同的感受。

    “我在发自己脾气!

    ‘”他说。

    “为什么?”她咬着唇。他该生她的气,为什么要发自己脾气?

    “对着你我简直蠢得连话都不会说,我得罪了你,不是吗?”他说得很真诚。

    “也不算什么得罪,”她高兴一点,他似乎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小气呢!

    “我以为—叫尔想到金安慈家打网球!”他惊讶得站住了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天地良心,我完全没想到她!”他举手作发誓状。“我也不会再去她家的了!”

    “别这么紧张,”她满意地笑了,“她刚才邀请过,不去岂不太小气?”“小气总比你误会好!”他说得直率。

    “和我们—起去!”

    “我去看她脸色吗?”小曼摇头。

    “不会。”他揉揉鼻尖——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她是很有风度的!不仅有风度,而且很洋派,”小曼说,“她打网球,她骑马,她游泳,她做很多男孩子做的事!”

    “你呢?”他似乎完全不注意安慈的事。

    “我是又土又保守的云小曼!”她说。

    他对她挤挤眼,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

    “我情愿选择又土又傻的,我受不了洋派!”他说。

    “谁信?你天天跟洋人为伍!”她笑着露出细致小巧的牙齿。

    “你们十四航空队只有你和

    ‘密司特’两个中国人!”

    “我已经请求调回成都了,你不知道?”他半真半假地。

    “真话?”她眉毛一扬。

    “发誓!”他指指天。“没有一刻比我现在更向往留在成都了!”她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但——喜欢暂且放在心底吧!

    “姐夫说在这儿比在十四航空队危险,”她正色说,“这儿出任务跟你们那边不同!”我不在乎,“他耸耸肩。

    ‘生命有定数,危险也值得,何况——谁能保证我在昆明出任务没意外?也许我这次回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别说,别这么说!”小曼变了脸,急切地阻止他。

    “我怕听这种不吉祥的话!”“我不在乎,我是百无禁忌,”他坦然地摊开双手。“出任务阵亡,是报效国家,死得壮烈,死得有价值,如果幸运的不死,我就要追寻我向往的一切!

    ’”向往的一切?“她含蓄地问。

    “爱情,快乐,金钱,权势!”他说。

    她低下头,又走几步才慢慢说:康柏,你追寻的目标和我不同!

    ‘“你追寻什么?”他立刻问。

    她考虑半晌,才认真地说:

    “我本身并不想追寻什么,我只想——我能不能在这国难的时候,为国家出点力!”

    他显得好意外,好意外。云小曼,成都市第一流的千金小姐,她想为国家出点力

    “我不明白!”他的神色也严肃多了。

    “我心里常常有一股冲动,一个愿望有时像火烧我,有时像针刺我,每一次听见学校里那些流亡同学唱歌,我就难受,我就忍不住

    ——想破墙而出。他们原有温暖的家,慈爱的父母,亲爱的手足,是谁使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和他们比,我觉得自己太幸福,幸福得近乎

    ——可恨,可耻,我像生活在一朵软绵绵的云上,舒适、安逸却绝不踏实。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受苦难的中国人,我好像被隔开来似的。我不喜欢这种生活,我喜欢忠实些地站在泥土上,我喜欢去感觉真实的生活,和所有受苦难的同胞一样去体验,去挣扎,去奋斗,我一直想参加这时代,这战争的行列,甚至受痛苦和折磨,只是

    ——我还找不到机会!”她说得好郑重,秀气的脸上闪动着一抹令人心折的刚强。

    “小曼,”他扶住了她的肩。“你

    ——很好,比我想象的还好得多,你——真的很好!”

    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但脸上那真诚却足以动人,此刻,他不再像那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不再像那在情场、在女孩子堆中打滚的浪子,他看来像一个正直勇敢的军人

    ——不,战土!他是战士!

    “不是我好,”她脸红了,怎么说出这一番话呢那是她心中从未对任何人

    ——包括姐姐和家贞透露过的秘密,她竟对陌生的、才见过两次面的他说了!

    “我相信只要有一丝人性的中国人都会这么想!”

    “我没听过任何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他正色。“何况你是这般富有,几乎所有富家子女的心都被富裕的生活腐蚀,他们只求安逸,只要舒适,他们庆幸能在这战乱时代仍活在云上,仍是人上人的生活着,他们不会想到战争、国家和他们有关

    ——只有你是特别的,小曼,你特别得那么可敬,可爱!”

    “哎

    ——”她的脸更红。“不谈这个,我在想

    —一炫耀或表现什么,我——或者不该说的!”

    “你该说,你使我更深一层了解你!”他凝视着她,脸上的真诚闪耀得那么动人。

    “你的外在和内在一样美,你——你

    ——”

    “别说了,”她嫣然一笑,“再说就肉麻了!”

    “可

    ——可以帮你吗”他突然问。

    “帮我”她意外而惊喜。“我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哎!如果可能,我当然希望你能帮我!”

    “一言为定!”他握住她手的手掌用力收紧,更收紧,他心中是真激动,真兴奋。

    小曼站定了,望着他笑得好神秘。她只是笑,却是什么都不说。

    “你笑什么小曼!

    ‘他忍不住问。

    “我到家了!”她指指云公馆的大门。门边两座雄伟的石狮子在灯光下显得好生动。

    “到家了”他很感意外而觉得好笑。“我一点也不觉得!”

    “我们走了很多路,说了很多话,”她考虑着说,“或者——就在我家吃饭”

    “似乎过了时间!”他看看表,那是他去印度接飞机时买的“浪琴”,是稀有的名牌。

    “别担心!”她带他进去,门房的佣人们齐叫着三小姐。

    “等会我带你参观我家!”

    “是邀请吗”他望住她。

    “是

    ——邀请!”她犹豫半晌,终于点头。

    一个邀请,该是真正的开始,在感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