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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埃莉诺小姐的斗篷(2/2)

 “把它从你身上丢开!”杰维斯·赫尔威斯双手痛苦地绞在一起,恳求着,“现在也许还不太迟!把这该诅咒的东西丢进火里去!”

    可埃莉诺小姐蔑视地笑笑,把绣花斗篷一直拉到头顶,使她美丽的容貌又变了一种新花样。斗篷将她的芳容半遮半掩——使这张脸似乎属于某个具有神秘目的的神秘人物。

    “再见了,杰维斯·赫尔威斯!”她道,“好好记住我的脸,记住你此刻看到的这副模样。”

    “唉,小姐,”他口气不再狂乱,却悲哀犹如丧钟,“很快咱们就会再见。等你的脸换上另一副模样——那张脸才必须藏在我心底。”

    他不再抵抗众宾客与众仆人的暴力干预,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拖出房间,粗鲁地把他推出州府的大铁门。兰福德上尉干得最卖力。回到埃莉诺小姐面前时,遇上了那位克拉克医生,他和他在小姐到来那天曾有过一场随意的谈话。医生站得远远,与埃莉诺小姐隔着整个大厅,却以敏锐的目光观察着她,使得兰福德上尉不由自主地认为他当然是发现了什么深藏的秘密。

    “你到底被这女王般美丽的小姐迷住啦。”他说,想以此引出医生的心里话。

    “上天不容!”克拉克大夫回答,庄重地一笑。“你要是聪明的话,也会为你自己做做相同的祈祷。那些为美丽的埃莉诺小姐着迷的人要倒大霉了!可那边不是总督先生么——我得私下跟他谈谈。晚安!”

    他朝舒特总督走去,低声对他讲了几句话,低到连旁边的人也没听到一个字。不过总督快活的脸色倏然大变,表明这番话含义并不愉快。几分钟后,他就向宾客宣布,由于未曾料到的情况,有必要提前结束这场晚会。

    接下来的几天,州府这场晚会成为殖民地首府的一个普遍话题。本来还会持续更久的,只因发生了一件有关所有人命运的大事,才把这个话题逐出了公众的记忆。原来出现了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这种病早在那个时代之前与之后,都杀死了大西洋两岸成百上千的人。到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这种病已能由一种特殊的病毒来鉴别。此病毒着实厉害,已经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留下了它的痕迹——说白了,就是造成了许多麻子——所以这种病灾一到,举国上下便乱成一团。起初,与传染病通常发展的方式不同,它好像只流行于上流社会,专门袭击那些高傲自大,出身名贵,财富成堆的人。大摇大摆地进入他们华贵的卧室,与铺绸盖缎的眠者并肩而卧。州府晚会上最尊贵的客人——就连傲慢的埃莉诺小姐不屑一顾的那些人——都受到这种要命疾病的打击,人们不无刻薄地注意到,那四位绅士——弗吉尼亚种植园主人、英**官、年轻的牧师,及总督的私人秘书——舞会上对埃莉诺最殷勤的几位,最先被瘟疫打倒。但是,这场不断蔓延的疾病很快就不只是贵族们的特权,它通红的烙印不再像一颗贵族的饰星或骑士的勋章。它挤过狭窄弯曲的街道,钻入低矮肮脏昏暗的住所,把死亡之手伸向城里的水手、工匠和劳动阶层。这时,疾病迫使有钱人和穷人之间产生了同胞情谊。恶疫在三山之间蔓延猖獗,那来势那凶猛又造成一场新的灾难。瞧哇,那威力无边的征服者来啦——那袭击咱们祖先的浩劫与恐怖来啦——天花!把这场恶疫视为当今时代的天才魔鬼,还是无法估量往昔由它造成的恐慌。我们必须记住,曾几何时,我们战战兢兢地目睹亚洲霍乱大步踏遍大西洋的一段又一段海岸,死神般扑向遥远的城市。那儿的人落荒而逃,早已只剩下半座空城。再没比这种恐惧更可怕更残酷的了,它使人们连呼吸都怕空气有毒,紧握兄弟或朋友的手都怕传染疾病。这种沮丧此刻正跟在天花后面或跑在它前头传遍全城。坟坑匆匆忙忙地掘好,病死者的遗体慌慌张张地埋掉,因为死去的就是活着的仇敌,事实上正奋力将活着的一起拉入他们凄惨惨的墓坑。所有公众会议都被暂停,好像凡人的智慧可以放弃它的谋略,既然那个天外来的纂位者已找到了通向官府的道路。假使敌人的舰队就在海岸线上徘徊,或者敌军的铁蹄已踏上了我们的国土,这儿的百姓保不准会将防卫大事交付给那个已经糟害了他们的同一个可怕统治者,而不允许对他的统治加以干涉。这个统治者自有其胜利的标志,这就是一面血红的旗帜,在污染的空气中高高飘扬,在天花已经入内的每一户门口上方。

    这样一面旗帜早已在州府门厅翻飞了,因为穷本溯源,这场可怕的传染病就是从这儿传播开的,一直追踪到一位小姐奢华的卧房——到傲慢之中最傲慢的——到那个娇柔万方似仙女下凡的——那个目空一切,将人类同情心踩在脚下的——埃莉诺小姐!毫无疑问,传染病毒早就潜藏在那领华美高贵的斗篷中了。它曾在舞会上给埃莉诺小姐增添了特殊魅力,它奇异的光彩来自一位濒死女人的狂思乱想,是她僵硬手指苦心孤诣的最后杰作,所以那金线中织进了灾难与痛苦。这个瘆人的传说起先只是私下流传,现在已广为人知。人们愤怒谴责埃莉诺小姐,指出就是她的骄傲与轻蔑激怒了魔鬼,而她与魔鬼共同带来了这场可怕的灾难。众人的愤怒与绝望变成咧嘴苦笑。不论何时那面标志瘟疫的红旗又在谁家门前升起,人们就在街头边拍巴掌边放声呐喊,刻薄地挖苦道:

    “瞧哇,埃莉诺小姐又胜利啦!”

    在这凄惨的日子里,一天,有个邋里邋遢的人影走近州府大门。他抱起双肘,观望琢磨那面猩红的小旗。风儿将它阵阵吹动,仿佛在将它所象征的疾病抛向四方。最后,这人攀上铁栏杆,摘下了那面红旗,举过头顶。台阶下他遇上了总督,穿着带马刺的皮靴子,身上紧裹着一领斗篷,看样子要出门远行。

    “倒霉的疯子,你到这儿来找什么?”舒特总督伸出手杖保护自己不受接触。“这儿除了死神啥也没有。回去——不然你会碰上它的!”

    “死神才不会碰我这个瘟疫的旗手!”杰维斯·赫尔威斯叫道,一面把红旗举得高高。“今天晚上,死神与瘟疫会以埃莉诺小姐的模样走过大街小巷,我必须举着这面旗子走在它们前头!”

    “干嘛跟这个家伙废话?”总督拉起斗篷捂住嘴。“他这条贱命有啥关系?反正我们谁也不知道能否活过十二个小时。那就往前走吧,傻瓜,走向你自己的毁灭。”

    他为杰维斯·赫尔威斯让开路。后者立刻登上台阶。可是刚到达第一段楼梯平台,肩膀就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他恶狠狠地抬头一看,疯子似地要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可他即刻又变得软弱无力,因为遇到的是一双镇定而严厉的眼睛,这双眼睛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平息极度的疯狂,原来是那位医生,克拉克博士。可悲的职业将他带到了州府,这儿车水马龙的时候他倒很少来做客。

    “年轻人,你想干什么?”他问。

    “找埃莉诺小姐。”杰维斯·赫尔威斯顺从地回答。

    “所有的人都从她身边逃开,”大夫道,“你现在还来找她干什么?小伙子,告诉你,连她的看护都一头倒在那间要命的闺房门槛上死啦。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可爱的埃莉诺小姐就是降临我们海岸的灾星——她的呼吸使空气充满毒素?她把瘟疫与死亡抖落在这块土地上,就从她那件该诅咒的斗篷里?”

    “让我看看她!”疯狂的年轻人更狂乱地叫道,“让我看看她!她那令人惊畏的美貌,穿着她那瘟疫的堂皇裙袍!她和死神共享宝座,让我跪倒在他们面前吧!”

    “可怜的小伙子!”克拉克博士被人性弱点的强烈意识所感动,嘴唇一弯,露出讥讽的笑容。“难道这个破坏者制造的邪恶越多,你就越崇拜她,越对她的形象充满美丽动人的幻想?人类对压迫自己的暴君就是如此。那就进去吧,疯子!我已经注意到了,你的幻想具有一种神奇的功效,会保护你免受传染——说不定还能在那间闺房里找到治好你幻想的妙方。”

    登上另一段阶梯,他推开一张门,打手势要杰维斯·赫尔威斯进去。可怜的狂人,也许真的心怀妄想,以为他目空一切的心上人会庄严地坐着,丝毫未受恶疾的影响,而这场瘟疫正是她妖术般撒播在自己周围的。毫无疑问,他梦想着她的美貌未减分毫,反而化作超凡脱俗的艳丽。心怀这些幻想,他轻手轻脚,恭恭敬敬走向医生所在的门口。可一到门槛边又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打量昏暗阴冷的房间。

    “埃莉诺小姐在哪儿?”他低声问。

    “叫她吧。”大夫回答。

    “埃莉诺小姐!公主殿下——死神王后!”杰维斯呼唤着,向前三步进了卧室。“她不在这儿!那儿,那边桌子上,她平时戴在胸前的钻石还在闪光呐。那儿——”他打个冷战——“还挂着她的斗篷,上头有一个死人绣上的诅咒。可是埃莉诺小姐在哪儿?”

    一张放下华盖的大床上,缎子帐幔后面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发出低声的呻吟。杰维斯·赫尔威斯仔细一听,辨出这是女人的声音,在凄婉地抱怨渴得要命。他觉得认识这声音。

    “喉咙——喉咙焦干啦。”那声音在咕哝着,“来点儿水!”

    “你是谁?”神经遭受打击的小伙子问,走过去一把拉开帐幔,“你这呻吟和哀求是偷了谁的声音?好像埃莉诺小姐还知道凡人的病灾似的?你这病恹恹的一堆,为何躺在我心上人的闺房里?”

    “哦,杰维斯·赫尔威斯,”这声音道——边说那身体边扭动,挣扎着要掩藏那张毁了容的面孔——“别再看你曾经看过的女人!上天的诅咒已打垮了我,因为我不肯把男人看作兄弟,女人看作姐妹。我把骄傲当成斗篷裹住自己,藐视人生俱来的同情心,所以自然才把我弄成这幅惨相,让人家来怜悯。你解心头恨啦——大家全解恨啦——上帝也解恨啦——因为我就是埃莉诺·罗奇克利夫呀!”

    虽说是个疯子,生活已被摧毁糟践,但此时此刻,精神疾患造成的恶念,心底深藏的痛苦,以及遭到冷酷蔑视的爱情,一齐在杰维斯·赫尔威斯胸中苏醒过来。他颤抖地指着可怜的姑娘,爆发出一阵狂笑。卧房发出回声,床上的帐幔也跟着摇动。

    “埃莉诺小姐又胜利啦!”他扯着嗓子大叫,“统统都是她的牺牲品!到底谁配做她最后的牺牲品呢?”

    他那狂乱的脑筋又生出新的怪念头。一把扯下那条致命的斗篷,他冲出房间,冲出州府。那天晚上,大街上走过一支游行队伍,高擎着火把,中间抬着一个女人的模型,裹着一条华丽的绣花斗篷。走在最前头的正是杰维斯·赫尔威斯。他昂首阔步,摇着那面象征瘟疫的红旗。行至州府对面,众人放火烧了那个模型。一阵狂风吹来,把灰烬吹得无影无踪。据说自那一刻起,天花就消声匿迹了,仿佛它的威力从开头到最后都与埃莉诺小姐那条斗篷有着神秘的关系。那位倒霉小姐的命运笼罩着不明不白的疑云。不过,有人认为,在州府的某个房间里,有时能模糊辨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躲进最黑暗的角落,用一领绣花斗篷捂住面孔。这个人,除了往昔不可一世的埃莉诺小姐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