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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埃莉诺小姐的斗篷(1/2)

    距今大约一百二十年前,舒特上校在马萨诸塞湾政府就职后不久,一位有钱有势的年轻小姐打英格兰来了,要寻求他的庇护。他是她的远亲,但又算得上她那家人中还没被岁月吞掉的最近的亲戚。因此,家境富有而门弟高贵的埃莉诺·罗奇克利夫,再也找不到比位于大西洋彼岸殖民地上的州政府更合适的庇护所了。况且,舒特总督的夫人自埃莉诺小姐小时候起,对她就像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如今正一门心思接她来,希望年轻美丽的小姐待在新英格兰颇原始的社会里,要比面对整整一宫廷的阴谋诡计腐化堕落安全得多。倘若总督大人和太太曾特别考虑过个人的舒适安乐,也许就会设法将这份责任推给他人了。因为埃莉诺小姐虽具有某种高尚美好的品德,却明摆着刚愎自用傲慢无情,对自己的血统和优越很以为是,几乎无人能管得了她。从许多传言来看,她这种特别的个性简直跟偏执狂差不多。或者说,这种所做所为若来自一个头脑清醒者,那么根据天意,如此罪过的骄傲到头来必定遭到无情的报应。许许多多半被遗忘的传奇故事,就带着这种奇迹的色彩,而埃莉诺·罗奇克利夫奇特的故事,大概也由于这种奇迹的色彩而倍添几分野性。

    埃莉诺小姐乘坐的船已抵新港。她从港口钻入总督的马车,在一小队骑马绅士护送下来到波士顿。笨重的大马车由四匹马拉着,轰隆隆驶过康希尔时十分引人注目。五、六名骑士神气活现前后簇拥,马蹬上悬着刀剑,枪套里别着手枪。马车奔驶而过,透过车厢的大玻璃窗,人们看得到埃莉诺小姐的身影。这位芳龄不足二十的小姐,美丽优雅,举手投足令人惊异地具有女王般的庄严高贵。一种奇特的谣言已在本州的漂亮女士中间传了开来,说是她们这位美丽的对手无法抵御的魅力多半该归功于一件衣饰——一领绣花斗篷——出自伦敦最出色的能工巧匠之手,而且这斗篷还具有魔力。不过,眼下她可没借助这领妖术般斗篷的魅力,身上穿的是件天鹅绒骑装。这衣裳换到任何旁人身上都会显得既呆板又难看。

    车夫收住缰绳,车队停在州府面前。一道扭弯了的铁栏杆将州府与大街隔开。正在这时,令人尴尬的是,老南方教堂的钟声偏偏响了,而且敲的是场葬礼的丧钟。结果,埃莉诺小姐没受到按照惯例宣布贵宾到来的欢快钟声的迎接,倒被这种忧伤的铛铛钟声引了进来,仿佛她娇好的身影就是灾难的化身。

    “太失敬了!”兰福德上尉怒道。这是位英格兰军官,最近才给舒特总督送来公文快信。“葬礼真该推迟举行,害得埃莉诺小姐刚来,就碰上这种倒霉事,肯定心情不快。”

    “请原谅,先生,”克拉克博士,一位内科大夫应声道。这是位深得民心的著名斗士。“不论兆头如何,死了的乞丐总该排在活着的女王前头,死亡之神赐给他这种特权。”

    他们边说边等着人群让路。州府门口人头攒动,让出一条通向州府门厅的通道。一名着制服的黑奴打马车后面跳了出来,打开门。同时,舒特总督走下府邸的一溜台阶,好扶埃莉诺小姐下车。可是,总督大人庄严的步伐却被人搅了,众人立时目瞪口呆。只见一位面色苍白,黑发蓬乱的小伙子,箭步冲出人堆,匍匐在马车旁边,用自己的身体为埃莉诺小姐充当下车的踏脚凳。小姐犹豫片刻,不过,那表情像是在考虑这个年轻人配不配承负她贵脚的重量,而并非因接受一个同类如此可怕的敬意而不满意。

    “起来,先生!”总督厉声喝道,同时举起手仗要揍这个好事之徒。“你这该死的疯子想干什么?”

    “不,”埃莉诺小姐开玩笑地应声,不过口气中讥讽比怜悯更多,“阁下请别揍他。人家自讨践踏,不成全他岂不可惜么?——反正不费劲,而且他活该!”

    说着,她就一脚踏上了匍匐在地的身体,虽说轻盈如同一道穿云阳光,还同时握住了总督伸出的手掌。埃莉诺小姐持这种姿势只有短短一瞬,然而,一瞬之间,毋庸置疑,贵族与世袭的骄傲践踏人类同情心与天生亲情的恶行,再找不到比这两个人为代表的更好象征了。可是,围观者被她的美丽所倾倒,况且,如此尤物没有骄傲怎么成。于是,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喝彩的热烈掌声。

    “这个乳臭未干的无礼之徒到底是谁?”兰福德上尉问。他仍与克拉克大夫站在一起。“要是他精神还正常,这么鲁莽,真该用棍子抽他一顿脚底。要是个疯子,就该关押起来,免得埃莉诺小姐再遇麻烦。”

    “他名叫杰维斯·赫尔威斯,”克拉克大夫回答,“一个没钱没势也没一点儿运气的年轻人,只有天生的智慧和灵魂。他是咱们殖民地派驻伦敦代办的秘书。不幸的是,他遇上了这位埃莉诺·罗奇克利夫小姐,他爱上了她——可她的蔑视弄得他癫癫倒倒。”

    “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英**官斥道。

    “也许如此。”克拉克博士眉头一皱,“不过,听我说先生,上天有眼。这位趾高气扬,跨进那边府第的小姐,竟敢公然践踏咱们人人与生俱来的怜悯心。我就不信她不会被明明白白的羞辱打垮在地。瞧好啦,总有一天造化会以某种方式逮住她,把她降格到跟最卑贱的人同等地位!”

    “绝不会!”兰福德上尉怒气冲冲地顶他——“不论她活着还是与祖宗做伴,都不可能!”

    没过几天,总督举办舞会欢迎埃莉诺小姐的到来。殖民地所有显贵都受到了邀请。骑马的信使远远近近将请柬送上门。这些请柬都与政府公文快件一样,加封着全套正式手续。接到召唤,有钱有势或有貌的人们便四面八方汇集拢来。举行舞会的当晚,州府敞开大门,从未接纳过这么多的贵宾。无须过多赞美之辞,这场面用“辉煌”二字形容足矣。依照当时时尚,女士们人人浑身绫罗绸缎,闪闪发光,曳地长裙被裙环撑得大大展开。男士们个个姹紫、猩红或天蓝色的天鹅绒背心与外衣,上头用金钱绣满亮晶晶的花朵。背心可十分重要,它把人紧紧裹住,长达膝盖,缀满金色的鲜花和叶子,说不定穿它的人把一年的进项全花在了上头。如今人们品味变啦——这品味象征着整个社会制度的深刻变化——今天看来,这些富丽堂皇的衣裳简直滑稽可笑。可那天晚上,客人们忙不迭地找穿衣镜,照见自己在闪闪发光的人群中闪闪发光,就开心得要命。只可惜这些华贵的大镜子没有一块能保留当时场景的画面,不然的话,那些转瞬即逝的容貌该教给咱们多少值得了解和记忆的东西!

    可是至少有张图画,或者镜子,能让咱们知道一点儿本故事已提到过的那件衣饰——埃莉诺小姐的绣花斗篷该有多好!——流言蜚语已经使它充满神奇色彩,说每回她披上它,都会增添一种新的,尚未试过的优雅风度。流言固然毫无根据,这领神秘的斗篷却给我心目中的她的形象增添了威风。部分由于它传说中的种种价值,部分由于它是一位濒临死亡的女人亲手做成。说不定它优美惊人的设计归功于临死之前的狂思乱想。

    欢迎礼仪应酬已毕,埃莉诺小姐便离开大群宾客,置身于一个显贵的小圈子。对这个小圈子里的人,她比对待众人态度亲切些。蜡质火把明亮地燃烧,把人们发亮的衣饰照得更鲜亮。她漫不经心地环视左右,不时流露出厌倦与蔑视,加上她女性的优雅风姿,听她说话的人几乎体会不出这表情后面的道德缺陷。她并非以粗俗的嘲弄看待这个场面,不肯屈尊为小地方对宫廷庆典的拙劣模仿而开心一笑,而是以一种自视甚高,根本不屑参与其他人欢乐的更刻骨的轻蔑看待这场舞会。不论当晚见过她的人对这场舞会的回忆是否受到后来与她有关的一些怪事的影响,总之,打那以后,一想起她来,人们就觉得她既任性又古怪——虽然当时众口一声都在悄悄赞叹她的美貌,以及那领斗篷给她带来的无法形容的迷人魅力。一些近距离观察者,还确实发现她的脸色时而发烧般通红,时而又变得苍白,伴随情绪忽起忽落。还有一两次痛苦而无奈地露出疲倦无力,仿佛立刻就会瘫倒在地。这种时候,她紧张地打个冷颤,又强打精神,给谈话增添几句滑稽俏皮又半带恶意的刻薄。她举止与情绪实在反常,令所有心智健全的听者诧异不止。看看她的脸,捕捉她潜在且无法理喻的秋波和微笑,众人便对她态度是否认真,精神是否健全而深感怀疑。渐渐地,包围埃莉诺小姐的圈子越来越小,最后只剩四个人。有兰福德上尉,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军官;有位弗吉尼亚的种植园主,是到马萨诸塞来完成某项政治使命的;有位圣公会牧师,是一位英国伯爵的孙子;最后还有舒特总督的私人秘书,此人的讨好献媚已得到埃莉诺小姐的宽容。

    晚会不同时间里,州府穿制服的仆人在宾客中间穿行,用大托盘送上各种点心,法国产与西班牙产的葡萄酒。埃莉诺小姐的芳唇不肯沾哪怕一只香槟酒的小泡泡,她深深坐进一把大马士革缎面的扶手椅,显然对这种场面的刺激或者乏味厌烦透顶。片刻间,她对四周的欢声笑语全无知觉。不料一位年轻人悄悄上前,跪在她脚下,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摆着一只雕花银质酒杯,满满地斟着一杯酒。他毕恭毕敬献上这杯酒,就像面对一位加冕的女王,或不如说是牧师向偶像献供的极度虔诚。觉出有人碰她的裙子,埃莉诺小姐吃了一惊。睁眼一看,原来是杰维斯·赫尔威斯。他脸色苍白疯狂,头发蓬乱。

    “你干嘛老这么缠着我?”她懒洋洋地问,不过比平日准许自己使用的口气和善得多。“人家跟我说,我并没伤害过你。”

    “天知道是否如此。”年轻人严肃地回答,“不过,埃莉诺小姐,为报答那种伤害,倘若那算是伤害的话,为了你现世与来世的福气,我求你喝一口这杯圣酒。再把杯子传递给客人们,把这作为一种象征,表明你不想脱离人类同情心的环链——这环链不论谁想摆脱掉,都必将与堕落的天使为伍。”

    “这疯子打哪儿偷来了圣杯?”圣公会牧师惊呼。

    这一问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那只银杯上,大家认出这是老南方教堂圣盘上的那只杯子,而且都发现杯里斟的原来是圣酒。

    “没准儿下了毒药。”总督大人的秘书耳语地说。

    “把它灌进这恶棍的喉咙!”弗吉尼亚人恶狠狠地喊。

    “把他赶出去!”兰福德上尉直嚷嚷,粗暴地一把抓住杰维斯·赫尔威斯的肩膀,结果打翻了圣杯,里头的东西全洒在埃莉诺小姐的斗篷上了。“不管这家伙是恶棍、白痴还是疯子,让他逍遥自在,真令人无法容忍!”

    “先生们,请不要伤害我可怜的崇拜者。”埃莉诺小姐开口说,脸上挂一丝厌倦的微笑。“把他从我眼前带走,要是你们乐意,因为我心里除了对他的嘲笑什么也找不到。不过,以体面和良心的名义,为我的恶作剧洒一把眼泪才对我合适!”

    可是,旁观者们试图带走不幸的年轻人时,他却挣脱开来,再次向埃莉诺小姐提出一个同样奇怪的请求,口气激烈狂乱认真——就是要她扔掉那条斗篷。方才他用银杯劝酒时,她把那斗篷裹得更紧,几乎把自己完全包在了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