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6 马贩子的女儿(1/2)

    “那么,梅布尔,你自己打算怎么做?”乔愚笨无礼地问。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他并没有期望得到回答,便转过身,把嘴里残留的烟草运到舌头,然后呸地一口吐出来。他不管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自己无论对什么都有把握。

    早餐时,三兄弟和这位姐妹围坐在凄冷的饭桌旁,试图进行非正式的商议。因为早班来的邮件给了这个家庭以最后一击,一切都完了。这沉闷的餐厅本身,附加笨重的红木家具,看起来好像都在等着处理掉。

    但这种商议毫无结果。三个男人懒散地摊开手脚坐在桌旁,抽着烟,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们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无能为力的意味。姑娘单独坐在一边。这是个27岁的年轻女人,个子相当矮小,脸色郁郁不乐。她并没有与兄弟们共享同样的生活。本来她样子会很好看的,如果不是脸上表现出沉重的话。她的弟兄常以此讥讽她。

    外面传来一阵慌乱的马蹄声。摊手摊脚坐在椅子里的三个男人全都向外探望着。远处,在把草场跟大路隔开的墨绿色的冬青灌木丛那儿,他们看见被带出去溜弯的一队大种重挽马,正轻松自在地走出自家的院子。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些是经他们手的最后一批马了。他们神情苛刻,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面对生活突如其来的崩溃,他们全都吓坏了。把他们卷进去的这场灾难根本没给他们内心留下自由的感觉。

    然而他们可称得上是三个漂亮、结实的小伙子。乔最年长,是位33岁的汉子,宽肩阔背,英俊得令人难以忘怀。脸红红的他用粗壮的手指捻着黑色的胡须,眼睛显得空洞而躁动不安,他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牙齿给人一种肉欲的感觉,举止粗鄙愚笨。现在他注视着马队,眼睛里流露出无能为力的迟钝和因生活的打击而产生的麻木神情。

    这些高大的马悠闲地走过。有四匹马,头尾上套,喷着鼻息,朝着大路分岔的一条小路走去,大蹄子轻蔑地踩在黑泥中,炫耀地摇摆着巨大滚圆的腰臀。当它们拐过街角,给领进小道时,马突然紧跑几步。这每一个动作显露出了一股强大的使人昏昏欲迷的力量,还有一种被征服的愚笨。马夫站在前面回头朝马看了一眼,猛地拉了缰绳,马队便梦游般地在树篱后摇摆地走着,走进小道,最后一匹马夹紧尾巴,扭着滚圆的腰臀,走过去,一会就不见了。

    乔失神绝望地瞧着。这些马对他来说就像他自己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现在彻底完蛋了。幸运的是,他与一位跟他年纪一般大的女人订了婚,因而她的父亲,附近的一位财务主管,会为他提供一份工作。他会因结婚而被束缚住的。他的生活结束了,现在只是个被支配的动物罢了。

    马匹远去的蹄声在耳边回响。他不安地转过身来,怀着莫名的躁动,伸手从盘子里拿出剩下的猪肉皮,轻轻地吹声口哨,把它们扔给躺在火炉围栏边的狗。他注视着狗狼吞虎咽地吞着肉皮,直到这动物看着他的眼睛。随后,他微微露齿一笑,粗声粗气而愚笨地说:

    “你再也没有多少咸肉吃了,是吗,你这小畜生……?”

    狗沉闷无趣地轻摇着尾巴,蹲坐在那儿,然后站起来绕了一圈,最后重又躺了下来。

    桌旁又陷入了一阵沉默。乔摊开手脚,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他不愿现在走,想等到家庭会议散后再走。弗雷得·亨利,这是老二,身体挺直,四肢匀称,很有活力。他看着马匹走过时显得十分镇静沉着。如果说他也像乔一样是动物的话,他是一种能够居于统治地位的动物,而不是一种被统治的动物。他能驾驭任何马匹,举止间带有支配的神情。可他无法支配这种生活处境。他把粗糙的棕色胡子向上梳理了一下,露出嘴唇,恼火地扫视着他的妹妹。她无动于衷,令人费解地坐在那里。

    “你要去跟露西住一段,是吗?”他问道。姑娘没有作答。

    “我看不出你还能够做什么。”弗雷得·亨利坚持道。

    “做一个女仆。”乔简短地插话说。

    姑娘漠然置之。

    “要我是她,我会受训去当护士。”老三马尔科姆说道。他是这家最小的孩子,才22岁,有张光鲜活泼的脸。

    可梅布尔根本没注意他。他们多年来一直谈论她,评头品足,而她几乎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

    壁炉上的大理石钟悦耳地敲着半点钟。狗不安地从炉前地毯上站起来,看着早餐桌旁的这伙人。他们仍旧徒劳无益地坐着。

    “噢,好吧。”乔突然说道,“我要走了。”他把椅子往后一挪,叉开腿骑马似地向下一蹲,站了起来,走到炉边。他并没有走出房间。他很好奇,想知道其他人会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他开始往烟斗里填烟丝,低头看着狗,音调很高,做作地说:

    “跟我一起去吗?跟我一起去,好不?你会得到比你刚才指望的多得多的东西,听见没有?”

    狗微微摇动着尾巴。男人仰起下巴,手盖在烟斗上,专心致志地吞云吐雾,心不在焉的眼睛一直望着狗。狗哀伤而怀疑地抬头看着他。乔双膝向外突起站着,像典型的骑马的姿势。

    “你收到露西的信了吗?”弗雷得·亨利问他妹妹。

    “上个星期。”传来含糊的答话。

    “她说什么?”

    没有回答。

    “她要你到那儿住吗?”弗雷得·亨利坚持问。

    “她说我愿意的话可以去。”

    “哦,那么,你最好去。告诉她你星期一去。”

    回答他的是沉默。

    “那就是你要做的,是不是?”弗雷得·亨利说,略有些恼怒。

    不过她没有作出任何回答。房间中一阵鸦雀无声,沉默中充溢着徒劳和愠怒。马尔科姆傻乎乎地咧嘴笑着。

    “从现在到下星期三之间你得下定决心。”乔大声说,“不然的话你就要露宿街头。”

    年轻姑娘的脸阴沉下来,不过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杰克·弗格森来了!”马尔科姆高声叫道。他正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

    “在哪?”乔问道,嗓门很大。

    “刚刚走过去。”

    “走进来了。”

    马尔科姆伸长脖子望着门口。

    “是的。”他说。

    大家又是一阵没吭声。梅布尔在桌首,像一个被宣判死刑的人一样继续坐着。这时从厨房传来一声口哨。狗突地跳了起来,猛烈地吠叫着。乔打开门,喊道:

    “进来吧。”

    过了一会,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紧裹在大衣里,脖子上围着紫色羊毛围巾。他脱掉大衣,摘下围巾,花呢帽扣在头上,并没有动。他中等个儿,脸削长而苍白,眼睛看上去挺疲惫。

    “你好,杰克!嘿,杰克!”马尔科姆和乔叫道。弗雷得·亨利只说了句“杰克”。

    “怎么样?”新来的人问道,显然在跟弗雷得·亨利说话。

    “老样子。我们到星期三就得搬出去。——感冒了?”

    “对——很严重。”

    “干吗不呆在家里?”

    “我呆在家里?我不能起床的时候,也许有机会。”年轻人说道,嗓子沙哑,略带着苏格兰的口音。

    “这真是件有趣的事情,对不对?”乔兴高采烈地说道,

    “要是医生因为感冒沙哑着喉咙四处走动,对病人来说这可挺糟糕,是吧?”

    年轻的医生慢慢地看着他。

    “那你有什么毛病吗?”他讥讽地问。

    “据我所知没有。瞧你的眼睛,我希望没有。为什么?”

    “我以为你非常关心病人,猜想你是否是他们中的一员。”

    “真该死,不是的,我从来没有看过病,而且希望永远不看。”乔回答道。

    就在这个时候,梅布尔从桌旁站起,他们所有的人才好像意识到她的存在。她开始收拾盘子,把它们堆在一起。年轻医生看着她,但没有跟她说话。她也没有跟他打招呼,端着盘子走出房间,脸上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你们大家?”医生问。

    “我赶11点40的车。”马尔科姆答道,“乔,你准备坐马车走吗?”

    “是的,我告诉过你我要坐马车走,是吗?”

    “那么我们最好别误了车。——再见,杰克,临走之前很高兴见到你。”马尔科姆说着,与他握手。

    他走了出去,后面跟着乔,看起来像拖着尾巴。

    “嗨,这是你们自己,”医生叫道,当他跟弗雷得·亨利单独留下来时,“要在星期三之前走,是吗?”

    “那是命令。”对方答道。

    “哪里,到北安普顿?”

    “就是那儿。”

    “天哪!”弗格森懊恼地叫道。

    一时两人都没吱声。

    “一切都安排妥了,是吗?”弗格森问。

    “差不多了。”

    又是一阵停顿。

    “我会想你的,弗雷得,伙计。”年轻的医生说道。

    “我也会想你的,杰克。”对方回答道。

    “非常想你。”医生沉思道。

    弗雷得·亨利转过身去。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梅布尔又走了进来,清理桌子。

    “那你打算做什么,柏文小姐?”弗格森问。“到你姐姐家去,是吗?”

    梅布尔直直的逼人的眼光盯着他,弄得他很不舒服,扰乱了他的安闲自在。

    “不。”她说。

    “哎呀,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打算做什么?说说看。”弗雷得·亨利徒劳地喊道。

    可她只扭过头,继续干她的活。她把白色的桌布叠起来,铺上绳绒布。

    “一棍子打不出闷屁!”她哥哥咕哝着。

    可她脸上仍无动于衷,继续干完她的活。年轻的医生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过一会,她走出去了。

    弗雷得目光一直追着她,紧闭着嘴,蓝色的眼睛充溢着激烈对抗的神情,一副恼火的样子。

    “你可以把她碾成粉末,从她那里得到的也不过如此。”他压低嗓门小声地说。

    医生微微一笑。

    “那么她打算做什么?”他问。

    “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对方回答说。

    一阵沉默。然后医生激动起来。

    “今晚我来见你,好吗?”他对朋友说。

    “啊——在哪儿?我们到爵斯代尔去吗?”

    “我不知道。我得了这样一场重感冒。不管怎么样,我会到‘星月’去。”

    “让利兹和梅再掂量一晚上,呃?”

    “对——要是我像现在一样还觉得好的话。”

    “全都是一个……”

    两个年轻人穿过厅堂,一起步向后门。这个家很大,可现在没有佣人了,显得孤寂冷清。在房子后部是一个砖砌的小小院落,再过去,则是一个大的四方广场,砾石铺路,两边有马厩。沿斜坡下去,是冬日下阴湿、昏暗的田野,朝前绵亘延伸着。

    可马厩是空荡荡的。约瑟夫·柏文,这家的父亲,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但却是个颇具实力的马贩子。马厩里曾经挤满了马,马匹进进出出,马贩子、马夫来来去去,到处曾是一片喧嚷的景象。那时厨房里满是仆人。可后来衰败了。老人曾经再婚,试图改变他的颓势。现在他死了,一切都成了泡影,只剩下债务和恐吓。

    几个月以来,梅布尔生活在这大房子里,没有仆人伺候,为她无能的兄弟们管着清贫的家。她管家已有10年了,可先前,花钱是不受限制的。尽管那时一切都很粗俗野蛮,可有钱的感觉使她高傲、自信。男人们或许讲话下流,恶言恶语;厨房里的仆人们或许声誉很坏;她的兄弟们或许有私生子,可只要有钱,这姑娘便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无比高傲,寡言少语。

    除了马贩子和粗俗的男人外,这一家没有什么客人来访。

    梅布尔在姐姐嫁走以后,根本没有同性朋友,但她并不在乎这一点。她经常到教堂做祈祷,或是照顾父亲。她只有14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她爱母亲,十分怀念她。她也爱父亲,不过方式不同,她依靠他,在他身边她有种安全感——直到他54岁那年再婚为止。那时她激烈地反对他再婚。现在他已经死了,留给子女的只有令人绝望的债务。

    在极度贫困的日子里,她备受煎熬。然而什么也动摇不了主宰家庭每一个成员的这种奇异、阴郁的高傲。现在,对梅布尔而言,末日已经来临,但她依旧不会替自己想方设法,她依然如故地遵循自己的生活方式,仍然支配着自己,懵懂、固执地熬过一天又一天。她为什么应该思考?她为什么应该回答别人?结局是这样,这便够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再也不需要沿着小镇的大街躲躲藏藏地走着,以避开别人的目光。她再也不需要降低身份走进商店买最廉价的食品。这一切都结束了。她什么人也不想,甚至于包括自己。懵懂固执地,她在一种心醉神迷中似乎越来越接近终结,越来越接近她自己的荣光,接近已经荣光地死去的母亲。

    这天下午,她拿了个小包,里面装了把大剪刀、海绵,还有一把小小的硬毛刷子,出门了。这是一个灰暗、寒冷的日子,田野黯淡、墨绿,不远处的铸造厂冒出的烟把天空弄得黑乎乎的。她走得很快,谁也不理会,穿过小镇,躲躲闪闪地沿着堤路走向教堂墓地。

    在那里她总觉得很安全,好像没有人能看见她,尽管事实上她暴露在经过墓地墙边的每一个人的目光之下。然而一旦置身于这高大耸立的教堂的阴影之中,置身于这些坟墓之间,她觉得不受外界干扰,觉得留在这厚厚的教堂墓地院墙之内就如同置身于另外一个国度。

    她小心细致地修剪墓碑周围的草地,把粉白色的小菊花排放在锡制的十字架里。这一切都做完了的时候,她从邻近的墓碑那儿拿来一个空罐,打上水,然后用海绵极为仔细、一丝不苟地擦洗大理石墙的基石和盖石。

    做这一切给她一种真挚的满足感。她觉得与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母亲有了直接的接触。她根本感觉不到伤痛,以一种近似于纯粹幸福的沉醉穿过墓地,好像完成这一工作,她就能与母亲进行微妙的、亲密的联系。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所过的生活远不如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死亡世界来得更真实。

    医生的家就在教堂边。弗格森,仅仅作为一名受雇的助手,拚命到乡下出诊。现在他正匆匆忙忙去检查外科门诊病人。他敏锐的眼睛扫视了一眼墓地,看见这姑娘在墓碑前忙碌。她看上去如此专心,又如此遥远,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某种神秘的力量打动了他的心。他步伐缓了下来,似乎着了魔一样注视着她。

    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轻轻抬起眼睛。他们双目相接,彼此对视了一下,在某种程度上,一个人的感觉被另一个人感知了。他举了举帽子,然后顺着路走了下去。可意识中,像幻觉一样仍清楚地记忆着她的脸从教堂墓地的墓碑旁抬起,缓慢、怪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的脸确实非常怪异。它好像对他施催眠术,眼睛里有种巨大的力量控制他整个人,使他如同喝了一种高效的药品一样。他以前曾经有过弱不禁风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又回复到他身上,从烦躁、日复一日的自我当中释放了出来。

    他尽最快的速度完成外科门诊,迅速地给这些候诊病人的瓶子里装上廉价的药品。然后又以同样快的速度赶在下午茶前出发到他巡回出诊的另外一个地方,去探视几个患者。除了特殊情况他感觉不舒服以外,其他时间只要可能,他总是喜欢走路。他认为运动有利于恢复体力。

    傍晚降临了。这是一个灰暗、压抑、寒冷的傍晚,潮湿、阴冷麻木着所有的感官。可是他干吗去想或者注意什么呢?他迅速爬上山,然后转身穿过墨绿的田野,顺着黑色的煤渣路朝前走去。通过乡村一个浅水塘,远方,小镇像郁积的灰末一样,散布着一个塔楼,一个塔尖,还有一大堆低矮、破烂、熄了灯的房子。小镇的最边缘,倾斜到水洼的地方是“古牧场”,柏文家的房子。它坐落在斜坡上。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马厩和外屋。唉,他再也不会经常到那儿去了!又少了一个玩耍的地方:他失掉了在这个排外的肮脏小镇上唯一关心他的朋友。除了工作,单调乏味的工作,不停地在矿工、钢铁工人中迅速地从一个住所走向另一个住所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了。这让他精疲力尽,可同时,他又对它怀有一种渴望。在这些劳动者家里走动好像穿透了他们生活的最深处,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兴奋剂,他既兴奋又满意。他能这么近地走近这些粗俗、不善于表达思想和强烈情感的男人和女人的生活中。他抱怨过,说他恨这地狱般肮脏的地方。可实际上,这里让他很兴奋,与这些粗俗、感情强烈的人们接触直接刺激着他的神经。

    “古牧场”下面,田野上浅浅的潮湿的洼地里有一个方形的深水塘。浏览着田野景色,医生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一个穿着黑衣的身影穿过田野朝水塘走去。他定睛一看,那可能就是梅布尔·柏文。他的头脑突然变得敏感起来。

    她为什么走到那儿去?他停下来,站在斜坡上凝视着。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他只能肯定这小小的黑色身影在洼地里移动。朦胧中,他好像看见了她,好像他是一个有超人视力的人,不是用普通的视力而是在心目中看见。在他注意力集中时,他完全可以肯定看见她了,要是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觉得在浓重的暮色苍茫中,他会失去她的。

    他盯着她,随着她每一步的移动而移动,目光直接、专注,像是传送什么东西而不是引起的自发的行动,盯着她穿过田野直朝水塘走去。她在水塘边站了一会儿。她从未抬头看一眼,然后,她慢慢地蹚进水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睹着这小小的黑影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走向水塘中央,非常缓慢,逐渐地走向这静静的水深处,而且当水涌到胸部时仍在向前移动。随后,在这死寂的暮色中他再也看不见她了。

    “天哪!”他叫道,“怎么发生这样的事?”

    他径直跑下去,穿过树篱,飞跑在阴冷潮湿的田野上,冲进寒冷、朦胧的洼地里。花了几分钟时间,他才跑到水塘。他站在岸边,剧烈地喘息着,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睛好像穿透了这死寂的水。是的,也许那就是水面下她黑色衣服的暗影。

    他冒险慢慢探进水塘,塘底很深,满是稀泥。他踏进去,刺骨的水在冰着他的腿。每动一下,他都能闻到泛到水里的冰冷、发臭的烂泥味道。这令他反胃。他仍旧很反感,但没多留心,走得更深了。冷水淹没了他的大腿,他的腰部,直到他的腹部。他的下半身全都浸在这可怕的冰冷之中,塘底是这样深不可测地溜滑,使他担心栽到水里。因为他不会游泳,很害怕。

    他微微蹲下,伸出双手在水下四处摸索,想摸到她。死寂冰冷的塘水摇荡着涌上了他的胸部。他又动了一下,更深了一些;然后又一下,双手继续在水下四处探索着。他触到了她的衣服。可它从他的手指中滑脱出去。他不顾一切地努力抓住它。

    就这么一抓,使他失去了平衡,十分恐怖地沉了下去,泥浆水灌进口中让他窒息。他疯狂地挣扎了一会。终于,在一段似乎无终止的时间后,他站稳了,重新冒出水面四处望着。他喘息着,知道自己仍在人世间活着。他又搜索着水面。她已经浮起并靠近了他,他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拖近,转身朝岸上走去。

    他缓慢、谨慎地走着,一切都在慢慢地进展着。他一点点地挪,终于从塘里挪了出来。现在这水只及他的腿部了;摆脱塘水的威胁令他如释重负,欣慰不已。他举起她,从这让人恐怖、湿乎乎、灰暗的稀泥中摇摇晃晃地走向塘边。

    他把她放倒在岸上。她已失去知觉,浑身淌着水。他把她嘴里的水挤出来,然后忙乎着试图让她恢复知觉。没有多长时间,他就觉得她开始呼吸了;她在自然地呼吸了。他又花了一些时间做着急救动作。他的手已明显地感到她活了;她复活了。他擦干她的脸,又用大衣裹着她,四处看着这朦胧、深灰色的世界,然后扛起她,摇摇晃晃地走下塘岸,穿过旷野。

    这真是一段难以想象的长路,负担这么重,使他感到永远也没法走近那幢房子。但他终于站到了马厩院里,随后又走到了房前。他打开门,走进房子。他把她放在厨房炉前的地毯上,然后喊起来。房子空荡荡的,可壁炉里仍在烧着火。

    他接着跪下来护理她。她正均匀地呼吸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神志清醒了,可神情间似乎丧失了什么东西。她清醒过来了,但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

    他跑上楼,从床上拿来几床毯子,把它们放在炉前烘暖。接着,他脱掉她湿透了的带有土腥味的衣服,用毛巾把她擦干,**裸地裹在毯子里。之后,他走进餐厅,去找些酒。还有一点威士忌。他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朝她嘴里灌了一些。

    立竿见影。她醒过来了,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似乎她一直在看他,看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他。

    “弗格森医生?”她说。

    “什么?”他问道。

    他正在脱掉大衣,准备到楼上去找件衣服穿。他受不了那死寂泥水的气味,担心自己的健康受到影响。

    “我做了什么?”她问。

    “走进水塘。”他答道。他开始像一个病人一样发抖,几乎没法照顾她。她眼睛紧紧盯着他。他头脑中似乎一片昏黑,软弱无力地回头看着她。他的颤抖变得轻微了,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了,尽管仍有些昏眩和麻木,但却很强烈地感到这一点。

    “我是疯了吗?”她问,眼睛同时在盯着他。

    “也许,那时是。”他回答。他现在内心平静,因为力量又恢复了,那奇异的烦躁紧张已逃匿得不知去向。

    “我现在精神不正常了吗?”她问。

    “是吗?”他想了一会,“不。”他老实地答道,“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不正常。”他转过脸,有些惶恐不安,因为他觉得茫然不知所措,并模糊地感到在这个问题上她的控制力比自己强得多,而且她一直不眨眼地紧紧盯着他。“能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干衣服穿吗?”他问。

    “你是为我跳进塘里的吗?”她问。

    “不是,”他回答道,“我走进去的,不过我也淹没了头顶。”一阵沉默。他在犹豫着。他非常想上楼去换干净的衣服,可他内心里还有另外一种**。她看起来想要拥抱他。他的意志力好像已经给催眠了一样,游离出了他的身体,软弱无力地站在她面前。然而他内心里却觉得暖烘烘的,尽管冰冷透湿的衣服紧裹着他,但他一点也不发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

    “因为我不想要你做这样一件傻事。”他说道。

    “这不是傻事。”她说道,躺在地板上,一个沙发靠垫垫在脑后,仍旧凝视着他。“这是正确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

    “我要去换这些湿衣服了。”他说道。可他仍旧没有能力离开她,除非她叫他走。这就好像他的躯体置于她的掌握之中,他无法摆脱出来或者并不想摆脱出来。

    突然她坐了起来,随后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发现毯子裹着她,感觉到躯体是**裸的。一时间她似乎丧失了理智,狂乱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惊恐地站着没动。她看见她的衣服散落在地上。

    “谁给我脱的衣服?”她问道,眼睛睁得圆圆的,死死盯住他的脸。

    “我脱的。”他答道,“想让你恢复知觉。”

    她张着嘴,愣愣地坐着,盯了他好长一会儿。

    “那你爱我吗?”她问。

    他呆呆地站着,盯着她,心里好像熔化了一般。

    她突然跪着扑向他的膝盖,双手抱着他,抱着他的双腿,胸脯贴在他的膝盖和大腿上,奇异地痉挛起来。她自信地紧紧抱住他,把他的大腿紧紧贴着自己,贴着自己的脸、脖子。

    当她仰着脸看他时,眼睛谦卑而又闪闪发亮,充满了第一次占有一个男人的狂喜。

    “你爱我。”她异常狂喜地喃喃自语道,充满渴望、喜悦和自信。“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

    她隔着湿乎乎的裤子,充满激情地亲吻着他的双膝,充满激情不分青红皂白地吻着他的膝、他的腿,似乎忘却了一切。

    他低头看着这湿乱的头发,狂乱、**、肉感的肩膀,心里十分震惊,同时又迷惑不安,有些害怕。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爱她。他从来没想到要去爱她。救她并且帮她恢复知觉时,他只是个医生,而她只是个病人。他心里没有一丝私念想得到她。更何况,引入个人因素对他来说是非常厌恶的,是对他职业声誉的一种亵渎。她紧紧拥抱着他的膝真是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极为反感,然而——然而——他没有力量挣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