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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英格兰,我的英格兰(1/2)

    花园尽头小溪边的公地上,他正在干着活。花园的小径从木板桥延伸到了公地。他已经砍掉蓬乱的草皮和蕨根,只剩下灰暗、有点儿干的光秃秃的土地。可他眉头紧皱,仍不满意,因为他没法把小径弄直。他已竖起树枝,站在两棵高大的松树之间打量了多时,可不知怎的,一切看起来都不对劲。他又看了一下,尽力观测着,敏锐的蓝眼睛中透露出北欧海盗的沉着机敏。透过浓荫的松树极目远望,只见圆木桥边,桤木的树荫下现出铺满绿草的花园小径,还有蔓延开来的闪耀着阳光的花朵。灿然怒放的花朵之间蹲伏着枝繁叶茂开着白紫花朵的耧斗菜和古老的汉普郡小屋的一角。

    那里似乎传来孩子们的叫喊声。尖尖的、幼稚少女的声音,略带盛气凌人的味道:“要是你不快点,保姆,我要跑到有蛇的地方去。”这时谁也不会镇定沉着地回答“那就跑吧,小傻瓜!”而总是“别,宝贝。好的,宝贝。就来了,宝贝。宝贝,你得耐心点”。

    他因为幻想破灭而难以忍受眼下的生活:这是一场持续的折磨人的痛苦。不过他继续干着活。除了忍受他还能做什么!

    阳光倾泻下来,普照着大地,沉寂的原始公地间,清晰地闪现着发光的草木,鲜明地显露着强烈的孤立隔绝。真是不可思议,荒凉原始的英格兰竟然一块块绵延着。像在这里,靠近南部丘陵脚下,在这些杂草丛生的荆豆地,和群蛇出没的湿软地方。这地方仍旧保留着古朴的风俗,如同很久以前萨克森人来的时候一样。啊,他多么热爱它啊!碧绿的花园小径,簇簇美丽的花朵,白紫花朵的耧斗菜,长着黑颚的茂盛而贵气的红罂粟,还有高大的黄毛蕊花:这座阳光闪耀的花园建立在公地间群蛇出没的小洼地里,它在1000年前就已是花园了。他用矮树篱和树木把花园围起来,使之长满了灿烂的鲜花。这是个多么古老的地方!而且他已经重新改造了它。

    有着斗篷状斜屋顶的木结构小屋古老朴实而被人遗忘了。它属于部落和自耕农时代的古英格兰,完全孤独无闻地淹没在这公地边缘,在这宽阔、长满青草、橡树遮荫的荆棘小道的尽头,从不知外界的沧桑变化。直到埃格伯特和他的新娘来到这里,他开始逐渐在这里种满了鲜花。

    房子古老,而且很不舒适。可他并不想对它有所改变。当夜晚来临,风在头顶呼啸着,他自己动手砍的木柴在壁炉里烧得毕剥作响时,坐在那古老宽大的壁炉边,有多美妙啊!他坐在一边,威妮弗雷德坐在另一边。

    他多想要她啊:威妮弗雷德!她年轻、漂亮,充满生命活力,像太阳的光辉。她举止优雅,仪态万方,像一棵生机盎然盛开的玫瑰。她似乎也来自古老的英格兰,脸色红润,身体健壮,带着一种充满激情的安闲和坚定。而他呢,个子高挑,身材细长,灵活,像是一位具有柔韧双腿、举止优雅的英国弓箭手。她的头发是栗色的,全都充满活力地卷曲着;她眼睛也是栗色的,似明亮的小精灵。他肤色白皙,漂亮,一头柔滑发亮的头发,还有一只带着古老乡村家庭标志的微勾的鼻子。他们是漂亮的一对。

    房子是威妮弗雷德的。她父亲也是一位精力充沛的人,出生于北部贫困家庭,不过现在他可是相当富裕了。他在汉普郡买下这廉价的土地。由于历史久远,这个村庄已荒无人烟,离教堂不远是他自己的房子,一栋宽敞古老的农场住房。穿过光秃秃的庭院,没多大一段距离就到了马路上。四方院子的一边是很高很高的谷仓或者是小棚,他已经为小女儿普丽西拉修成了一座小木屋。人们可以看见长窗户上挂着蓝白相间的小方格窗帘,走进里面,头顶上是耐久的大块木料。这是普丽西拉的房子。50码以外是栋新的漂亮的小木屋。这是他为女儿玛格黛伦修建的,配有菜园,一直延伸到橡树林。在远处,在草地和庭园的玫瑰树那边,一条小径穿过一个杂草丛生的空地,朝着生长在堤岸上的高大黑色的松树蜿蜒而去。穿过这些松树,在宽阔、孤寂的橡树下面,在略有些不平的沼泽地边上,威妮弗雷德的小木屋突兀地蹲伏在前面,带着孤独和原始的气息。

    这是威妮弗雷德自己的房子。花园,这块公地,还有那沼泽,都是她的:她小小的领地。她是在战前10年左右,她父亲刚买下这块地产的时候结婚的,所以她能够与埃格伯特共享这一份嫁妆。到底谁更开心些,他还是她?这很难说。那时她只有20岁,而他也仅仅21岁。他一年的收入大约是150镑——除了他非常吸引人的个人魅力外别无所有。他没有职业:一毛钱也赚不到。可他谈论着音乐。他对古老的民间音乐有强烈的爱好,收集民歌、民间舞蹈,研究莫利斯舞① 和古老的习俗。当然总有一天他会用这些方式赚钱的。

    ① 英国古代的一种化装舞蹈。

    同时他还拥有健康、青春、激情和誓言。威妮弗雷德的父亲,是一位来自北方的受过很多挫折的男人,总是慷慨大方:不过他仍旧具有精明而讲究实际的头脑和健康的身体。在家中,他把精明而实际的头脑存放于看不到的地方,与他那爱好文学的妻子和活泼、结实的女儿们玩诗歌、弄浪漫。他是位勇气十足的男人,从不抱怨,总是独自承受着重负。是的,他不让世事侵入到他的家中。他有位娇美、敏感的妻子,她的诗作在朋友中赢得一些声誉。而他呢,怀着顽强不屈的拓荒者的斗争精神,对韵文,对甜蜜的诗歌,对有修养的家庭游戏,几乎有着孩子气的喜悦。他的血气尽管粗俗却是很刚强的。不过那只能使家庭更朝气蓬勃,更充满活力和快乐气息。他身上总显露出过节的喜悦,现在他很富有了,正餐后如有诗歌朗诵的话,那也总会备有巧克力,坚果,还有其它可以大嚼一顿的好吃的小东西。

    后来,埃格伯特闯进了这个家庭。他是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姑娘们和这位父亲都属于四肢强健的一类,是真正的英国人,就像冬青树和山楂是英国的一样。他们的教养给嫁接到他身上,就如同人们也许会把一种普通的粉色玫瑰嫁接到荆棘茎上一样。它怪异地开花,可并未改变血统。

    埃格伯特生来是朵玫瑰。古老家庭的熏陶使他浑身充满让人愉悦的自然的热情。他不聪明,也没有什么“文学味儿”。没有,可他说话的语调,柔韧优雅的身体,还有细腻的皮肤,柔密的头发,微微拱起的鼻子,灵活的蓝眼睛会轻而易举取代诗歌。威妮弗雷德爱着他,爱他这个南方人,把他当作高人一等的人来爱着。一个高贵优雅的人,请注意,不是一个世俗的人。至于他,他充满激情,全身心地爱着她。她是他生活温暖的源泉。

    那时真美好啊,那些在克劳克汉姆的日子,那些最初的日子。除了上午定时来收拾房间的佣人外,完全是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她完全拥有他个子颀长、身体柔韧、肌肤美好的青春,而他就像为了恢复活力而把自己投进红焰中一样享有她。啊,真愿它永远不会终结,这激情,这婚姻!两个年轻的身体迸发的烈焰又一次燃烧在这古老的、已经萦绕过那么多肉欲的木屋。在这昏眩的房间里只要呆上一个钟头,你就会被袭遍全身的那种激情所感染。远古居民那种火辣辣的激荡的**就在这里产生,在这古老的陋室中他们渴求并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这房子静寂而昏暗,厚厚的木制墙壁,大而黑的壁炉,还有那神秘的感觉。房子昏暗,窗户又矮又小。昏暗的房子,像是凶猛的野兽在孤独的深夜和白昼潜伏交配,并留下这么多后代的一个兽穴。它好像用符咒迷惑住了这两个年轻人。他们变得与众不同了,周身焕发出一种奇异神秘的神采,一种难以理解的潜伏的激情将他们两人围裹起来。连他们自己都感觉到他们再也不属于伦敦的生活了。克劳克汉姆已经改变了他们的血液:他们可以感觉到阳光下蜷伏在他们花园里的蛇。他拿着铁锹朝前走,看见黑土地上怪异地盘成的褐色的一堆。这堆蛇见到他会突然惊起,嘶嘶吐信,然后嘶嘶作响,令人目眩地迅速溜走。有一天,威妮弗雷德听见在起居室低矮窗下的花坛里传来极为奇怪的尖叫声,像过去的幽灵在黑暗中大声呼叫。她跑过去,看见花坛上一条褐色长蛇,扁平的嘴里一只青蛙的后腿在拼命挣扎,发出奇异的细小而发怒的尖叫。她盯着蛇,愠怒、扁平的蛇头也执拗地看着她。她突然大叫一声,吓得蛇松开青蛙,生气地溜走了。

    那就是克劳克汉姆。现代文明之剑没有穿透它。它神秘、原始、蛮荒地坐落在那儿,如同萨克森人最初到来时一样。而埃格伯特和她为逃离现实社会生活被吸引到这儿。

    他并非闲散无事,她也不是这样。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工匠走了以后,房子还得要进行最后的修补,要缝坐垫和窗帘,要修小路,要去提水,还要修泥土深陷、未曾好好照管的园子,要把它筑成一个梯田,修几条小路,种满花草。他卷高袖子,大干了一场,一整天没歇着,做了这事做那事。而她呢,心境平和充实,看见他独自弯腰蛮干,会靠过来帮助他。当然他只是个业余的体力劳动者——一个天生的业余劳动者。他干得很卖劲,但效果都不怎么样。他做的东西没有一样能长时间保存。要是他围花园,他就用几根长而窄的木条糊上泥,因为压力大木条很快就开始弯曲,而且不需要很多年就会烂透、断裂,泥巴又会全都滑落下来垮成一堆。你瞧,他虽不是天生就会做一切事的,但他认为这样就会管用。而且,他认为除了可能的暂时的小修饰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了。他非常挚爱这古老不朽的木屋和英格兰的悠久不朽。但令人奇怪的是尽管过去永恒的情感如此攫住了他的心,而眼下他干起活来却完全是外行,马马虎虎。

    威妮弗雷德不会批评他。因为她在城市长大,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和妙不可言,就连挖掘,铲土看起来都带有浪漫风情。不过埃格伯特和她都没有意识到工作和浪漫的不同。戈德弗雷·马歇尔,她父亲,最初对克劳克汉姆的家庭建设极为满意。他认为埃格伯特真是了不起,完成了那么多事情。他为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那种激情而高兴。对这个在伦敦仍旧努力保持着谦虚美德的男人来说,想到在克劳克汉姆木屋,一对年轻人彼此相爱,苦干着,出没于公地、沼泽间,似乎这就是栩栩如生的浪漫篇章。然而,他们为了维持这热情之火,从他,从这老人身上获得了供给,是他培养了他们的热情。他为之暗中洋洋得意。而作为一切保障、生活、资助的唯一来源,威妮弗雷德仍求助于她父亲。她热烈地爱着埃格伯特,可在她内心深处起支撑作用的是她父亲的力量。不管何时需要指点,她总是求助于父亲。在困难和疑惑中,她从未求助于埃格伯特。是的,在一切“严肃”的事情上,她总是依靠自己的父亲。

    因为埃格伯特根本没打算去驾驭生活,他根本没有抱负。他出身于一个体面的家族,一个舒适的乡村家庭,有着让人高兴的环境。当然,他本来应该有个工作。他本应学法律或起码进入商界。可,不——只要他活着,那命中注定的一周3镑的钱会让他免受饥饿之苦,而他也不想受到束缚。这不是因为他懒散,总是有些外行地在做事情,而是因为他没有一点投身于世俗生活的**,也没有在这世界上闯出条路来的渴望。不,不,这世界不值得一闯,他要抛弃它,另辟蹊径,走自己的路,如同一个漫不经心的朝圣者走下摒弃的小径。他爱他的妻子、他的木屋和花园。他要像一个爱享乐的隐士一样在那里过日子。他热爱古老的英格兰的过去,爱它古老的音乐、舞蹈和风俗习惯。他要生活在这样的风雅氛围中,而不是在商业世界的潮流里。

    可威妮弗雷德的父亲经常叫她到伦敦:因为他喜欢孩子们围在身边,所以埃格伯特和她必须在城里有一套小公寓,这对年轻人必须不时地从乡村转到城市。埃格伯特在城里有很多朋友,与他同属徒劳无益的一类,瞎搞艺术、文学、绘画、雕刻、音乐。在城里他并不厌烦无趣。

    然而,一周3镑的收入无法负担这一切费用,一切都是威妮弗雷德的父亲支付。他喜欢付钱,他定期给的钱非常有限,可他会经常给她10镑——或者给埃格伯特10镑。所以他们两人都把这老人看作是主心骨。埃格伯特不在乎被人庇护和接受资助。只有当他觉得这家人因为给了点钱而用恩赐的态度对待自己时,他才开始不高兴。

    后来,当然是小孩子出世了:一个可爱的、长着轻如飞

    絮的躯体,脸蛋白里透红的小女儿。每个人都喜欢这孩子,她是第一个进入这家庭的玲珑的白肤金发碧眼的小家伙。从她逐步形成的对跳舞的狂热劲可以看出,这个白皙、纤细、漂亮的小东西四肢长得越来越像她爸爸。难怪马歇尔一家都喜欢这孩子;他们叫她乔伊斯。他们行动优雅,但很缓慢,显得非常迟钝。他们都长得四肢强壮有力,皮肤微黑,而且身材矮小。而现在他们有了一个立金花一般轻盈的孩子。她就像是一首小诗。

    不过,她可带来了一个新的困难,威妮弗雷德必须替她请个保姆。是的,是的,必须有个保姆。这是家庭决议。但谁来付保姆费用?是外公——看到这作父亲的根本不会挣钱,外公会支付的,因为他已经支付了产期的所有费用。随之便产生了囊中羞涩的感觉,埃格伯特在靠他岳父生活。

    孩子出生以后,他和威妮弗雷德之间的关系再也不同以往了。这种不同起初几乎察觉不到,可它存在着。首先,威妮弗雷德有了新的兴趣中心。她不打算过分宠爱自己的孩子,可她具有现代母亲经常会有的代替本能母爱的东西:对孩子的责任感。威妮弗雷德欣赏亲爱的小女儿,觉得对她负有深深的责任。很奇怪,这种责任感会变得比对丈夫的爱更深沉。可是事情就是这样,而且经常会是这样。在威妮弗雷德的心目中,母亲的责任是高于一切的:做妻子的责任远远地落在后边,被排在第二位。

    孩子好像又把她与她自己的家人联成一个圈子。对她来说,她父亲,她自己和她的孩子,那就是人类的三位一体。她丈夫呢?是的,她仍爱着他,可那种爱如同游戏。她几乎有一种野蛮的责任感和家庭感。一直到她结婚,她的第一个人为的责任就是来自她父亲的:他是她的支柱,生活的源泉,永恒的支撑。现在又有一环增加到这责任的链条:她父亲,她自己,还有她的孩子。

    埃格伯特是排除在外的。不知怎么,他不知不觉,逐渐地给排斥在这个圈子之外。他的妻子仍爱着他,不过是**上的。可是,可是,——他在这种事上几乎成了多余的当事人。他不能抱怨威妮弗雷德。她仍对他尽责:她仍对他怀有**的**,那种**他是全身心投入的。可是——可是——很长时间以来,这是一个不断出现的“可是”。随后,第二个孩子,又一个白肤金发碧眼迷人的小东西来了,她并不像乔伊斯那么骄人——在安娜贝尔出生之后,埃格伯特才真正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妻子仍然爱着他,可是——现在这个“可是”已经膨胀得很大了——她对他的肉欲在她的生活中已是次要的了,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毕竟,她体验这种**的**,已经有两年时间了。一个人不是靠肉欲生活的。不是,不是的——而是要靠更严峻、更真实的东西。

    她开始怨恨自己对埃格伯特的热情——最初只是些微鄙视它。因为毕竟他迷人、可爱、极为吸引人。可是——可是——噢,那可怕的赫然逼近的“可是”的阴云!他并不是坚定地站在她生命的风景中,像一座力量之塔,像一根举足轻重的栋梁。不是的,他恰如一只家养的猫,在房前屋后转悠,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他也如花园中的一朵鲜花,在生活之风中摇曳颤栗,然后香消玉殒,无所炫耀。作为一个附属物,作为一件附属品,他是无与伦比的。众多女人喜爱他,愿让他在自己的一生中陪伴左右,成为她所有的占有物中最漂亮吸引人的一个。可威妮弗雷德属于另外一派。

    时光流逝,一年年过去了,他没有走出去闯荡生活,反而更清闲了。他天性精细、敏感、热情。可他就是不愿意投身于威妮弗雷德称之为生活的工作中去。不,他不愿意走进世俗社会,为金钱而工作。不,他仅仅是不愿意。要是威妮弗雷德喜欢超过他们微薄收入的生活的话……嗯,那是她自己的事。

    威妮弗雷德并非真地想要他走出去进入世俗社会去为金钱而工作。金钱这个词,哎呀,变成了他们之间的导火线,引得他们两人怒火熊熊。不过那是因为我们必须用符号说话,威妮弗雷德并不真地关心钱,她不在乎他是否赚钱。她只知道花在她自己和孩子们身上的钱有四分之三是靠她的父亲,她以此作为她和埃格伯特之间发生冲突的坚强后盾和进攻的武器。

    她想要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有一次她母亲曾用那种典型的讥讽的口吻对她说:“唉,亲爱的,要是你命中注定需要操心百合花的话,那其他人就不需做苦事。那也是其他许多人的一种命运,而且也许像大多数人一样不一定那么不快乐。你为什么为此见怪呢,我的孩子?”

    这位母亲的心思比她的孩子们更为精细,她们很少知道怎样来回答她。所以威妮弗雷德只是更加困惑,因为这不是百合花的问题。至少,如果这是百合花的问题的话,那么她的孩子们就是那小花朵。她们至少在不断成长。耶稣不是说过:“想想这些百合,它们怎样成长。”幸好那时她拥有正在成长的孩子。可至于其他的,那朵高大漂亮作为她们父亲的花,已经完全盛开了,所以她不想在他盛开的日子里耗费她的生命替他着想。

    不,这不是因为他不赚钱,这不是因为他懒散。他并不懒散,他总在做事情,总在克劳克汉姆不停地劳作,干着些零活。可是,噢,天啊,零活——花园小径——灿烂花朵——待修的椅子,待修的旧椅子!

    这就是他为什么根本没有地位的原因。要是他做事,未成功,赔掉了钱的话,那也不错啊!只要他在力求做些事情。不,即使他表现恶劣,是一个浪荡子,她也会更自在些,至少会采取措施抵制。事实上,浪荡子还意味着有些闯劲。他会说:“不,我不进入这行业中,与大家拴在一起,帮助社会。我会尽我所能,用我自己的小动作,破坏这计划。”或者他会说:“不,我不干扰别人。要是我有贪欲的话,那是我自己的,而且与别人的美德相比,我倒更喜欢它们。”所以说,一个浪荡子,一个流氓坏蛋具有一种立场,他使自己面临反对而最终受到鞭挞:至少在故事书中是这样。

    可是埃格伯特!你拿埃格伯特这样的男人怎么办?他没有恶习,他非常善良,他慷慨大方。而且他并不虚弱。要是他体弱身虚的话,威妮弗雷德可能还会对他和颜悦色。可他甚至连那点安慰的机会都不能给她。他不虚弱,而且他不想要她的安慰或是仁慈。不,谢谢你了,他脾气急躁,比她还犟。他清楚这一点,她也清楚这一点,因而她只有更受挫败,更恼怒欲狂,这可怜的人。他,这个高人一等的人,这个漂亮人儿,这个以他独特方式生活的坚强的人,玩弄着他的花园、古老的民歌和莫利斯舞蹈,在那里玩弄着,而让她在她自己的心中成为支撑未来生活的支柱。

    他开始变得抑郁辛酸,难看的神情开始浮现在脸上。他不向她屈服,他不。他细长的白皙身体里包含着七情六欲,充满了受压抑的生命活力。是的,甚至他自己也不得不把他内心勃勃的活力锁藏起来,现在她不会向他索取。或者可以说,她只偶尔索取一下,因为有时她不得不作出让步。她是这样爱他,这样想要他,觉得他是这样高雅,这样优美的一个人物,比她自己要优雅得多。是的,她呻吟着不得不屈从于对他的无法遏制的**。然后他跟她在一起,一会儿糟糕可怕,一会儿又美妙异常。有时她对两人能够在他们之间令人心惊胆颤的怒火横扫之后生活在一起感到疑惑。那怒火对她就像是闪电,一闪接着一闪,穿透她的五脏六腑,直到熄灭。可是这注定是人类生存的命运。命运的乌云,看来什么都没有,但一点点云雾慢慢积聚,积聚,逐渐充斥天空,完全可以遮蔽太阳。

    同样如此,爱情回归,激情的闪电可怕地在他们之间出现,一时间碧空美丽灿烂。随后,不可避免地,不可避免地,乌云开始慢慢笼罩在地平线上,接着慢慢地、慢慢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过天空,偶尔投下阴冷、可恨的阴影:慢慢堆积成一片,弥漫于苍天之上。

    随着时间一年年地流逝,闪电使天空清澈的日子越来越稀少了,蓝天越来越难以一见,逐渐被一片灰蒙蒙垄断了,好像成了永恒。

    埃格伯特为什么不做点正事?为什么不想驾驭生命?为什么他不像威妮弗雷德的父亲,成为社会的栋梁,哪怕只是纤细的支柱呢?为什么他不做工作?为什么他不定下发展方向?

    唉,你可以强按下一头驴子,可你无法让他喝水。世界是水,埃格伯特就是那头驴。他没有多少理由,他不能:他就是不能。既然没有必要为养家餬口而工作,那他不会为工作而工作。你不可能使耧斗菜花在一月份摇曳生姿,也不可能在圣诞节期间让英国的布谷鸟婉啭鸣唱。为什么?这不是他的季节。他不想做。不,他不可能想做的。

    对埃格伯特来说,事情就是这样。他不能够与世上的工作联系起来,因为他没有基本的**。然而,他心底里却有一种更强的愿望,那就是离群索居。他要离群索居,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害处。可是要离群索居,这不是他的季节。

    也许他不应该结婚生孩子。但你不能够阻止水的流动。

    这对威妮弗雷德也是如此。她生来不是能忍受离群索居的生活的。她的家族谱系是株需要激动人心,需要认同的茁壮的植物。她的生活不得不朝一个方向或另一个方向的轨迹走下去。在自己家中,她对在埃格伯特身上发现的差别一无所知因而无法理解,便陷入到灰心丧气中。面对这可怕的差别,她该做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

    她家里整个是如此的不同。她父亲也许有他自己的疑虑不安,可他闷在自己心里。也许他并不深信我们的这个世界,不深信我们煞费苦心精心构建的这个社会,结果只发现我们自己最终精心创造至死。可戈德弗雷·马歇尔品性坚强粗犷,不乏旺盛的狡诈才干。事情对他来说只是经过努力取得成功的问题,其余的留给老天。他对蒙受天赐不抱幻想,但他确实相信命运。他有种盲目绝对的信念:那是一种像不会根绝的树的树液一样绝对的信念,只有像树液一样的盲目绝对的信念才是盲目而绝对的,然而它的确在生长发展。也许他无耻不讲道德,可是只是像一棵努力生长的树一样肆无忌惮,在密林一样的其他人中冲出一条自己的路。

    归根结底,就是这旺盛的、树液一样的信念在促使人类前进。在为自己建立的社会机构这个隐蔽所里面,人类可以一代代生活下去,就像果园里即使人类突然灭绝了,梨树和葡萄会一季一季继续结果一样。可一点一点地,果树会逐渐推翻支撑它们的墙。一点一点地,每一个机构都倾塌了,除非活着的人始终更新它,修复它。

    埃格伯特根本不可能使自己去做这种修复、更新的工作。

    他没有意识到这种事实。可是,不管怎么说,即使意识到了也没有多大用。他就是不能。他具有他古雅血统的淡泊和享乐的品性。然而,他岳父,尽管比起埃格伯特来一点儿也不傻,却意识到既然我们来到这里,我们也能生活。因此,他致力于社会工作的微小的一部分,尽力为自己家庭服务,然后把其他的留给天国的终极愿望。一腔旺盛的血液使他能够不断前进。可是,有时从他那儿也突然迸发出对这世界和它的构造产生的怨恨。然而——他具有使自己成功的愿望,这使他坚持下去。他拒绝问自己成功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汉普郡的产业,他的孩子衣食无愁,还有他自己在这世上的重要性:这就够了!——够了!够了!

    然而,可别以为他是位普通的劳动者,他不是。他跟埃格伯特一样也清楚地知道幻灭意味着什么。也许在他的灵魂中他有同样成功的评价。可是他具有一种勇气,一种意志力。在他自己的小圈子里,他会发散力量,他盲目自我的单一力量。他虽然对孩子们十分溺爱,可仍是英国旧式父亲。他太圆滑了,不愿制定法律,抽象地飞扬跋扈。却保留着一切荣誉,一种原始的对孩子们心灵的支配,一种古老、几乎有魔力的父权威望。它仍在那里,在他内心深处燃烧着,这把古老的、冒烟的、父权神圣的火炬。

    在这把神圣的火炬照耀下,他的孩子们给带大了。他,终于给了姑娘们极大的自由,可是他从未真正让她们走出他的权力之外。她们呢,鼓足勇气走进没有父亲的、严峻而公正无私的外部世界,学会用社会的眼光观察,学会批评她们的父亲,甚至从世俗公正无私的裁判如日中天的眼中把他看成是劣等人,在这一点上她们做得很好。可她们一忘记批评把戏,他权力的古老的红色光芒便又投射下来。他是不能够被扑灭的。

    就让这位精神分析学家说说父亲情结吧。这是一个杜撰的词。这里是一个男人,他牢牢点燃古老的父权的红色火把,甚至像以撒一样有把孩子祭献给上帝的父权,对儿女有生杀予夺的父权:这是一种巨大的自然力量。直到孩子们长大,女孩子就置于另一种权威之下;或者成年以后,自己成为同样力量的中心,像男人一样继续这种同样的男性神秘:不管愿不愿意,戈德弗雷·马歇尔会照管他的孩子一段时间。

    本来,看起来好像他会失去威妮弗雷德。威妮弗雷德很爱她的丈夫,把他看作是妙不可言的人物,也许她期望他身上拥有比她父亲更大、更好的另外一种权威,一种男性的权威。因为一旦体验了男性力量的光辉,她是不会轻而易举地转向女性独立的阴冷的白光中的。她会渴望,一生都会渴望真正男性力量的温暖和庇护。

    而且也许她在渴望,因为埃格伯特的力量在于权力的放弃,他是他自己现存力量的否定,甚至是责任的否定。因为权力的否定最后意味着责任的否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把自己禁锢起来。他甚至试图限制自己的影响。他尽可能通过替孩子们承担某种责任来避免影响他们。“一个小孩子应该引导他们……”那他的孩子也应该引导。他会试着不把它朝哪个方向引,他会避免影响它。自由啊!——在这种自由中,可怜的威妮弗雷德像一条离水的鱼,渴望应该容纳她的自然环境。她的孩子降临了,随后她意识到她必须为它负责,她必须对她有控制力。

    可是这儿埃格伯特沉默消极地插进来。他沉默,消极,可是非常致命地抵销了她对孩子们的控制力。

    第三个姑娘出生了。生了这一个之后,威妮弗雷德再也不想要孩子了。她心灰意冷了。

    于是她看管着孩子们,这是她的责任。抚养她们的钱来自她的父亲。她会尽最大的力量抚养她们,对她们的生死有控制权。可是不!埃格伯特不愿负这个责任,他甚至不愿付钱。但他不愿她走她自己的路,不允许她拥有隐秘、沉默、易怒的权力。这是他们之间的一场较量,是自由和旧的血缘权力之间的较量。后来当然是他赢了。小姑娘们爱他,崇拜他。“爸爸!”“爸爸!”叫个不停,她们愿做什么就可以跟他做什么。她们的母亲本来管着她们,她满怀激情地着迷地管着她们,带着古老的父母权威的魔力,一种突出、公认,甚至是神圣的东西:要是我们相信神权的话。马歇尔一家作为天主教徒,他们相信。

    而埃格伯特呢,他把她古老、天主教的血缘权威变成了一种专横,他不愿把她的孩子留给她,他从她那儿把她们偷走,然而却不承担任何责任。他在情感上、精神上从她那儿偷去了她们的心,而只让她支配她们的行为。对一个母亲来说这真是吃力不讨好。她的孩子们喜欢他,非常喜欢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们准备在自己长大、有了丈夫时也受这种无益的痛苦:有一个像埃格伯特一样的丈夫,中看不中用。

    乔伊斯,这最大的孩子但是他最喜欢的,她现在是个情绪变化快的6岁的小家伙。最小的巴巴拉,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两岁孩童。他们多数时间呆在克劳克汉姆,因为他要在那儿。实际上甚至威妮弗雷德也很爱这地方。可是现在,处于这种灰心丧气、失去判断力的状态中,她觉得这里对她孩子充满了危险。蝰蛇啦,有毒的浆果啦,沼泽啦,还有也许不太纯净的水啦——这个那个的。对妈妈和保姆来说,那里是未经允许,不可擅去的地方,而对三个金发碧眼、永远不安分的小姑娘来说则是不愿顺从。孩子身后是这位父旁在与母亲和保姆对抗。事情就是这样。

    “要是你不快点来,保姆,我就跑到有蛇的地方去。”

    “乔伊斯,你必须耐心点,我正在给安娜贝尔换衣服。”

    就是那样。事情就是那样:总是单调地重复着。穿过小溪在公地上干活,他听见了这些话,而他也如同往昔一样,继续干着活。

    突然他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他立即扔下铁锹,朝桥上跑,像一头受惊的鹿。啊,威妮弗雷德在那儿——乔伊斯把自己弄伤了。他朝花园走过去。

    “怎么回事?”

    孩子仍在尖声哭叫——现在它变成了——“爸爸!爸爸!呜——呜,爸爸!”妈妈也在哭:

    “不要害怕,宝贝。让妈妈看看。”

    可孩子只是哭叫着:

    “噢,爸爸,爸爸,爸爸!”

    看到血从自己的膝盖上流出来,她给吓坏了。威妮弗雷德蹲下身,把她6岁的孩子放在大腿上,检查受伤的膝盖。埃格伯特也弯下了腰。

    “不要这样吵吵嚷嚷,乔伊斯。”他恼火地说,“她怎么弄伤的?”

    “你割草后把镰刀乱放,正好把她绊倒了。”威妮弗雷德说道,在他弯腰靠近的时候,带着严厉的责备看着他的脸。他掏出手帕,把它裹在孩子的膝盖上,然后抱起这个仍在抽泣的孩子,走进房子,上楼到她的卧房。她在他的怀抱中变得十分安静。可他的心却在痛苦、内疚地煎熬着。他把镰刀随手放在草地上,因此导致他最珍爱的头生孩子受了伤。可这只是个意外事故——这是一个意外事故。为什么他该觉得内疚?这很可能没什么事儿,两、三天就好了。为什么要耿耿于怀?为什么要忧心忡忡?他释然了。

    孩子身穿小小的夏装躺在床上,受惊之后她的脸现在十分苍白。保姆抱着最小的孩子来了,小安娜贝尔拎着裙子站在床边。威妮弗雷德十分严肃地板着脸,正俯身看着膝盖,从上面解下他浸血的手帕。埃格伯特也俯身过去,脸上比心里更镇定沉着。威妮弗雷德一脸严肃,所以他得自我克制。孩子在呜咽啜泣着。

    膝盖还在淌着血——这是一个刚好在关节上的深深的伤口。

    “你最好去叫医生来,埃格伯特。”威妮弗雷德心痛地说。

    “噢,不要!噢,不要!”乔伊斯哭喊道。

    “乔伊斯,我的宝贝,不要哭!”威妮弗雷德说道,突然怪异地、极度痛苦地把孩子搂在胸前。这位哀伤的母亲① 把小孩给吓得哑然无声了。埃格伯特看着他妻子胸前搂着孩子的悲惨身影,转身走开了。只有安娜贝尔突然吃惊地叫道:

    “乔伊斯,乔伊斯,别让你的腿流血了!”

    ① 原意为圣母玛丽亚对着儿子的尸身哭泣。

    埃格伯特骑车走了,到村里去请医生。他觉得威妮弗雷德是小题大作,膝盖本身当然没伤着!当然没有。这只是一个皮外伤。

    医生没有在家。埃格伯特留下口信,然后调转车头迅速骑车回家。他的心因为忧虑而紧缩着。他扔下单车,大汗淋漓地走进屋里,看上去相当渺小,像一个感到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