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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英格兰,我的英格兰(2/2)

惑、不知所措的男人。威妮弗雷德在楼上,坐在乔伊斯身边。乔伊斯躺在床上,看起来脸色苍白,又很自负,正在吃木薯布丁。孩子苍白受惊的小脸让埃格伯特伤心。

    “温恩医生不在家。他大约两点半会到这儿来。”埃格伯特说。

    “我不想要他来。”乔伊斯啜泣着。

    “乔伊斯,亲爱的,你必须耐心、安静。”威妮弗雷德说,“他不会伤害你的,可他会告诉我们怎么做才能让你的膝盖好得更快。那就是为什么他必须来。”威妮弗雷德总是很认真地向她的小姑娘解释,而这总是暂时让她们无话可说。

    “还流血吗?”埃格伯特说。

    威妮弗雷德小心地把被子移开。

    “我想没流了。”她说。

    埃格伯特也弯腰看了看。

    “是的,没流了。”他说,随后,脸上表情释然地站直身体。他转向孩子。

    “吃布丁吧,乔伊斯。”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安安静静呆几天就好了。”

    “你还没吃饭,是吗,爸爸?”

    “还没有。”

    “保姆会给你准备好。”威妮弗雷德说。

    “你会好的,乔伊斯。”他说,朝孩子微笑着,把她淡黄色的头发从她眉前拨开。她愉快地笑对着父亲的脸。

    他走下楼独自吃饭。保姆在一边伺候着他,她喜欢伺候他。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他,而且喜欢为他做事。

    医生来了——一个胖乎乎的乡村医生,愉快而善良。

    “哎呀,小姑娘,给绊倒了,是不是?像你这样的一位漂亮的小女生!什么!伤了膝盖!啧啧啧!那你可不伶俐了,是不是?不要紧,不要紧,很快就会好了。让我看看它,不会伤着你的,一点都不会。保姆,弄个碗盛点温水来。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

    乔伊斯带着微显优越的浅笑看着他。这是一种她不曾习惯的跟她说话的方式。

    他弯下腰,仔细看着孩子瘦小、受伤的膝盖。埃格伯特俯在他上面。

    “噢,天啊,噢,天啊!相当深的小伤口,可恶的小伤口。可恶的小伤口。不过,不要紧,不要紧,小女士。我们会很快好起来的,会很快好起来的,小女士。你叫什么?”

    “我叫乔伊斯。”孩子清晰地回答。

    “噢,真的!”他答道。“噢,真的!嗯,在我看来,那也是个好名字。乔伊斯,呃?——那乔伊斯小姐会有多大呢?她能告诉我吗?”

    “6岁。”孩子略感有趣而且用相当恩赐的态度说道。

    “6岁!你看,数到6,你能吗?嗯,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聪明的小姑娘,我敢肯定要是她喝一勺药,是不会哼哼叽叽的。不会像一些小姑娘,怎么样?呃?”

    “要是妈妈要我吃,我就吃。”乔伊斯说。

    “啊,你看!那才像样子!这才是我想从一个躺在床上的小女士嘴里听到的,因为她伤了膝盖。那才像样子——”

    这个让人产生好感、罗唆的医生用绷带把膝盖包扎好,建议卧床休息,并让小女士吃容易消化的食物。他说只要一、两个星期就会痊愈。幸运的是根本没伤着骨头或韧带,只有一些皮外伤。过一、两天他会再来。

    于是大家放心了,乔伊斯呆在床上,所有的玩具都搬了上来,她爸爸经常跟她玩。医生第三天来了,他对膝盖的伤口相当满意,说它正在愈合,它正在愈合——是的——是的。

    他让小孩继续卧床,他一、两天以后再来。威妮弗雷德稍有点不安。伤口好像正在表层愈合,可它把孩子伤得很厉害,看上去不是很好。她把自己的看法说给埃格伯特听。

    “埃格伯特,我肯定乔伊斯的膝盖并未愈合好。”

    “我认为很好。”他说,“我认为伤口正愈合得很好。”

    “我想请温恩医生再检查一次——我觉得不满意。”

    “难道你以为它比事实上更糟?”

    “当然,你可以这么说。可我现在应该给温恩医生写张明信片。”

    第二天医生来了。他检查了膝盖,发现有炎症。是的,可能会有点脓毒——可能会有。孩子发烧吗?

    两周过去后,孩子发起烧来,膝盖发炎更厉害了,变得严重起来,而且很疼、很疼。乔伊斯在夜里哭喊不停,她妈妈只好彻夜守着她。埃格伯特仍旧坚持说没有什么,真的——这会过去的。可他的心中非常焦虑。

    威妮弗雷德又给她父亲写信。星期六,这位上了年纪的人来了。威妮弗雷德一看见这穿着灰西服的矮壮身影便感到一种巨大的渴望袭遍全身。

    “爸爸,我对乔伊斯不满意,我对温恩医生不满意。”

    “嗯,威妮,亲爱的,要是你不满意,那我们必须请更好的医生,就这样。”

    这个坚强、有力的老人走上楼,他的声音震荡在房子里,好像它穿透了这沉闷的空气。

    “你好吗,乔伊斯,宝贝?”他对孩子说,“膝盖疼吗?它疼吗,亲爱的?”

    “有时疼。”孩子有点怕他,对他很冷淡。

    “唉,亲爱的,我很难过。我希望你能忍受一下,不要太烦你妈妈。”

    没有回答。他看看膝盖,膝盖又红又僵。

    “当然,”他说,“我认为我们必须听取另外一位医生的意见。而且要是打算听取的话,我们最好马上去请。埃格伯特,你可以骑车到比汉姆去请韦恩医生吗?在给威妮母亲看病时,我发现他很令人满意。”

    “要是你认为必要,我可以去。”埃格伯特说。

    “当然,我认为有这个必要。即使没什么事,我们也可以心安。我当然认为有必要。要是可能的话我要韦恩医生今晚就来。”

    于是,埃格伯特顶着风骑上自行车出发了,活像一位跑腿送信的服务生,留下他的岳父给威妮弗雷德当做精神支柱。

    韦恩医生来了,看上去相当严肃。是的,膝盖当然治错了,这孩子可能会一辈子跛脚。

    恐惧和愤怒之火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升起。韦恩医生第二天又来进行一次彻底的检查,是的,膝盖确实治错了,应该用X光检查,这很重要。

    戈德弗雷·马歇尔在花园小径上停着的汽车边走过来走过去,在进行他一生中进行过许多次的思考。

    最后,他走进屋里,跟威妮弗雷德说:“嗯,威妮,亲爱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乔伊斯带到伦敦,送到一家小型私立医院。在那儿她可以得到恰当的治疗。当然,膝盖已经给治坏了,而且很显然,这孩子会有失掉一条腿的危险。你怎么看,亲爱的?你同意我们把她带进城,给她最好的治疗吗?”

    “噢,爸爸,你知道我会为她做任何事情的,只要她好起来。”

    “我知道你会的,威妮宝贝。我想不出温恩医生做了什么。很显然,这孩子有失掉腿的危险。那么好吧,要是你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明天就把她送进城里。我从丹利医院安排一辆大轿车10点钟到这儿。埃格伯特,你马上给杰克逊医生拍份电报,好吗?这是一家专给儿童治病、处理外科病例的小型私立医院,离贝克街不远。我相信乔伊斯在那儿会康复的。”

    “噢,爸爸,难道我不能自己护理她吗?”

    “哎呀,宝贝,要是想要她得到恰当的治疗,最好让她呆在一家医院里。X光检查,电子治疗,不管怎么说都是很重要的。”

    “这要花一大笔钱……”威妮弗雷德说。

    “要是孩子的腿——甚或她的生命处在危险中,我们不能考虑花多少钱。谈论花费是没有意义的。”老人不耐烦地说。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可怜的乔伊斯给抬到一辆封闭的大汽车上——妈妈坐在她脑袋这一边,蓄着花白短胡子、戴着凉帽的外公,坐在她脚边,难以平息心头的愤怒。——他们慢慢驶离克劳克汉姆,驶离给留在身后、光着脑袋、微微有些屈辱地站在那里的埃格伯特。第二天他必须关好房屋,带着家里其他人坐火车回到城里。

    随之而来的便是黑暗痛苦的日子。这可怜的孩子,在那家私人医院里,遭受了怎样大的痛苦和折磨啊。这痛苦的6周永远改变了威妮弗雷德的心境。当她坐在床边,看着她可怜、遭受折磨的小孩,忍受着膝盖的痛苦,还有甚至更痛苦的这些恶魔似的、可也许必要的现代治疗手段,她觉得心死了,在胸中渐渐变冷。她的小乔伊斯,她脆弱、勇敢、了不起的小乔伊斯,脆弱、小巧、苍白得像一朵白色的小花!啊,她,威妮弗雷德怎么敢如此邪恶,如此粗心,如此放肆。

    “让我的心死去吧!让我女人肉欲的心死去吧!耶稣基督,让我的心死去吧。救救我的孩子。让我的心从这世界,从这肉欲死去吧。噢,毁灭我如此反复无常的心吧。让我骄傲的心死去吧,让我的心死去吧。”

    她就这样坐在孩子的床边祈祷着。像圣母胸前的7把剑,她的骄傲之心和热情之心慢慢流血而死。它流着血慢慢死去。

    她转向教会寻求安慰,转向耶稣、圣母,可最重要的是转向那伟大而不朽的教会,罗马天主教。她隐在教会的影子里。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可她的灵魂死了,她的骄傲之心、热情之心、**之心流血至死了。她的灵魂属于她的教会。她的躯体才拥有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

    她作妻子的责任不在其中。作为妻子她没有责任感,只有对这个她曾经如此迷恋、钟情的男人的一种痛苦。她整个就是圣母玛丽亚。对这个男人,她像座坟墓紧紧关闭着。埃格伯特来看孩子。可威妮弗雷德总坐在那里,像是他作为男人和父亲的坟墓。可怜的威妮弗雷德:她仍年轻、仍强壮,红润,漂亮,恰如田野上鲜艳的花朵。真奇怪——她红润、健康的脸蛋,显得这么忧郁;她强壮、充满活力的身体,如此没有生机。她要当修女?不!永远不会的!然而她心灵的大门当着他的面已经慢慢地关上了,并带着回响,将他永远地关在门外。她没有必要进修道院,她的意志足以对付。

    可年轻的母亲和父亲之间躺着的孩子,就像枕头上的一团浅色的乱丝,还有那张苍白、忍受苦痛的小脸蛋。他没法忍受这一切,他就是没法忍受眼前的这一切。他扭过脸去。没有办法,只有扭过脸去。他转过脸,心烦意乱地到处走来走去。他仍旧有魅力,吸引人。可他眉头微蹙,好像那里被一把小斧头给劈了一下:刚好劈进去了,永远进去了,而那就是印迹。

    孩子的腿保住了,可膝盖给固定起来了。现在唯一的担心就是她腿的下半部是否会萎缩或停止生长。甚至当这孩子离开医院时,她还必须进行时间很长的按摩和治疗,需要每天治疗。而整个费用由这位外公支付。

    埃格伯特现在没有真正的家了。威妮弗雷德带着孩子和保姆给拴在伦敦的小公寓里。他不能住在那里:他不能够约束自己。木屋给关上了——或者说借给了朋友。他有时在花园里干活,把这地方弄得井井有条。夜间伴着空荡荡的房子,所有的房间都是空荡荡的,他觉得心变得苦涩了。挫败感和无能感似一条蠕动蛰伏的蛇,缓慢地吞噬着他的心。无能,无能,无能:这可怕的毒液在流经他的血管,在毒杀他。

    静寂的白昼在花园干活时,他会等着听到些许的响动。可哪怕是一点响动也没有。从木屋里根本没有传来威妮弗雷德的声响,空气中、公地上、附近的地方根本没有孩子们的说话声。没有一点动静,除了这地方古老的沼泽地生成的有毒空气外什么都没有。于是他白天有一阵没一阵地干活,晚上生火,自己弄饭吃。

    他孤身一人,独自打扫木屋,铺床,但不做针线活。干活的时候,他的衬衫肩膀处给撕裂开了,露出白肤嫩肉,会感觉到空气中的雨点飘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他会再看看公地,那里簇生的荆豆枯萎了,结了籽,还有一丛丛石南花变成粉色,像是滴洒的点点祭血。

    他的心追溯这地方原始、古老的精神,向往古神。古老逝去的激情,嘶嘶作响。从他眼前溜掉的冷血的蛇的感觉,血祭的神秘,所有这地方已经逝去了的远古居民的强烈情感,他们的情感从罗马人到来之前的那些漫长日子到今天一直在空气中飞扬。空气中有一种逝去的隐秘激情的翻腾。还有看不见的蛇的存在。

    他脸上浮现出古怪、困惑、半正半邪的神情,不能在木屋呆上很长时间。突然间,他觉得必须骑上单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离开这地方,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他会在老家与母亲呆上好几天。他妈妈很爱他而且像任何母亲一样为他伤心。他脸上现出困惑、潦倒的笑容,随后摇晃着离开母亲那牵挂的心就好像离开别的任何地方。

    他总在不停地活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朋友到另一个朋友,总是躲开怜悯。谈到怜悯,它就像一只温柔的手,抽出来要去触摸他,他会本能地突然转向,像一条不伤人的蛇从一只摊开的手里绕弯,绕弯,绕弯,然后溜掉了。他必须走开。他定期去看威妮弗雷德。

    她现在已经把全部身心奉献给了孩子和宗教,因此,对她来说他太可怕了,就像一种诱惑。乔伊斯,再一次可以站立行走了,可,哎呀,却是跛着脚!腿上安着铁支架,附带一个小拐杖。真不可思议,她怎么长成一个身材纤细、脸色苍白、性情狂野的小东西。真奇怪,这痛苦并没有使她柔弱、驯良,反倒使孩子身上显出狂野、几乎是暴怒的脾气。她7岁了,身材纤长单薄,脸色苍白,可决不屈服。她的浅黄色头发变深了,可她仍旧需要忍受长期的痛苦和折磨,而且在她肤浅的意识中,懂得要忍受跛脚的事实。

    她忍受了这一切。看起来她拥有非凡的勇气,像是一个细长单薄年轻的生命或斗争武器。她承认母亲的关心,会永远地站在母亲一边,可内心却不时地闪现对她父亲的好脾性的绝望。

    当埃格伯特看见他的小女儿可怕地跛着脚行走——不仅仅跛,而且可怕地婴儿似地跌跌撞撞时,他的心因为悔恨而变硬,就像淬火的钢一样。他和他的小女儿之间存在一种默契:这不是我们称作的爱,而是一种像武器似的王权。他对待她的方式中有些微的嘲讽,这与威妮弗雷德的沉重的焦虑和关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孩子嘲讽、满不在乎地回应着他,这种古怪的轻率使得威妮弗雷德变得更阴郁、更一本正经。马歇尔一家无时无刻不在为这孩子考虑、操心,他们不遗余力,不吝惜金钱,动用一切力量,寻找一切手段来挽救她的肢体,来挽救她的自由。凭借他们所有的坚强、稳健的意志力,他们决心要让乔伊斯自由活动,要回复她野性自由的优雅。即使这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恢复,但它应该会恢复的。

    情况就是这样。乔伊斯周复周、月复月地忍受着专横和治疗的痛苦。她为了自己默认了这种光荣的努力,可她火焰般的不顾一切的灵魂是承继了父亲的,是他造就了她的许多魅力。他和她像被禁的秘密团体的成员,知道对方,但却可能认不出对方。他们,这位父亲和孩子,拥有共同的知识,同样的生活秘密。可这孩子,荣耀地呆在母亲的阵营里,而这位父亲,像以实玛利① 一样在外面徘徊游荡,只有时来这个家坐一两个小时,或者在营火边住一、两晚,像以实玛利一样奇异地沉默和紧张。从沉默中偶尔嘲讽地答几句,摒弃整个家族传统。

    ①《圣经》中的人物,被其父亚伯拉罕抛弃。

    威妮弗雷德对他的存在几乎极度痛苦,使劲祈祷抵制。他眉毛中间的那个小裂口,好像萦绕在他脸上的隐隐约约、邪恶的微笑。尤其是他得意洋洋的孤独,以实玛利的品质,还有那象征似地挺拔柔韧的身躯,他站立的样子,如此闲适从容,如此优雅诱人,像是一个挺直、柔韧的生命象征。这生机勃勃的身躯,烦扰着她萎靡不振的心灵,对她是一种折磨。他如同一个轻快活泼的幽灵在她眼前晃动,她觉得自己要是注视他就该下地狱。

    他来了,并且在她的小家里安闲适意。当他在那儿,闲逸从容地踱步时,她觉得好像选择生活全部奉献的伟**则被取消了。她认为他的存在取消了她生活的法则,用什么代替他呢?她硬起心肠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真是糟透了,不得不忍受他在跟前摇晃——挽着衣袖,东晃西晃,用沙哑的声音跟孩子们说话。只有安娜贝尔喜爱他,而他也逗弄着这小姑娘。那婴儿,巴巴拉,不相信他。对他来说她一生下来就是个陌生人。就连保姆看见他衬衫破了,露出肩上的白肤嫩肉时,都认为很丢脸。

    威妮弗雷德觉得这是与之相对抗的又一武器。

    “你还有其它衬衫——为什么总穿这件又破又旧的,埃格伯特?”她说。

    “我也许还会要把它穿烂。”他狡黠地说。

    他清楚她不会提出来为他缝补的,她不可能。是的,她不会。难道她没有自己的神去尊敬吗?她能屈从于他的太阳神和埃希塔洛克斯神①而背叛他们吗?而这对她太可怕了。他剑拔驽张的存在好像要消除她和她的信仰,就像另外一种默示。如同一个被召来对抗她的发出萤光的幽灵,这栩栩如生的活幽灵也许会获得全胜。

    ① 以色列儿童错误的神崇拜。

    他来来去去——而她一直固执着。后来,大战爆发了。他要做一个不甘堕落的男人。他不能放浪自己,他是血统纯正的英国人,甚至当他本来想腐化堕落时,他都不可能了。

    因此当战争爆发时他的全部本能都在反抗它——反对战争。他没有一丝愿望去征服外国人或是造成他们死亡。他心目中毫无英帝国的概念,而且统治不列颠对他来说也只是个笑话。他是位血统纯正的英国人,种族优良,而当他真正地成为自己时,如同一朵玫瑰花不会因为它的玫瑰刺而爱寻衅一样,他也决不会因为他的英国性情而爱寻衅。

    不,他根本不愿去否定德国,以赞美英国。在他眼中德国人和英国人之间的区别不是好与坏的区别。这就如同蓝色的水花与红或白的常青藤花之间的区别:只是不同而已。像野猪和野熊一样只是不同而已,一个人的好坏是根据他的天性而不是他的国籍来判定的。

    埃格伯特有良好的教养,而这是他本性组成的成分。对他来说去恨一个民族的全体是不合人情的。某些人他不喜欢,某些人他喜欢,而大多数人他则一无所知。有些行为他不喜欢,某些行为在他看来就很自然,可对绝大多数的行为他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然而他拥有最深厚的纯正天性,他不可避免地拒绝大多数人的意旨行事。他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理解,他永远不会心甘情愿地违背自己的意愿。一个人应该变得抛弃他自己的真知真我转而求其次,仅仅因为乌合之众期望他这样做吗?

    埃格伯特敏锐,毫无疑问感受到了的。他岳父也以他粗俗、好勇斗狠的性格感受到了。尽管这两个人性格迥异,但他们是两位真正的英国人。他们的天性几乎是一致的。

    而戈德弗雷·马歇尔在对发生的一切加以认真考虑。有法**事侵略,还有英国自由和“和平征服”的非军事想法——所谓工业主义,即使在军国主义和工业主义之间选择都是罪恶。但这年长者宣称他不得已地选择后者。他整个心灵对权力的直觉是很敏锐的。

    埃格伯特只是拒绝向世界清算,他只是拒绝在德**国主义和英国工业主义中作出选择。他根本不作选择。至于残暴而言,他鄙视那些犯下残暴罪行的人,就像卑劣可耻的那一类。罪恶与民族根本没关系。

    然而战争!战争!只是战争本身而已,无所谓对与错。他应该参加吗?他应该把自己交托给战争吗?这些问题在他脑海中萦绕了好几个礼拜。并非他认为英国是正确的而德国是错误的。也许德国错了,可他拒绝作出抉择。也并非他受到了鼓舞。不是,战争仅仅就是战争而已。

    这种威慑因素就是把自己交托于别人的权力之下,交托于民主军队的暴力精神的权力之下。他应该把自己交托出去吗?他应该把自己的生命和躯体移交给其精神亵渎了自我的事业吗?他应该献身于一种由卑劣控制的权力吗?他应该吗?他应该背叛自己吗?

    他要把自己置于那些低能儿的权力之下,他清楚这一点。他会使自己屈服,他会被那些地位卑微、粗俗不堪的下等军士们——甚至是军官们吆来喝去。他生来是自由的。他应该这么做吗?

    他去找妻子,去跟她说说。

    “我该参军吗,威妮弗雷德?”

    她沉默不语。她的本能也是极为反对这场战争的。然而一种极深的怨恨促使她回答:

    “你有三个依赖你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过这一点。”

    这时战争爆发仅三个月,战前的旧想法依然存在。

    “当然。可这不会对她们有什么太大影响。至少我会一天挣一先令。”

    “我觉得,你最好去跟爸爸说。”她回答得很沉重。

    埃格伯特去找岳父,这老人心中充满了忿恨。

    “我说,”他相当刺耳地说,“这是你能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埃格伯特立即去报名参军,当了一名列兵,被分派到轻型火炮部队。

    威妮弗雷德现在对他具有一种新的责任:一种妻子对正在对世界尽责的丈夫的责任。她仍爱着他,只要尘世的爱仍存在她就会爱他,这是她现在赖以活下去的责任。当他穿着卡其布军装回到她身边时,作为一个妻子,她顺从地投入他的怀抱,这是她的责任。可她永远也不可能再次被他的激情所打动,有一种东西在永远地阻止她:这就是她自己内心深处的选择。

    他又回到兵营。当一名现代士兵对他并不合适,穿着厚重、粗糙、丑陋不堪的军服,他精致的体貌黯然失色,好像隐没了似的。在亲密无间的军营里,他受过良好教养的敏感性已经褪化了。可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得接受这一切。于是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已经认定了自己是个落魄男人的阴沉沉的神情。

    早春时节,在报春花怒放、榛树丛挂缨的时候她回到了克劳克汉姆,在那儿,她觉得与埃格伯特又重新和好了。现在,他绝大部分日子都囚在军营里。乔伊斯在经历8到9个月的痛苦的伦敦生活之后,再一次看见花园、公地,不禁欣喜若狂。她仍跛着脚,仍有铁支架撑着腿,可她带着狂野跛行的敏捷到处转悠着。

    埃格伯特回家度周末时,穿着粗糙、厚重、沙纸似的卡其布军装,打着绑腿,戴着丑陋不堪的军帽。他看上去太糟糕了,脸上显得有些不洁静。嘴唇上有一浅浅的疤痕,似乎他吃得太多或是喝得太多以致血变得有些不净了。军营生活使他的健康受到了损害,看来它不适合他。

    威妮弗雷德略带责任和奉献的热情在等着他,愿意为这个士兵服务,如果不是这个男人的话。这只有使他内心感觉到更加阴郁,这个周末折磨着他:对军营的回忆,对那种生活的了解,甚至看到自己穿着那种可恶的卡其布军裤的腿时痛苦也在折磨着他,他觉得好像这丑陋的军服穿进了他的血液,并把它弄得肮脏粗糙。还有威妮弗雷德拒绝接受这个男人时却又如此时刻准备迎接这个“士兵”,还有家里的保姆、家庭教师,还有爱文学的孩子们相当矫揉造作地叫着,四处跑着玩耍。还有乔伊斯瘸得这样厉害!从军营回来之后,这一切对他已变得虚幻起来。只有他的心还在紧张不安。星期一破晓时分他就走了,很高兴回到那真实、粗俗的军营中去。

    威妮弗雷德只在伦敦,他们自己的世界里见到他——再也没有在小木屋见到他。可有时,也许有朋友等在那里,他会独自去克劳克汉姆,在他的花园里干上一时半会。这个夏天,花园里仍旧闪耀着大红的罂粟花和别的花朵。毛蕊花向空中摇曳着柔软、带绒的花枝:他爱毛蕊花,还有当猫头鹰鸣叫时,忍冬像记忆一般地发散出的香气。随后他会与朋友们,同威妮弗雷德的姐妹们坐在火边,他们唱着民歌。他穿上轻快的便装,他的魅力,他的漂亮,他身体柔软的优势又闪耀出来,可威妮弗雷德不在那儿。

    夏末,他随部队到佛兰德参加军事行动。他好像已经走出生活,远离苍白的生活,他几乎不再记起他的生活,如同一个从高处跳下的人,只盯着他必须落地的地方。

    两个月间,他两次负了轻伤,可这并不足以让他离开岗位超过一、两天。他们又在撤退,狙击敌人:他在后卫部队——有三架机枪。乡村的一切依然那么让人愉快,战争还没有蹂躏它的美丽,只有空气中硝烟弥漫:大地在等待着死亡。这是他参加的一次不太重要的小规模行动。

    机枪就架在村外一个灌木茂盛的小丘上。不过很难说从哪个方向传来尖厉的步枪交火的噼噼啪啪声,还有从遥远的地方发出的大炮的轰击声。这天下午天气阴郁寒冷。

    一名中尉站在梯子顶的铁平台上,观测目标,他紧张而机械地叫着,声音很高。从空中传来指示射击方向的严厉的喊声,然后是警示性的报数,最后命令“开火!”一阵猛烈的扫射后,机枪活塞弹了回去,传来一阵尖厉的爆炸声,空气中弥漫着轻烟。接着其他两挺机枪也开了火。随后便是间歇。这军官对敌人的位置没有把握好,浓密的七叶树下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在很远的地方,猛烈的交火声持续不停,声音那么遥远,给人一种安宁感。

    两边的荆豆丛中昏暗阴沉,不过几支星星般的花草显出黄色来。当他在炮火间歇中等待的时候,几乎无意识地注意到了它们。他挽着袖子,风吹在胳膊上冷嗖嗖的。他的衬衫又在肩膀处裂开了,露出里面的皮肉。他又脏又乱,可脸色很平静。当我们的意识趋于终结时,是会想起这么多事情的。在他的下前方是公路,蜿蜒于草地和荆豆丛之间。他看见路上灰色、泥泞的足印和深深的车痕,军团的一部分已经从那里撤退了。现在一切都已静寂无声。传来的声响也来自于外界。他呆的地方很沉寂,凉嗖嗖的,安详平静。从树间可以看到远方的白色教堂不像是一座建筑,更像是一种思维活动。

    听到头顶上传来军官尖厉的吆喝,他马上陷入闪电式的机械反应中,机械反应纯粹是对枪的机械顺从的行为,纯粹是对枪的机械行为,这使心灵得以卸去负担,在昏暗中郁郁沉思。最终心灵孤独地、郁郁沉思在自有的流动中,就像昏暗大海上的一只鸟。

    眼前除了公路,一个歪斜的十字架,还有阴沉的秋季田野和树林,除此之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在一块犁过的地里出现了三个影影绰绰的骑兵,显得很小。他们是自己人。而敌人呢,影子都没看见。

    战斗间歇一阵,突然传来严厉的命令,朝一个新的方向开火。这是一场紧张、激动的行动,然而内心里仍旧阴沉、冷寂、孤独。

    可即使如此,灵魂听到了新的声响:这新的深深的似乎刚好触到灵魂的“叭叭”枪声。他不停地开着机枪,哒哒直响,浑身冒汗,可他心中仍旧是那触及灵魂的新的声音的回响。

    为了协调一致,远方传来了可怕的炮弹的微弱呼啸声,然后,几乎是突然地变成尖厉刺耳、撕心裂肺的啸叫。他耳朵听见了这啸叫,内心也紧张地听见了。炮弹呼啸而过,在远处落下,大家松了一口气,他听见沉闷的爆炸声,还有士兵吆喝战马的声音,但他没有转过头看。他只注意到一枝结了红色浆果的冬青树枝像礼品似地掉落在下面的路上。

    “不是这次,不是这次。吾欲去尔去之处。”他这是跟炮弹还是跟谁说话?“吾欲去尔去之处。”随后,又是炸弹微弱的呼啸声响起。他面不改色,以平静的心情接受它。它越来越近了,像种可怕的疾风狂浪。他的血凝固了,可在瞬间的昏暗中,他看见沉重的炮弹飞扑向大地,在左边岩石很多的灌木丛中爆炸。泥土石块给掀上了天空。他似乎没有听见这声音。泥土、石块、灌木碎片又落回大地,于是又回复到不变的宁静中。德国人已经找到目标了。

    他们现在转移吗?他们撤退吗?是的。军官在撤退前下达最后闪电式的命令。密集的枪击声中又一颗炮弹悄然而至,落进沉默、落进灵魂的郁郁沉思中。最终一声炸响,便是黑暗和瞬间的痛苦和恐惧。啊,他已经看见黑暗之鸟朝他飞来,这次是飞回家去。顷刻间在痛苦的爆发中,生命在作永恒的飞扬,随后便是黑暗的重压。

    当他自己的意识在黑暗中开始微弱地挣扎时,已感到了巨大的重负和铿锵的声音。已经体验到了死亡的瞬间!而且在死前,被迫重温它。命运就是这样,即便在死亡中也是如此。

    痛苦的轰鸣声好像又在他意识之外响起:像一个在近处敲得叮当作响的钟。然而他知道那是他自己,他必须把他自己与它联系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新的努力之后,他辨清了头上的痛楚,那是嗡嗡作响、不断轰鸣的巨大痛苦。他只能认同自己,随后便是时间流逝。

    过了一段时间,他似乎又清醒过来了,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在前线,意识到他被打死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光明还不属于他。头上痛苦的轰鸣声在回响着,宣布他脱离了其他意识。于是他陷入了无以名状的,被生命遗弃的昏迷中。

    像死亡了一样的意识又一点一点地恢复了:他的头被打中了。起初这只是个模糊的臆测,可在痛苦的此消彼长中,越来越近地使他陷入意识的痛苦和痛苦的意识中,逐渐地他有了认识——他肯定被打中头部了——打在左眉上,要是这样的话,会出血的——有血吗?——他左眼感觉到有血吗?随之而来的轰鸣声像死亡般疯狂地要冲破他的脑膜。

    脸上有血吗?热血在流淌吗?或者是凝结在脸颊上的血迹?问这些问题都花了他好几个小时:黑暗中的时间同痛苦一样无法测定。

    睁大眼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他在看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可是去回想那是什么太费劲了。

    不,不,没有回想!

    它们是黑暗天空中的星星吗?黑暗的天空中那可能是星星吗?星星?世界?啊,不,他不可能知道了!星星和世界离他远去。他闭上了眼睛。没有星星,没有天空,没有世界。没有,没有!只有浓重的鲜血的黑暗。应该是极为痛苦地深深陷入浓重的血的黑暗中了。

    死亡,噢,死亡!世界到处充满血腥,而这血腥都缠绕着死亡。灵魂像黑暗的海面上、血的海洋上显露的最微弱的光亮。这光在无风的风暴中摇晃、扑打、跳动。希望它会熄灭,然而却不可能。

    曾经有过生活,曾经有过威妮弗雷德和孩子。可痛苦、徒劳地努力去捕捉无意义的回忆、过去无意义的生活,这令人极端厌恶。没有,没有!没有威妮弗雷德,没有孩子。没有世界,没有人们。宁肯面对前面痛苦的死亡而不愿努力回忆过去让人厌恶。宁肯这可怕的工作继续向前,在死亡的极限中,消融在死亡的黑海中而不愿回顾过去。忘却吧,忘却吧!在死亡的忘怀中安全,安全地忘却。毁掉生命的核心,沉陷于无尽的黑暗,只能那样。打断这思绪,没有过去与将来,与黑暗浑然一体。让死亡的黑海自己去解决无益的问题吧。让人类的意志动摇屈服吧。

    那是什么?光亮!可怕的光亮!那是人影吗?那是马腿吗?非常庞大——非常庞大,在上面,巨大,巨大的马腿?

    德国人听见微弱的声音,吃了一惊。随后在闪光弹的照耀中,在炮弹掀起的土堆旁边,他们看见了这张死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