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4 参孙和德莱拉①(1/2)

    从帕森斯开往圣加斯廷帕威的汽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他转向北方,朝北极星的方向往山上走去。此时才仅仅6点半,可是星星已布满天空。一阵冷风从海面吹来,峭壁下面的灯塔在刚降临的夜幕里明亮而有节奏地闪烁着。

    男人孤身一人。他毫不犹豫地赶着路,不时带着谨慎的好奇东张西望。高耸、废弃了的锡矿发电站,在夜色中时隐时现,似昔日文明的残迹。矿工的小屋杂乱无序地散布在山上,黑暗中,屋里的灯光孤寂地眨巴着,如同这凯尔特人夜的寂寞。

    ① 均为《圣经》人物。参孙以身强力大著称。德莱拉是其情妇。参孙被她出卖。

    他坚定地继续走着,总是带着警觉的好奇。他是位个子很高、身体强壮的男人,显然正当壮年;肩膀宽阔,而且相当硬挺。走路时,他身体从臀部略微向前倾斜着,就像一个必须弯腰来降低高度的男人。可他的背并不曲,从臀部直到肩部都是直挺挺的。

    个子不高,墩实,腿脚粗壮的考内希矿工们的身影不时地与他擦身而过。他总是跟他们道声晚安,好像在表明他是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他说话带着西考内希的腔调。沿着这条阴郁的路走着,他一会儿看看陆地上住所的灯光,一会儿看看海面上的灯塔。船只看到灯塔就改变航向。瞧着自己和美洲之间那与黑暗浑为一统的大西洋,他显得略微有些兴奋,并感到很惬意。谨慎和激动与自制力在不断交织着。

    路边的房舍开始关门了,他走进散落的不成形的孤寂的矿村,这是他过去所熟悉的。到了,离路左边不远有一座小客栈,透出温暖适意的灯光。他注视着客栈的招牌:“锡矿工人之家”。可辨认不出老板的名字。他倾听着。屋里传来兴奋的谈话声,朗笑声,一群男人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尖笑声。

    他微微弯下腰,走进小酒吧。屋里点着热晃晃的灯,一个丰满的女人从擦得发白的牌桌旁站了起来,牌桌上散落着黑、白、红色的纸牌。玩游戏的几个男人抬起了头,他们都是矿工。

    陌生人转过脸去,径直走到柜台。帽檐压在眉毛上。

    “晚上好!”女店主逢迎谄笑地说。

    “晚上好,一杯淡啤酒。”

    “一杯淡啤酒。”女店主巴结地重复道,“夜晚真冷,——不过却令人愉快。”

    “是的。”男人附和着,没有多话。然后,在没人期待他再说什么时出人意料地加了句:“天气真是合乎时令。”

    “非常合时令,确实是。”女店主说,“谢谢。”

    男人端起杯子直接往嘴边送去,然后一口干了。他咔嗒一声又把杯子放到锌柜上。

    “再来一杯。”他说。

    女人又倒了杯啤酒给他,然后这男人端着杯子走到靠近火堆的第二张桌子边坐下。女人稍稍犹豫了一下又回到了她牌友的那张桌子旁。她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人:一个体格健硕的家伙,穿着得体漂亮的陌生人。

    可他说话带着那种考内希新英格兰人的口音,像那些矿工一样,她自然地接受了。

    陌生人把脚搁在火炉围栏上,看着火。他英俊潇洒,脸色红润,长着整齐的考内希人式的眉毛,眉下是考内希人式的又亮又懵懂的黑眼睛。他看起来心不在焉地注视着那牌桌。

    这女人丰满健康,黑头发,一双灵活的褐色小眼睛。她浑身蕴藏着生命和活力,她投入到牌戏的那股劲头刺激着所有在座的男人。他们叫嚷着,大笑着。这女人手扪着胸,尖声浪笑。

    “噢,老天呀,笑死我了。”她气喘吁吁道,“嘿,你,特拉沃罗先生,打牌得光明正大,喂,打牌得光明正大。不然的话,我要用牌了。”

    “光明正大打牌!谁没光明正大打牌?”特拉沃罗先生喊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打牌不光明正大,南克维斯太太?”

    “是的,我这么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难道你没拿黑桃皇后?嘿,现在,别来搪塞我。我知道你拿了那张皇后,就像铁定的我知道我叫爱丽斯一样!”

    “好吧,——凭着爱丽斯的名义,你将得到它……”

    “哈!——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见过这样的男人吗?我保证,你老婆肯定很容易被你这小子的样子欺骗。”

    话音刚落,她迸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声。四个穿卡其布军服的士兵走了进来,打断了她的笑声,一个五短身材,矮胖的中年中士,一个年轻的下士,还有两个年轻的二等兵。这女人倾斜着椅子。

    “噢,天哪!”她叫道.“要是孩子们回来还没有精疲力尽,我相信……”

    “精疲力尽,老板娘!”中士大声说道,“还没有。”

    女人站起身。

    “我相信你们累坏了,亲爱的。我肯定,你们要吃晚饭了。”

    “我们还扛得住。”

    “先来点儿喝的吧。”中士说。

    女人忙碌地去拿酒。士兵们挪到火边,摊开手脚。

    “你们在这儿吃晚饭,”她问,“还是在厨房?”

    “在这儿吃吧。”中士说,“更暖和舒服些——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孩子们,愿意在哪儿吃,随你们的便,随你们的便。”

    她一阵风似地不见了。片刻之后,一个年约16岁的姑娘走了进来。她个子高挑,清新可爱,长着齐整整的眉毛,一双年轻的没有表情的黑眼睛,浑身洋溢着那种给人以美的享受的凯尔特人式发育未全的柔弱和懵懂无知。

    “嗨,玛丽安!晚上好,玛丽安!现在怎么样啊,玛丽安?”传来多重问候。

    她声音柔弱地回答每一个人,声音中蕴含一种非常富有吸引力的奇异、柔和的从容镇静。她动作相当机械然而却很引人注目地走动着,好像她的心思在每个人身上。可她仪态举止中总有些微的恍惚:一种羞怯。火边的这个陌生人好奇地注视着她,气色红润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想询问又担心莽撞唐突的好奇。

    “我也许可以跟你们一起吃点晚饭。”他说。

    她清澈明亮、毫无戒意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睛就像某种小动物的眼睛。

    “我要问妈妈。”她说,声音柔和悦耳,像轻柔地歌唱。她再次出来时,说:

    “好的,”她几乎是在低语,“你要吃什么?”

    “你们有什么?”他问,抬头看着她的脸。

    “有冷肉……”

    “那,就给我来一份吧。”

    陌生人坐在桌子尽头,与这些疲惫不堪、默不作声的士兵一起吃着。现在,女店主开始对他感兴趣了。她紧拧着眉头,健康的大脸盘上有种恐慌的神情,可她褐色的小眼睛极为警觉地紧紧盯着。她是位大块头的女人,可眼睛小而挤。穿着一件相当花哨艳丽的法兰绒罩衫和一条深色裙子。她走近陌生人。

    “吃饭的时候要喝点什么?”她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新出现的危险的调门。

    他不安地动了一下。

    “噢,继续来啤酒吧。”

    她又给他端来一杯。然后坐在他和士兵们的这张桌子边的板凳上,留神盯着他。

    “你从圣加斯特来,是不是?”她问。

    那双考内希人式的清澈透明、令人费解的黑眼睛望着她,终于答道:

    “不,从帕森斯来。”

    “帕森斯!——可你没想过今晚回到那儿去?”

    “没——没有。”

    他仍用那双看起来像晶莹玛瑙般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她怒气渐生,这可以从眉宇中看出来。然而声音仍是温和的、低声下气的。

    “我想也是——可你不住在这地方,是不是?”

    “是——是的,我不住在这儿。”他答起话来总是很迟缓,好像有什么东西阻在他和这个外在的问题之间。

    “噢,我明白了。”她说道,“你有亲戚在这儿。”

    他又一次直视她的眼睛,好像要盯得她哑口无言。

    “是的。”他说。

    他再也没说什么。她蓦地站起来,怒上眉头。尽管她继续母亲般地、和蔼地、好脾气地待这些男人,然而,那天晚上再也没有笑声和玩牌声了。他们都很了解她,也很怕她。

    晚饭吃完了,桌子也清理干净了,可这陌生人并没有走。

    两个大兵兴高采烈地道晚安去睡觉:

    “晚安,大妈;晚安,玛丽安。”

    陌生人跟中士稍稍聊了几句。他们聊刚开始一年的这场战争,聊这支驻扎在本地区的小分队,还聊到了美国。

    女店主小眼睛紧盯着他,逐渐怒火中烧,因为他还未走。

    她因为这压抑的、狂暴的激情而浑身颤抖着,那是一种让人害怕、反常的东西。她再也不能安静地坐一分钟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她沉重的身躯好像突然不自觉地挪动着,而他仍旧还在那儿。她心中的紧张渐渐变得无法忍受。她注视着钟表的分钟在缓慢地爬行。三个士兵已经去睡觉了,只有这头发短短的像狗一样的老中士还留在这儿。

    女店主坐在酒吧后面,烦躁而心不在焉地不停地翻弄着报纸。她又瞅了下钟,终于到了10点差10分了。

    “先生们——时间到了!”她说道,声音中暴躁明显减弱了。“该打烊了。请注意时间,亲爱的,祝各位晚安!”男人们简短地道安后,开始陆续离开。这时10点差1分了,女店主站了起来。

    “喂,”她说道,“我要关门了。”

    最后一批矿工出去了。她威严地站着,不容商量地扶着门。而这陌生人仍坐在火边吸着烟,黑色的大衣敞开着。

    “先生,我们现在关门了。”传来女店主明显抑制了火药味的声音。

    个子矮小、长得像狗一样精明的中士碰了下陌生人的胳膊。“关门时间到了。”他说。

    陌生人在椅子里挪转身来,宝石般闪亮的黑眼睛在中士和女店主身上扫来扫去。

    “今晚我歇在这儿。”他以那种简短的考内希新英格兰人的口吻说道。

    女店主看起来怒火满腔,眼睛奇异地睁着,十分瘆人。

    “噢!是吗!”她叫道,“噢,是吗!那我可不可以问一下,这是谁的命令?”

    他朝她看了一眼。

    “我的命令。”他说。

    她下意识地砰地把门关上,像一只恐怖的大鸟向他扑来。

    她调门很高,声音里有些沙哑。

    “谁知道你的命令是什么玩意?”她叫道,“在这屋里发布命令,你以为你是谁?”

    他静静地坐着,注视着她。

    “你知道我是谁。”他说,“至少,我知道你是谁。”

    “噢,是吗?噢,是吗?那我是谁?你发发慈悲告诉我好吗?”

    他明亮的黑眼睛凝视着她。

    “你是我的妻子,你是的。”他说道,“你像我一样非常清楚这一点。”

    她吃了一惊,似乎什么东西在心里爆炸了。

    她双目圆睁,怒视着。

    “我确实知道!”她叫道,“我知道根本没这回事!我知道根本没这回事!一个男人走进酒馆,无礼地告诉我说我是他的妻子,你觉得我会相信他?——我告诉你,不管你是谁,你弄错了。我清楚我自己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妻子,你最好在我叫人把你轰出去之前,立刻从房子里滚出去,那我就谢谢你了。”

    男人站了起来,头微微朝她伸着。他是位正当壮年的、体型潇洒优美的考内希男人。

    “你说什么,呃?你不认识我?”他唱歌般地问道,声音里没有感情,但相当让人压抑,相当急迫:这声音使人想起那姑娘的声音。“你瞧,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认出你来的,我会的!要知道,我用不着看第二眼就会认出你的。你懂了吧,是不是?”

    女人惶惑不已。

    “你可以这么说,”她断断续续地回答,“你可以这么说,那简直太容易了。我的名字,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而且受到尊重。可我不认识你。”

    她的声音慢慢变得挖苦起来:“我不能说认识你,你对我来说纯粹是个陌生人,而且我也确信,今晚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

    她话语畅快,带着讥讽的口吻。

    “不,你见过的,”男人令人信服地答道,“不,你见过的。你的姓就是我的姓,那个姑娘玛丽安是我的姑娘,她是我的女儿。你毫无疑问是我的妻子,就像我的确是威利·南克威斯一样。”

    他说着,好像这是件公认的事实。他的脸非常漂亮,带有一种奇异的警觉,神情从容自若,这令她大为光火。

    “你这恶棍!”她说道,“你这恶棍,来这房子竟敢跟我撒泼。你这恶棍,你这彻头彻尾的无赖!”

    他望着她。

    “啊,”他不动声色地说,“还有吗?”在她面前他有些不安,只是他并不怕她。他身上有种让人莫测高深的东西,就像他那宝石般明亮深邃的眼睛一样。

    她怒气冲冲,威胁地走近他。

    “你从这房子出去!”——她突然发疯似地跺着脚。“马上走!”

    他注视着她,知道她要发起攻击。

    “不,”他说,话语中隐含着强调的意味。“我告诉你,我要歇在这儿。”

    他畏怯她的性格,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她浑身颤抖着,黄褐色的小眼睛,像老虎的一样,聚合成强烈的怒火。男人有些畏缩,但仍在坚持。她意识到了,必须积蓄力量。

    “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能在这儿歇。”她说着,然后圆瞪着吓人的气势汹汹的眼睛,转过身,冲出房间。男人侧身倾听着,听见她上楼,听见她在敲一间卧室的门,听见她说:“下来一会儿,好吗,孩子们?我需要你们,我有麻烦了。”

    酒馆里的这男人,摘下帽子,脱掉黑色大衣,把它们放在身后的座位上。他的黑发很短,鬓角微微带些灰白。他穿了套剪裁考究,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服,美国式样,翻领。看起来他很富有,是位优雅稳健的男人。他肩膀相当僵硬,那是由于他两次在矿井中断过锁骨。

    穿着邋遢军服、狗模狗样的中士偷偷地瞧着他。

    “她是你妻子?”他问,脑袋朝妇人离去的方向摆了摆。

    “对,她是的。”男人咆哮道,“她就是我的妻子,一点没错。”

    “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是吗?”

    “16年了。”

    “哦。”

    中士熟练地继续抽烟。

    女店主回来了,后面跟着三个年轻士兵。他们穿着衬衫和裤子,有一个光穿着袜子没穿鞋,局促不安地走了进来。女人像演戏似地站在酒吧间的尽头,高声说道:

    “那男人拒绝离开酒吧,声称他今晚要歇在这儿。你们都十分清楚我没有空床,是不是?而且这房子不收留旅行者。可他不顾一切要留在这儿!我只要还有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都要抗争到底。要是你们这些男人还称得上是男人的话,帮帮一个没人帮助的女人吧。”

    她眼睛闪亮,脸涨得通红。她住嘴不说了,像个亚马逊女战士。

    年轻士兵并不十分清楚该怎么办。他们望望这男人,又看看中士,其中一个低下头,扣紧了裤子背带的第二粒扣子。

    “怎么回事,中士?”一个士兵开玩笑似地问道,脸上闪着光。

    “这男人说他是南克威斯太太的丈夫。”中士说。

    “他根本不是我的丈夫。我声明今晚之前我从未看到过他。这真是个卑鄙的手段,没别的,真是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