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6 马贩子的女儿(2/2)

    她又朝他望着,目光中满怀着祈求强烈爱意的眼神,同时闪现出超常骇人的狂喜。由于宛如从她脸上发散出来的这种微妙的光辉,他软弱无力了。然而他从未打算爱她,他从未打算过。他内心深处有个地方执拗得不能让步。

    “你爱我。”她狂喜地极为自信地喃喃道,“你爱我。”

    她双手拉扯着他,把他拉到身边。他很害怕,甚至略微有些惊恐。因为他真的没有爱她的想法。然而她的手在往身边拉扯着他。为了平衡自己,他迅速伸出一只手抓住她**裸的肩膀。一阵火焰好像灼伤了抓住她柔软肩膀的手。他根本没打算爱她:他的全部意志在抵制着他的屈从。这真是太可怕了,然而又有多奇妙啊,触到她肩膀的感觉;多美丽啊,她脸上闪耀的光辉。也许她疯了?他极为厌恶屈从于她,内心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

    他一直没看她,盯着远处的门,可怕的手仍按在她的肩上。她突然间变得非常平静。他低头看着她,她的眼睛现在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疑虑,脸上的光辉已消失殆尽,可怕的阴影又笼罩在她脸上。他简直忍受不了她眼睛中那丝丝疑惑和隐藏在这疑惑之后的死亡的神情。

    伴随着内心的呻吟,他让步了,让自己的心屈从于她。一个突如其来、温和的笑意浮现在他的脸上。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的那双眼睛,慢慢地盈满了泪水。他注视着她眼中冒出的这奇怪的水流,如同某个地方冒出的汩汩泉水。而他的心在胸中似乎燃烧、熔化了。

    他看着她,再也受不了。他双膝跪下,胳膊搂着她的头,把她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喉咙。她非常安静,而他似乎已经碎了的心在胸中带着一种痛苦的挣扎在猛烈燃烧着。他感觉到她滚烫的眼泪慢慢地润湿了他的喉咙,可他没动。

    他感觉到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脖子,滴到了颈根,然而他仍旧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人类无休无止的永恒之中。只是现在,把她的脸贴紧他对他来说已经是必不可少的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再放开她了。他永远也不可能把她的头从他胳膊紧紧的拥抱中放开,他要永远保持这个姿势,尽管内心痛苦地受到了伤害,但那对他来说也是生活。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着她潮湿、柔软的头发。

    接下来,好像是突然间,他嗅到了令人厌恶的浊水的气味,而就在同时,她挣脱开他,看着他。她的眼睛若有所思,深不可测。他害怕这双眼睛,他闭上眼睛吻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想要那双眼睛不再显露出那种可怕的若有所思、深不可测的神情来。

    当她转过脸再对着他时,微妙的红晕已染上她的脸颊,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喜悦光彩,这真让他恐惧,然而他又想看见它,因为他更害怕那种疑惑的眼神。

    “你爱我?”她相当畏缩地说。

    “是的。”他痛苦而努力说出这两个字。并不是因为这两个字不是真的,而是因为那是所发生的事实。这两个字似乎把他新近破碎的心再一次撕裂开来。而他几乎不希望它是真实的,甚至现在也是如此。

    她仰脸对着他,他俯身温柔地吻她的嘴,给她永恒誓约的一吻。吻她的时候,他的心在胸中一阵紧缩。他从来没有打算爱她,可现在一切完了。他已经垮过了他们之间的鸿沟,留下的只有束手无策,空虚冷寂。

    这一吻之后,她的双眼又慢慢盈满了泪水。她离开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头垂在一边,双手交叉地放在腿上。眼泪极为缓慢地跌落下来。房间里一片静寂。他坐在炉前地毯上,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没有说话。他那破碎的心奇异的痛楚好像要吞噬他。他应该爱她吗?那就是爱了!他——一个医生!那就这样订终身了!——要是他们知道了会怎样嘲笑啊!——想到他们知道的情景,他真痛苦不堪。

    他又朝她看看,陷入一种难以理解、无遮无掩的痛苦中。她低头坐在那儿,陷入沉思之中。他看见一滴眼泪掉落下来,心便热烈地跳动着。他这时才注意到她的一只肩膀完全没盖上,一只胳膊裸露着,因为房间昏暗,他隐约还能看见她的一个细小的**。

    “你干吗哭呢?”他问道,声音有些异样。

    “我不是在哭,真的。”她说道,有几分恐惧地注视他。他伸出手,温柔地握住她裸露的手臂。

    “我爱你!我爱你!”他说道,声音低沉,微微颤抖,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她退缩着,低下了头。

    他的手温柔地,带有穿透力地紧握她的手臂,令她忧伤。

    她又抬头看着他。

    “我要去,”她说,“我要去给你拿些干衣服来。”

    “为什么?”他说,“我挺好。”

    “可我要去,”她说,“而且我要你换下湿衣服。”

    他松开她的手臂。她裹在毯子里,相当害怕地看着他,仍然没有站起来。

    “吻我。”她渴望地说。

    他吻了她,但很短促,半生气的样子。

    片刻之后,她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全身都裹在毯子里。她试着排遣自己,把自己裹好,以便走路。他注视着她慌乱的样子。她知道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走动的时候,毯子拖曳着,他瞥见她的双脚和白皙的大腿,并试着记起把她裹在毯子里时她是什么样子。可那时他根本没想到要去记,因为那时她跟他毫无关系,而且他的天性对记起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她的样子也极为反感。

    昏暗的房子里一个急促、压抑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随后他听见她的声音:“——衣服在那儿。”他站起身,走到楼梯口,拾起她扔下来的衣服,然后走回火边,把身子擦干,穿上衣服。穿好以后,他对自己的外表咧咧嘴。

    火逐渐黯淡下去了,因此他又加上些煤。现在,除了从远处冬青树间透射出来的微弱的路灯光以外,房子里十分昏暗了。他在壁炉台上找到了火柴,点亮汽灯。随后,他把自己的衣服口袋掏空,把湿衣服堆成一堆扔在洗涤槽里。之后,他轻轻地收拾起她的湿衣服,把它们单独放成一堆,置于洗涤槽上面的铜架上。

    时钟指向六点,他自己的手表已经停了。他该回诊所了,可她仍没下来。等了一阵后,他走到楼梯口,喊道:

    “我得走了。”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她走下来。她穿上了她最好的黑色巴里沙长裙,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但仍湿漉漉的。她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着说:

    “我不喜欢你穿那些衣服。”

    “我看起来很怪吗?”他答道。

    他们两个都感到局促不安。

    “我给你弄些茶点。”她说。

    “不用了,我必须走了。”

    “是吗?”她的大眼睛又紧张起来,疑惑地瞧着他。于是再一次,他从内心的痛楚意识到有多爱她。他走过去,俯身吻她;温柔地,充满激情地以他内心的痛楚吻她。

    “我的头发真难闻。”她心烦意乱地喃喃自语道,“我真是糟糕,我这样糟糕!噢,不,我实在是太糟糕了。”她痛苦、心碎地抽泣着。“你不可能爱我的,我真是糟透了。”

    “别傻了,别傻了。”他说道,试图安抚她,亲吻她,把她拥在怀里。“我要你,我要娶你,我们赶快结婚,赶快——要是可能的话就在明天。”

    可她只是使劲啜泣着,嚷道:

    “我感觉糟透了,我感觉糟透了。我想我的样子在你看来很可怕。”

    “不,我要你,我要你。”这便是他的回答。可怕的语调几乎比不要她更吓坏她。

    仅次于最好的“唉呀,我累坏了!”弗兰西斯使着性子呼喊道,同时一屁股坐在靠近树篱的草地上。安妮惊讶地站了一会,她已习惯了惹人喜爱的弗兰西斯的反复无常,说道:

    “是呀,昨天从利物浦回来,走了那么长的路,能不累吗?”

    说着她扑通一声坐在姐姐旁边。安妮是个14岁的聪明女孩,身体丰满,全身洋溢着世俗的气息。弗兰西斯年纪要大得多,大约23岁,做事三心二意,忽冷忽热。她是这个家庭最漂亮聪明的孩子。她神经质地、绝望地扯着衣服上的扣子。美丽的轮廓平静得像个面具,她棕色的瘦骨嶙峋的手却在神经质地拉扯着。

    “不是因为旅行。”她说道,对安妮的感觉迟钝很反感。安妮探询似地看着她亲爱的姐姐。她以自信、实在的态度打量眼前这个变化莫测的人。可是,突然她发现自己整个都被弗兰西斯瞧在眼里,觉得有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挑战似地盯着她,便开始退缩了。大胆而富有诱惑力的目光是弗兰西斯所特有的。强烈、突然的目光常常使人困窘失措。

    “怎么回事,可怜的宝贝儿?”安妮一边问,一边抱着姐姐苗条、任性的身体。弗兰西斯发抖地笑着,安适地偎依在健壮女孩丰满的胸前。

    “噢,我是有点累。”她含糊说道,似乎要哭了。

    “是呀,当然是,在想什么?”安妮安慰着。对弗兰西斯来说,这真是个笑话,安妮在扮演年长的,差不多是妈妈的角色。可安妮处于无忧无虑的年龄阶段;男人们对她来说就像是动物一样不可爱;而弗兰西斯,正当23岁妙龄,要惹不少人产生非份之想呢。

    乡村笼罩在上午的寂静中,远方的地里,每样东西都闪耀在它的阴影旁,山坡默默地散发着热气。棕色的草地仿佛在燃烧,橡树叶子烧成了棕色。穿过一簇簇微微发黑的树叶,村子的红红绿绿在远方隐隐约约地闪耀着。

    突然,一阵轻风吹过,山脚下小河道旁的杨柳像钻石般眩目地哗哗摇摆着。安妮恢复原来的坐姿。她伸直腿,在大腿上放上一把榛子,一些浅绿叶状的东西,脸颊的一边给晒得黑里透红。她开始嗑这些坚果。弗兰西斯垂着头,痛苦地沉思着。

    “哎,你认识汤姆·斯麦德利吗?”年轻的姑娘开口说道,把一个榛子从很紧的壳里弄出来。

    “我大概认识。”弗兰西斯讥讽地答道。

    “他把抓的一只野兔子送给我,让我跟家养的这只一起养——那只是活的。”

    “是件好事呀。”弗兰西斯说,冷漠而又嘲讽。

    “确实是!他答应带我去奥勒顿集市,可他从没兑现过。结果你瞧,他从教区长的管辖区带了个仆人去,我看见他了。”

    “他应该。”弗兰西斯说。

    “不,他不应该!我也这么跟他说了。而且我还告诉他我要告诉你——我已经告诉你了。”

    她咔嗒一声又嗑开一个坚果,灵巧地挑出肉仁来,心满意足地嚼着。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弗兰西斯说。

    “也许是,可是我仍然对他挺恼火的。”

    “为什么?”

    “我就是恼火,他根本没有权力跟仆人一起去。”

    “他完全有这个权利。”弗兰西斯坚持道,公正而冷酷。

    “不,他没有,他说过要带我去的。”

    弗兰西斯突然大笑起来,觉得滑稽而如释重负。

    “噢,是的,我忘记那个了。”她又问道,“你发誓说要告诉我时他说什么?”

    “他笑着说,‘她不会为那事操心的’。”

    “她确实不会。”弗兰西斯嗤之以鼻道。

    两人都不作声了。原野上长着枯萎的头茎淡黄的蓟花,一堆一堆沉默的黑莓,棕色外皮的荆豆在阳光的照耀下给人以梦幻般的感觉。小河对面绵延着的是广大的农业区:白色方块的大麦地,棕色方块的小麦地,一小块一小块的牧场,红色狭长的休耕地,衬得幽暗的林地和小村庄有如装饰品。这些地延伸到远方的群山之中,方块也变得越来越小,融进了微黑的发热的烟雾中。远处只有白色方块的大麦地清晰可见。

    “嘿,这里有个兔子洞!”安妮突然叫道,“我们在这儿等着看一个出来好吗?你用不着动的。”

    于是,两个姑娘一动不动地坐着,弗兰西斯盯着她周围的物体,它们带着奇怪、不友好的神情看着她们:紫茎上沉甸甸的微微带绿的接骨木果实;丛生的野生苹果树上挂着闪闪发亮的略微泛黄的酸苹果;樱草花干枯、无生气的叶子平平地躺在树篱下边。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对她产生奇异的感觉。这时她眼睛注意到有东西在动。一只鼹鼠悄没声地在温暖的红壤上活动着,鼻子嗅着,东跑跑,西颠颠,黑乎乎地像个影子,四处窜着,轻快而无声息,像个享受生活之乐的幽灵。弗兰西斯吃了一惊,出于习惯,她会要求安妮杀死这个小动物。可是,今天她的情绪太不好了。她看见这小畜生晃晃悠悠地跑着,用鼻子使劲闻着,接触着物体,以发现它们。小东西在阳光和热气中活蹦乱跳地跑着,入迷地感受着怪模怪样的物体抚摸它的肚皮和鼻子。她对这小动物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怜悯。

    “哎,弗兰,这儿,一只鼹鼠!”

    安妮站起身,站着看这只黝黑的、毫无警觉的畜生。弗兰西斯焦虑地皱着眉。

    “它不会跑开,对吧?”小姑娘轻轻地说。然后她偷偷地走近那小动物。鼹鼠乱摸乱撞地跑开了。片刻间安妮就追上了它,脚轻轻地把它踩住。弗兰西斯看见小动物在安妮的靴子底下挣扎,这小畜生粉红色的爪子在挣扎滑动,它的尖鼻子在扭曲抽搐。

    “它真能挣扎!”健壮的女孩说,皱着眉头看着这让人恐惧的一幕。然后她弯下腰去看她的猎物。弗兰西斯现在可以看见,露在靴底外边的挣扎不定的柔软的肩膀,令人怜悯的脸盲目地转来转去,疯狂地划动着平平的粉色的爪子。

    “把这东西杀了。”她说着,别过脸去。

    “噢——我不,”安妮笑着说,退缩着。“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来。”

    “我不喜欢。”弗兰西斯故作镇静地说。

    几次努力之后,安妮抓住这小动物的颈背,成功地把它拿起来。小东西昂着头,使劲左右摇动着它长长的面部。嘴巴大张着,成为一个奇怪的长方形状,边上露出小小的粉红色的牙齿。它盲目疯狂的嘴在豁裂着,扭曲着。它的身体,沉重而笨拙,几乎不动地悬垂着。

    “真是个伶俐的小东西。”安妮一边瞧着它说,一边摆着身子,避免被小东西咬到了。

    “你准备拿它怎么办?”弗兰西斯尖刻地问道。

    “得把它弄死——瞧它搞的破坏。我要把它拿回家,让爸爸或别人杀死。我不想放走它。”

    她笨拙地用手帕把这小动物包裹起来,然后在姐姐身边坐下。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安妮一直在对付鼹鼠的挣扎。

    “这次你没说多少吉米的事。在利物浦经常见到他吗?”安妮突然问道。

    “见过一两次。”弗兰西斯答道,丝毫没显示出这问题让她多烦心。

    “那你再不爱他了?”

    “既然他订婚了,我想我不应该。”

    “订婚了?吉米·拜洛斯!嘿,随便什么事!我从来没想到他会订婚。”

    “他跟任何人一样有权利,为什么不会?”弗兰西斯急促地说道。

    安妮手忙脚乱地对付鼹鼠。

    “也许是这样,”她终于说道,“不过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吉米会这样。”

    “为什么没有?”弗兰西斯马上问道。

    “我不知道——这只该死的鼹鼠,总不安静——他跟谁订婚了?”

    “我怎么知道?”

    “我以为你会问他。你认识他有很久了。我想他觉得现在该订婚了因为他是化学博士。”

    弗兰西斯不禁笑了起来。

    “他是博士跟订婚有什么关系?”她问。

    “我敢肯定有点关系。他现在想要拥有某个人,所以他订婚了。嘿,别动,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鼹鼠差不多成功地挣脱开来。它拚命地扭动着,挣扎着,晃动着尖尖的盲目的脑袋,大张着嘴巴竖起来像支小箭。它皱巴巴的爪子朝两边伸开。

    “你给我进去!”安妮命令道,用食指戳着这小动物,想把它弄回到手帕里。突然,它嘴巴像火星一闪咬了她手指一口。

    “哎呀!”她叫道,“它咬着我了。”

    她猛地把它摔在地上。这小动物头昏眼花,在地上盲目地打转转。弗兰西斯快尖叫起来了。她盼望它像只耗子转瞬间就逃之夭夭,可它仍旧在那里转悠。她想要大叫把它吓跑。

    安妮,突然大发怒火,抓起姐姐的拐杖,只一下,就把鼹鼠打死了。弗兰西斯吓了一跳,感到心头一震。头一分钟,这可怜的小东西还在阳光下忙乱地挣扎着,接下来,便像只小袋子似地躺在那儿,黑黝黝的毫无生气——完全不挣扎,几乎不颤动了。

    “它死了!”弗兰西斯气喘吁吁地说。安妮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看着细细的咬痕,说:

    “是的,它死了,我很高兴。真是讨厌的邪恶东西,这些鼹鼠!”

    话刚说完,她的愤怒便烟消云散了。她捡起这死了的小动物。

    “它的皮毛真漂亮。”她心想,用食指抚摩着皮毛,然后又用脸颊触摩着皮毛。

    “小心。”弗兰西斯严厉地说,“血要掉到裙子上了。”一滴红宝石似的血悬在鼹鼠的小鼻子上,就要滴落下来。安妮急忙把它抖落在钓钟柳上。突然间,弗兰西斯平静下来,在那一刻,她成熟起来了。

    “我想得杀掉它们。”她说,悲伤之后是一种相当无所谓的情绪。这些闪亮的酸苹果,这些闪烁着的耀眼的柳树现在对她来说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几乎不值得注意。她内心中某样东西已经死去了,所以事情也就失去了追求的意味。她内心沉静,满不在乎,悲伤的情绪完全给压下去了。她站起身,朝着小河道走去。

    “等等我。”安妮叫道,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弗兰西斯站在桥上,看着一块块红色泥浆上牛踩成的脚印,里面一点水也没有。但到处在散发出清新温软的气味。为什么她对安妮关心这么少,谁如此喜欢她?她问自己。为什么她对任何人都缺乏关心?她不知道,但是,她觉得自己的孤立和无所谓中流露出一种相当倔强的自豪感。

    她们走进一块田里。田里立着一排排大麦秸垛,浅黄色小麦穗直垂到地面上。炎炎夏日把地里的麦茬晒白了,白花花一片。邻近的一块地松软而肥美,播撒了第二轮作物的种子,散乱在各处的苜蓿的粉红色小圆头安闲地躺在深绿色草丛中,香味很弱但令人作呕。姑娘们排成单列往前走,领头的是弗兰西斯。

    一个年轻人正在门口用长柄大镰刀割饲料,为下午喂牛作准备。当他看见姑娘们,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无目的地等着。弗兰西斯穿着白色的薄纱裙子,神情肃穆地走着,对一切都漠然而不经意。她的神态自若,她的漫不经心,使他神经紧张起来。她爱远方的吉米已有5年了,得到的回报是他的不冷不热。这个男人只能稍稍影响她。

    汤姆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皮肤光滑漂亮的脸被太阳晒成红色,而不是棕色。脸上的这种红润增加了他幽默从容的外表的魅力。他比弗兰西斯大一岁。如果她早像这样屈尊下驾,他很久以前就会追求她了。他平淡地过着日子,亲切地与很多姑娘闲谈,但是一直未婚,这在极大程度上减少了许多麻烦。不过他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女人。所以当姑娘们走近时,他会忸怩地急忙拉一下裤子。对他来说,弗兰西斯是位难得的妙人儿,她使他血管中产生一种奇异美妙的兴奋。她给他一种略显窒息的感觉。不知为何,这天上午,她比平时更多地影响着他。她穿着白色的衣服,然而,他注重实际的头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感觉从来没有变得这样清醒、有目的。

    弗兰西斯知道她要干什么。汤姆时刻准备爱她,只要她流露出任何一点迹象。既然她不能拥有吉米,她并不十分在意。毕竟她仍然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人。要是她不能拥有最好的——吉米,她所知道的一个势利的人——她就要仅次于最好的,汤姆。她更加无所谓地走着。

    “噢,你回来了!”汤姆说。她留意到他声音中有点不肯定的意味。

    “不是,”她笑着说,“我仍在利物浦。”话音中亲密的口气令他热血上涌。

    “那这不是你喽?”他问。

    她的心不反感地跳动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很快就站在他跟前。

    “是呀,你怎么看?”她笑着。

    他用一种心不在焉的小动作把头上的帽子举了一下。她喜欢这样,喜欢他英俊的模样,他的幽默,他的无知,他的慢条斯理的男人味。

    “这儿,看这儿,汤姆·斯麦德利。”突然,安妮插进话来。

    “一只鼹鼠!你发现它就死了吗?”他问。

    “不是,它咬了我。”安妮说道。

    “哎呀,把衣服咬烂了,是不是?”

    “不是,”安妮厉声责备道,“什么话!”

    “噢,那是怎么回事?”

    “我受不了你这么粗俗地发问。”

    “是吗?”

    他朝弗兰西斯扫了一眼。

    “是不太好。”弗兰西斯说。事实上她并不在意。一般说来,粗俗话使她不快。吉米是个绅士,说话很文雅。但汤姆的说话方式对她并没有太大关系。

    “我喜欢你说得文雅些。”她补充道。

    “是吗?”他答道,斜了斜帽子,心情激荡。

    “你知道,一般来说你是这样的。”她微笑着说。

    “我得要试一试。”他献殷勤地说道。

    “什么?”她高兴地问。

    “文雅地跟你说话。”他说。弗兰西斯满脸通红,把头低下,然后愉快地笑了,仿佛她喜欢这笨拙的暗示。

    “哎,现在,你小心自己说的话。”安妮叫道,告诫似地打了他胳膊一下。

    “你用不着打鼹鼠很多下。”他取笑道,退到安全的地方,揉着胳膊。

    “确实用不着,它一下就给打死了。”弗兰西斯说,带着对她来说很讨厌的坦率。

    “你并不擅长打它们吧?”他对她说。

    “我不知道,要是让我碰上的话。”她果断地说。

    “是吗,”他答道,带着一丝怀疑。

    “我会的,”她加强了语气,补充道,“要是必要的话。”

    他对她的话里有话反应很迟钝。

    “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必要的吗?”他疑惑地问道。

    “呃……是吗?”她说,镇静地冷冷地看着他。

    “我相信这一点。”他答道,移开目光,但固执己见。

    她一下笑了起来。

    “可是,对我是不必要的。”她略带轻蔑地说道。

    “是的,是这么回事。”他答道。

    她笑得发抖。

    “我知道是。”她说道,接着是一阵难堪的停顿。

    “怎么,你想要我去杀鼹鼠吗?”过了一会儿,她试探地问道。

    “它们给我们造成很多破坏。”他愤愤地说道,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

    “好吧,下次碰到我会留神的。”她挑衅似地许诺道。他们目光相接,她在他的目光的逼迫下退缩了。她的傲气遭到了抵制。他觉得不自在,又感到得意洋洋,又有些迷惑,仿佛命运已经支配了他。她微笑着走了。

    “咳,”当姐妹俩穿过麦茬地时,安妮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两个在唠叨什么。”

    “是吗?”弗兰西斯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是的,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无论如何汤姆·斯麦德利要比吉米好得多,他更好些。”

    “也许是这样。”弗兰西斯淡淡地说。

    第二天,经过秘密而持久的捕猎后,弗兰西斯又发现一只鼹鼠在阳光下玩耍。她杀死了它。到了傍晚,当汤姆晚饭后来到门口抽烟时,她把这死去的动物给他。

    “给你吧!”她说。

    “你抓的?”他问道,把这柔软的小动物尸体放在手指间,仔细地查看它。这样做是为了掩藏自己的心慌。

    “你认为我不能吗?”她问,脸离他很近。

    “不,我不知道你能。”

    她对着他的脸笑了。这种奇异的巧笑几乎使她窒息,使她激动不安,使她要流泪,使她消除最后一点戒心。他看起来吓坏了,并且有些心烦意乱。她抓住他的胳膊。

    “你跟我出去吗?”他用一种局促不安的声调问道。

    她别过脸去,颤声笑着。血一下子涌遍了全身,澎湃的激情强烈地支配了他。他抑制着激情,但是激情驱动着他,使他丧失了自制力。看着她迷人纤细的颈背,狂热的爱突然向他袭来,心中充满无限的柔情。

    “我们得去告诉你妈妈。”他说。他站在那儿,忍受着,抵制着对她的热情。

    “对。”她用一种无力的声音答道。但是在这无力声中带着深深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