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玉才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张承志散文随笔集 > 双联璧--读张治中序马良骏著《考证回教历史》

双联璧--读张治中序马良骏著《考证回教历史》(1/2)

    一

    这本书到手的时候,我已经对马良骏阿訇神驰心往,想象许久了。那几年,只要我一脚跨入甘肃南部,就不禁默默地思索他的事。他背过身一去不返的家乡--张家川上磨乡的风景,就平铺在我的视野里,青山绿水的长条梯田,包裹着庄子,像一幅黄绿模糊的淡彩画。

    不用说,若是赶上一个光阴,他会破例接纳我这五功不勤的瞎汉,一如在他以后,在西海固,在甘青新一样。

    他不单是个念经阿訇,而且是罕见的文人。那时候我弄不到这本《考证回教历史》,仅仅见过他翻译的《穆罕麦斯》。瞎汉藏经,我也留着一册。赠书的是川里弟的老父亲,译文是经堂语,滋味纯正且幽玄,最受苏菲家的喜爱。

    怀着与古人交谈的一种奢想,那时我长久地伫立过。何止马良骏,整个张家川已没有他的族人。我感到人的不能尽意,站在山梁边,只有让一对眸子享受。

    二

    如今这本使我好奇的书,已经拿在我的手里。惊奇才刚开始:因为开卷读到的,竟然是一对琢磨剔透的玉璧:先是张治中将军的序,后是马良骏阿訇的书。头一次开卷的时候,我对张治中能写出些什么,心里微有保留。说实在话,在我的这一代光阴里,教授也好专家也罢,凡民间最紧要的东西,他们常常一问三不知。在中国知识人受教育的过程中,自古是小树苗灌醋不灌水。以后学而优则仕,当官的知识体系里,自然是天生就少长了这几根筋。

    而张治中将军不然。翻开序,读进去,一种太罕见所以使人感动的文字,一种端庄、精确、真挚的文笔,悄然抓住了我。

    读下去,突然觉得震聋发聩的震动,读了几遍仍然不能相信;咀嚼几过,仍无法摆脱被震撼的感觉。张治中写道:

    真主的仆人在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蒙昧的人呼喊他们,他们回头答曰:"和平"。

    自一九八四年岁末初进大西北,我从未见过回教著述的任何一处,有过如此绝妙的概括。理解要等到第二次,那是在乌鲁木齐的八户地。我和一位阿訇议论起此事,他猜测地说,这话"大概就是那段阿叶提"。我要求立即查找。找到时,我更吃惊了。

    张治中写的这句话,是一个普通的阿叶提(《古兰经》句),在经的二五章63节。只是这一句翻译,超过了一个世纪十五个译本的苦心劳作。我激动得简直喊起来:这一句译的,水平高过了十五本!为什么你们当阿訇的就找不出这个译法?……

    视野里莽莽苍苍铺展的,是陇东的一角,惊人的地相。隔着深壑又近在眼前的,是一条条老虎腿般的山梁。如此将军,早已久违隔世了。我的脑海中,联想到淞沪抗战和他主政新疆的经历,想到大时代里,人的波澜生涯。四野无声。无限的山地平塬,居然就这么无情地断成了道道深沟,让人咫尺难近。

    张治中将军对于伊斯兰教的了解和描述,无疑依仗着马良骏的经典和解释。穆民世界的真实,于是获得了有识之士的证明。两者相互的善意和水平,成全了一个美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一对晶莹的玉璧;以一个共同的举意,以两个深厚的功底,他们完成了对伊斯兰教的出色释义。

    隔了一年在宁夏黑铁峡,和另一个阿訇又谈起此书。他说:"一个赛俩目,你看机密有多么大!……"是的,张序的功力,只在新译了一句话;而一句翻译的核心,又只是一个词。这个词,Alsalam,其实穆斯林天天都把它挂在嘴上,只不过,惟有在马良骏的判断和经文支撑下,张治中将军把它译为"和平"。

    日后要再花费多少时光,人们才能体会这千钧一字的感觉呢--和平的宗教,和平的教义!

    三

    骑耕牛,过关山,大营扎在了上磨川--

    是谁曾唱过这一段民谣?

    此刻,我脚下山谷里的深沟,就一直弯弯地绕着,通到对面的上磨川。人称小马阿訇的马良骏,故乡就在这里。历史课,原来最好不是在北大,而是面对着山野和古人,慢慢地咀嚼吮吸,揣摩他们的隔世心事。

    当年在这道川里,仗着自己的乃夫思(生性)一蹦子跑到新疆的哲合忍耶小马,后来做得可大发了。是他代表全新疆的回教,电贺的新中国成立。知道么?毛选五卷里,还收着一篇**专门写给他的回电。满拉们在山道上歇息的时候,先耍上一阵,喝足泉水,然后给我指点上磨的位置。

    其实,这一本回教史体例罕见。它先用半部篇幅,解明了回回和卡费尔,以及乃夫思与伊玛尼这么两对概念。然后博采阿文"塔勒赫"(历史)与汉文古典,简练至极地勾勒了一个穆斯林世界简史。

    人们说,他的乃夫思(脾性)没有压下,闹了气,跺跺脚走了新疆。走了新疆又恋着上磨,所以他给经堂翻译了《穆罕麦斯》。为着夜晚时分,悠扬地跟上调门,遥遥和家乡唱和呼应。人与人就是不一样,灵性的乃夫思,是天生的前定。他的译笔,不是蚊蝇之辈的小玩艺,他满心的重负一旦成书,便从西到东,被半个中国到处念诵。

    我总发生幻视,总好像看到他在默默坐静。我悄猜想,他还有心事没有成全。那是家乡么?小马再也没有回家。他的事业和灵魂,都留在了新疆。他们是志在远方大学的阿林,不是一生纠缠乡土的农民。那是什么呢?

    就这样,在几年的咂吮旧事里,在独自的体会中,我仿佛随着他当了一回陕西大寺的满拉。这种感觉奇特又新鲜,使我暗怀着欢喜。"瞎汉半道当满拉,经不好,凭参悟。"我从伊犁城到天水城,从上磨川到张家川,心里总细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