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长笛如诉(1/2)

    一

    对古典西洋音乐如同朝圣--和很多人相似,这种心情体验,我也有过。但是到了后来不能不承认这心情的淡漠。穷国野民的风刀霜日,与那些高雅大曲之间,毕竟太容易疏远了。谁去细究自己身上的现象;只不过偶尔意识到的时候,觉得有一个微妙的结纽,它尚未解开。究竟它是怎么回事呢,暗自想弄得明白些。

    当然这不可能,音乐是理不清的一团麻。也许,可能梳理一番的只是一些私人心事,是自己与音乐接触的背景、心境、缘分、故事。

    对古典乐朝圣的时期,虽然还远远谈不上虔诚,但一度也确实热心。心情也急切,进入了一股求学的心态以后,恨不得时刻泡在音响里。忆起那一期的结交,都是古典迷人士。

    时代恰恰又踏上了那段路程,与许多国家二十年前一样,中国刚进入一个卡式录音机和音响组合进入家庭的时代。我是留学生,早早便舶来了一套配置很高的音响组合。于是音乐猛地涌入日常,我寄居的简易楼终日轰鸣着大音量的音乐。从蒙古到日本,从美国的BobDylan到哈萨克的Engbêkkuyê。

    也许是音乐生活或听觉生活,带给了我整个八十年代的好心情。

    我在美妙的听觉享受中,洞开门扉,结交上下各流人等;不假思索,在稿纸上挥泄无度。美音不能独自品茗般默听,我义务讲解,记得曾把一个朋友(他那时迷恋绘画)用大音量把冈林信康的《我们大家所盼望的》播放给他,伴以我煽动的解释。他在那些嘶吼的日语音声中,虽然不解一语,却听得哗哗泪下,这件事使我至今惊奇。

    当然在音响旁,我也见多了听了一句半句就做感动状,迫不及待不怕夹生地写进个人文字的"作家"。总之,那时,我自己和小屋盛着的我的家庭,都因为美声盈室的状况而暴富了。丰足而且满意的心情,流露于我那一期的不少败笔之中。

    二

    而且追求的目标在古典。我生了野心,忍不住想用已获的基础,试着叩门一次。我在真的尝试去窥探古典殿堂。太偏爱流行音乐,甚至沉溺比"下里巴人"更不入流的蒙古突厥的胡音--这种现象使我暗怀不安。我好像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乡间塾生,总是觉得学堂还没念完。记得我四处求师,购置了许多古典音乐的唱片磁带。我和朋友一道,专门请来专业人士,逐段地听他解释,并暗自给自己的耳朵判分。

    应当说收获多少是有过的,获得的愉悦自然更多。但是我不能就此理解、并全部接受古典迷们经久不衰的热情。我还是保留了一丝感觉;我捉摸着关于听觉、心情、标准的问题,我在琢磨一个我能接受的音乐ABC。

    有一件小事挺难忘。一九八六抑或八七年若干作家访问德国,在汉堡听了半场歌剧。说是半场,原因在我们迟到了,在黑暗中寻不到座位。咬耳出声时被观众们不屑地呵斥,后来一些人被引导员领到空座位暂且坐下;另几个则干脆退出来,在休息室里等第二幕再入座。

    还记得终于等到了幕间休息,急急去找自己座位时的感觉。有一种终于放松了紧张,倾听的神经和渴望油然浮起的滋味。我端坐稳当,从第二幕的第一声男中音开始,强力集中自己一切意念,听。

    使读者意识到朝圣,让人们自律着、迫使他们学习自己的感觉,真不可思议啊。我走神了,遐想着能获得如此一切的歌剧作家多么让人羡慕。若是我们的小说散文被人如此阅读--换上晚礼服打上领带,正襟危坐忍住咳嗽地阅读,会有什么效果呢?

    我偷偷瞥一眼侧右,是一伙日本白领。当然礼仪没有一丝纰漏,西服笔挺,头发油亮。但我看见了在东京熟悉的疲惫,看见了"社用族"(公司付款者)的表情。有一个悠忽的眼神和我相遇了,一瞬间闪过局促。它马上转回去,赶紧回到神圣的倾听。--哈,他们和我差不多,也是害怕被文明开除,寻机会听听是怎么回事,也是顺从着一个规矩。

    遐想之间,又一幕降下了。我们到了休息室。突然有一位同伴建议,可能休息室这种地方引诱人的世俗性吧,他建议回家。更让我惊奇的是作家们都没有拒绝。

    走在夜空清爽的汉堡大街上,溜溜达达非常惬意。大家讨论着女高音和男中音,朝旅馆走着。那时一位同伴的话,虽然至今尚未决定赞否,但我已经记牢了--他说:"说真的,只有一个歌剧让我感动过,而且掉了泪。你们猜是哪个?--《洪湖赤卫队》。"

    一句话使大家都默然许久。虽然都是作家,不便简单地吭声。

    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关于音乐的结论是什么呢?

    汉堡体验之后,我更不会判断自己的耳朵。使用那台立体声山水音响,在八十年代后半的几年里,我浏览了不知多少音乐。高雅是有的,悦耳是有的,讲究是有的,就是没有达到朝圣的境地。宁静的休憩和愉悦,对巧妙谱成的个别旋律的喜爱--都有过,但我不能简单地皈依绅士淑女的解释,不能说我也听见了他们描述的听觉。

    也许我才是一个语言憧憬者。因为我终年都在雕刻自己的语言,至少常常都为自己语言的无力而感慨。我相信--语言在暧昧的时候,可能显现美,也可能封闭原意。在追求成为激动的河,在河水冲刷不已的时候,语言可能向放弃自己的神秘主义皈依。但是如此火候的语言,和本来就空洞虚伪的同类物之间,也许会出现一点相像。

    区别之一是,达到神秘主义阶段的语言,会沿途留下一连的记号。如真挚朴素的小事,如他人不能的经历,如预见或奇异等等。后来者可以依据这些记号,解读荒唐和非理性的本意,使关上的门再度开启。

    音乐是这种语言么?

    我不敢浪下结论。我能做的删节从略地,对要紧的事多少记下几笔。

    三

    和我的读者的年表不同,那还是人们期待的改革开放尚未到来的时代。我像许多知识青年一样,先与穷乡僻壤的农民结交,后来又为自己处境的压迫,远走异乡。

    那结交如我全部文章的注解一样,交得太深了。农民把它用旧式比喻说成结拜。我却嫌太封建。结拜兄弟,涵盖不了红卫兵蜕变再生、一介学生与大地民众相融、一个知识分子被异端濡染直至背叛的所有内容。

    远托异乡也不是闯关东下西口。我如一片叶子,在生计的寒风中簌簌抖着,跨过海,越过政治和贫富的边界线,走了外国。

    --若顺势找个词儿形容,应当说那是一段"没有音乐的日子"。或者用反义句,说那些日子里,每时每刻心底都萦绕着一股悲哀且激烈的乐曲?

    肚腹的原则,生存的铁律,扳正着人柔软的一部分生性。

    我在那两年里练惯了疾走,默默地以两步迈三步,奔波在东京--于我而言它是个劳动市场和战场。刷盘子,教大学,出著作。为了活下去(主要是使自己的做人原则活下去),我的心硬了。

    那时偶尔拍的一张相片曾使很多朋友震动,被记录下来的我面貌凶恶,满目杀意地瞪着假想的和真实的对手。在坚决地夺取生存所需物质的日月里,我觉察得出自己的异化。没有时间缅怀,没有条件助人,只是似乎在遥遥天际,在梦幻一般不真实的某地,好像才有过或存放过旧日的我。

    在那样的时候人很难在古典音乐里浪费,虽然从第一天我就弄了个录音机,后来又买了一个音质更好的。听的内容要么彻底轻松,最好是柔美圆润的女声;要么是最狂热的六十年代摇滚--音乐于那时的我,如同粮食女性一样都是充饥物。它抚慰或宣泄,给我一天天短暂而实用的补充。

    但有一天,我收到一个邮件。

    那天我的斗室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气,我打开邮件,是一个最知心的朋友的信。我照例细嚼慢咽,津津有味地读着。信也同时为我充饥,我对信很贪婪,并已习惯了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