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最净的水(2/2)

市上的大买主。

    水,勒命绳一样细长不断的水,它带给陇山周边的是生机呢,还是绝望?最近的两大创举是:引黄灌溉、吊庄迁民。两件事都是巨大的手术,不知投入了怎样的决心和财力。然而我在这里写的不是陇人和甘宁伊斯兰回民怎样改天换地背井离乡,而是--用水;在这里,水和人的关系是一种内心的精神的关系。

    即使人禾都干渴着,走进山沟还是觉得水多。大车道的硬辙印旁,顺着坡坂走势,井口密密麻麻。这紧排成队的井口带来一种错觉,好像只要用一根芦管一吸,股股清泉就会直直流上山顶似的。

    井口窖口一律用土坯磨高,收成窄窄的一缸大小。用木头镶了框子,再盖着一个奇怪的木盖。真正不可思议的是,家家井盖上都挂着锁,妇人女子挑水来了,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拎着钥匙--而她们贫窘的家门却只用一根麻绳草茎拴着。

    锁井,当然是为了清洁。

    然而清洁的水并不为着肚腹,而是为着净身。风尘仆仆满脸黄沙的老汉从山上下来了,寺里礼拜的时间已经临近。洗一个阿布代斯要用刚从井里汲来的清净水,这不比受苦在山上渴了喝一口牲口蹄坑里的积水了事。娃娃们掀着褴褛拖着鼻涕奔来跑去,可是没人敢祸害汲来的井水。连准备用在教门事情上的鸡羊也一样,早一个月就拴在院里禁了不洁的野食,每天用这种水喂养。

    无论清晨,无论将暮,回民们掀开缸盖,把净瓶用这种绝对洁净的水灌满,就悄悄地凝思举意了。当第一捧水洒下以后,无人暗处这独自一人的农民已经沉入梦境。他继续念着,举落有致地一一洗着,薄薄的一层水遮住了肉身,渐渐把他带到了肃穆的境界。他的疲皱枯疼的肌肤湿润了,那净水在意念中滤过他的肌腱骨骼,向着心意之底流去。等到最后一捧水流尽时,他鬓发上闪着晶莹,脸庞上聚着血气,他起身戴上白帽子,变成了一个脱离了尘世的异域人。

    此时的他若去旱焦的山上耕地割柴,他心里对辛苦是淡漠的。此时的他若去清真寺里礼拜,他心里对成功是信任的。此时他若去打仗或者他遭遇突然的灾难,他心里对死灭是满足的--他发梢滴水浑身湿凉,他的意念中已经没有一丝一星贪恋悔恨了。

    在中国这片实用中庸无心无情的土地上,泥土小道上走来这样的人是不可思议的。在陇山两麓万万千千的贫瘠沟壑里活着这样的人,是难以使人相信的。在也许是世界农区干旱之冠穷困之冠的无水山地里有着这样的用水,更是恍如说梦的事,没有人会完全相信,没有人能理解它的原因,我知道。

    但是,用水的回民们最主要的性格特征,就是不用人理解。可能他们还反感这类理解,觉得近于一种玷污。他们把难堪入目的饭食浆水看成苟延残喘的手段,而把以最净的水洗心看成人生切要的目的。

    当我离开这被山地抛弃的残破旱苦的山边,当我望着道旁密密排开的那一眼眼锁着的水窖水井,启程返回自己嘈杂仇恶的都市时,我总是为自己的怯懦和不洁深深痛苦。

    人流正疯狂地涌向日本的物质宫殿。

    日本人冷淡地看着,走向自己的温泉,走向自己的浴室。

    我不能忍受如此一种中国人的形象,我急不可耐地回来了。

    我误入了陇山中心,我瞭望这无边旱海,我发现了世间原来有如此一块净土。

    但是我终于告别了它,虽然怀着对那纯洁真净的水的崇敬。

    每当我拧开水龙头看清水泻下,每当我提起茶壶沏进茶杯,每当我洗澡游泳潜入运河水库的时候,我总是满心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怅惘。

    198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