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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澳大利亚文学日(1/2)

    一九八一年五月六日,我动身从澳大利亚回国的前一天,是这次访问的**。按照日程,这天上午,我将到澳大利亚著名作家帕特里克·怀特家中拜访。然后往谒亨利·劳森之墓。下午参观悉尼艺术馆,晚上在悉尼歌剧院晚餐,有梅卓琳、考斯蒂根夫妇、基尼利夫妇和瑙玛同席。饭后在歌剧院观看现代芭蕾舞。

    "太丰富了。"我赞叹。

    "你会累坏的。"瑙玛说,"吃药吧,加倍!"相处了快一个月,我们几乎知道了彼此的全部习惯。

    我们从瑙玛的住处莫斯曼湾乘船往悉尼市中心,海面波光粼粼,白鸥点点。岸上绿树丛中,隐约露出红白两色的房屋。初到悉尼时下榻的小旅馆,在山坡上显露着它那一角招牌。我想起旅馆中在红玻璃杯里燃烧的蜡烛,照着绘在天花板上的港湾。刚来时欣喜兴奋的心情,这时已换作依依惜别了。

    船转了方向,这一带海湾看不见了。两岸仍是绿树。五月份,澳洲正是深秋,也许因为树的种类不同,此时反不如前几天在墨尔本和堪培拉感到的秋色浓和秋意重。

    在市中心办了些琐事,即驱车前往怀特家。在车上,瑙玛忽然说:"听着,亲爱的,"她常这样叫我,"你可能一人去见怀特先生,因为我想他大概不会让我进门。""怎么会呢?我们两人一起去。"我有些奇怪。一面想起一路听到的关于怀特的传说。都说他宣布隐居,谢绝访问。途经墨尔本时,一家报纸重新发表了两年前一位美国导演对他的访问记,编者按语说这是罕有的,特地重新发表。人们知道我的日程中列有访问怀特,都颇为惊讶。其实这很简单,只因我是中国人。

    "如果他不让我进门,我就在街上等你。"瑙玛又说。我摇头。我直觉地感到怀特先生一定会欢迎她,就像欢迎我一样。

    我们准时到达怀特家门。那是一座小楼。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小坡本身便是花园。我们自己推开木栅门,循着两边长满各种植物的小径,到了屋门前。忽然一阵狗吠,只见另一侧的铁栅门内,好几只大狗对着我们乱叫,但它们的神情并不凶恶。"它们表示欢迎。"瑙玛幽默地说。

    我们按了电铃,门立即开了。我一眼便认出,站在我们面前的便是怀特本人。他身材高大,比照片上瘦一些,嘴角显出文学家的敏感,眼睛透露着哲学家的睿智和聪明。他也许不能说像,却使我想起歌德那敏感而聪明的脸。他立即欢迎我。瑙玛站在门边,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哦,当然了。"怀特显然没有考虑过让她等在门外。我胜利地向她微笑。

    我们进屋,落座。怀特端茶时,我和瑙玛打量着墙上的两幅大画,都是抽象派的,圈圈点点,曲线直线,不知所云。我很想问问画的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住了。

    我知道怀特不喜欢新闻记者采访。我自己很尊重记者的劳动,因为每个人都要看报,读新闻。但这时我不想把自己放在采访的位置提问。我们的会见只是一个中国中年作家对一位澳大利亚老作家的友好拜望,只是见见面,谈谈天。怀特的接待恰也是这样。他亲切友好,随便家常。大家处在无拘束的亲切的气氛中,瑙玛和我都很高兴。

    "中国是个伟大的国家,很愿意去看看。"怀特说,"但是我太老了。"

    瑙玛和我同声抗议,一致说他并不老,他一九一二年生,今年六十九岁。

    "我的日子不多了,"他说,"老实说活多久我并不在乎。"

    "你可以只到一个地方看看。"瑙玛说。

    "如果去,我就要到许多地方。"他微笑。

    我告诉他,他的书在中国的翻译情况,并把随身带的一本外国语学院出的《外国文学》送给他,那是澳大利亚文学专号,上面有《人类之树》的前四章。

    《人类之树》描写澳大利亚人开发澳洲的艰辛过程。有澳洲"创世纪"之称。我亲眼见到澳大利亚丛莽风光之后,才更体会这本书所形象地表现的澳大利亚历史,也更了解书中关于人类开发自然的深刻感受。我们谈到我的旅行,也谈到澳洲的自然景色,那是使人难忘的。

    "便是这景色使我回来。"怀特说。

    这便是怀特之所以为怀特。有些澳大利亚作家成名后便远离故乡,定居国外。如莫里斯·魏斯特(MorrisWest)在意大利,《荆棘鸟》的作者科林·麦克劳(ColleenMeCullough)发财后定居美国。我在阿得雷德见到一位青年女作家,出版了六部小说后即要迁居墨西哥。但是怀特回来了,因为澳洲是他的家乡。我想,比起一般人,作家是更需要祖国的土壤的,是更需要民族的后盾,更需要自己的文化传统的哺育的。

    话题转到前天我们看的电影《苔丝》。我和瑙玛从澳洲黄金海岸的兰噶塔飞到悉尼,一下飞机,把箱子藏在杂物室内,就直奔电影院,兴致勃勃地在六部电影中选了《苔丝》。我以为那电影很忠实于原著,对得起我爱好的哈代。

    "我也该看看这电影,"怀特说,"只是改编文学作品的电影常使我失望。亲眼见的形象总不大像读书后自己脑海中的形象。"

    对极了。我也有这种想法。尤其是自己最偏爱、最熟悉的作品,最不容易满意。对中国人来说,红楼人物的扮演,大概是最难的了。视觉艺术太实了,很难满足心灵的想象。

    也许这就是电影、电视不能代替文学的一个原因?

    我们又谈到文学的使命。我在介绍中国当代小说时用了《明镜和号角》这个题目。怀特也认为文学作品应把这二者结合起来而不是偏废。"但是文学作品不能成为宣传品。"他加了一句。

    这时马诺利·拉斯卡里斯(ManolyLascaris)先生走了进来。他是怀特的朋友和陪伴,已经四十年了。《人类之树》便是送给他的。他身材不高,肤色较深,也很亲切。怀特斟茶时说这是为招待我而选的中国茶,问我究竟是什么茶,我可说不出。他又抱来一只哈巴狗,据说也是中国的。狗对着瑙玛和我汪汪大叫,吵个不停。我们还漫步到后院和前廊。后院除了狗以外,还有盆栽的各种花木,其中有一盆是豌豆尖,原来怀特先生也爱吃豌豆尖!这盆绿色的蔬菜使我感到分外亲切。记得小时在昆明,家门前方桌面大的一块地上,种满嫩绿的豌豆尖。那绿色给我憧憬和希望,现在的绿色却使我念及往事,将来若再相逢,就又会有另一层回忆了。前廊上吊着一个盆子,拉斯卡里斯说,他就在这里喂鸟,每天两次。各种鸟都来,也有白鹦鹉。怀特的小说《白鹦鹉》中饲鸟的描写,大概便是从这里来的吧。

    我为怀特照相,瑙玛为怀特和我一起照相。照相时他特地把那只中国哈巴狗抱在手中。遗憾的是,回国后照相馆冲洗胶片时不知道是彩色胶卷,结果连黑白的也洗不出了。我只好安慰自己,我不需要那视觉的限制!好在怀特送我的两本书平安随我到了家。一本是《沃斯》,讲的是一八四五年沃斯这个人首次横越澳洲大陆的故事。怀特说这是大家喜欢的书,装潢也好;另一本是《坚实的祭坛》,装潢普通,是企鹅出版社出的。怀特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这书讲的是一对孪生兄弟的故事。他们从小到大,永不分离,分享着相同的一切,但只有对事物的观点不同。哥哥很聪明,看见了一切,却不理解;弟弟是傻瓜,懒得观察什么,却懂得了人生。

    我送给怀特一张篆文,写的是"道可道,非常道"那一段。听说他对道教有兴趣,这时却无时间多谈了。车来了。他陪我们走下花园,直到木栅门外。他的步履虽不龙钟,也毕竟有些老态。我们握手告别,一再希望再见。我真心相信我们会再见的,在中国,或者在澳大利亚。

    在驶往悉尼墓地的途中,我和瑙玛很少说话。我在想着从劳森到怀特的澳大利亚文学。这两位创造澳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