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九十华诞会(2/2)

。所以必须'假我数年'。若不是这样,寿数并不重要。"

    中国数千年历史中,年过九十的哲学家只有明朝中叶的湛若水和明末清初的孙奇逢二人。父亲现已过九十,向百岁进军。这当然和全国人民寿命增长,健康水平提高有关。毕竟到了二十世纪下半叶了,转眼便要进入二十一世纪。人所处的时代不同,条件不同,人本身,也总该有所不同了罢。

    这"人"的条件的准备,从中国传统文化能取得什么,一直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从父亲身上我看到了一点,即内心的稳定和丰富。这也可能是长寿的原因之一。他在具体问题前可能踌躇摇摆,但他有一贯向前追求答案的精神,甚至不怕否定自己。历史的长河波涛汹涌,在时代证明他的看法和事实相谬时,他也能一次再一次重新起步。我常说中国人神经最健全,经得起折腾。这和儒家对人生的清醒、理智的态度和实践理性精神是有关系的。而中国传统文明的另一重要精神,无论是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愿望,或是庄子游于无何有之乡的想象,或是"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禅宗境界,都表现了无所求于外界的内心的稳定和丰富。

    提起宋明道学,一般总有精神屠刀的印象。其流毒深远,确实令人痛恨。但在"人欲尽处,天理流行"之下,还有"乐其日用之常……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等话。照父亲的了解,那"孔颜乐处",是把出世和入世的精神结合起来,从而达到彼岸性和此岸性的一致。所以能"胸次悠然"。所以父亲能在被批判得体无完肤,又屡逢死别的情况下活下来,到如今依然思路清楚、记忆鲜明,没有一点老人的执拗和怪癖。有的老先生因看不懂自己过去的著作而厌世,有的老先生因耳目失其聪明而烦躁不安,父亲却依然平静自如。其实他目力全坏,听力也很可怜。但他总处于一种怡悦之中。没人理时,便自己背诗文。尤爱韩文杜诗。有时早上一起来便在喃喃背诵。有时有个别句子想不起来,要我查一查,也要看我方便。他那脑子皱褶像一个缩微资料室。所以他做学问从不在卡片之类上下工夫,也很少笔记。

    四日这天黄昏,在不断前来祝寿的亲友中来了一位负责编写西南联大校史的教师,她带来西南联大纪念碑的拓片,询问一些问题。我们看了拓片都很感慨。这篇文章是父亲平生得意之作。他的学生赞之为有论断、有气势、有感情、有文采、有声调,抒国家盛衰之情,发民族兴亡之感,是中国现代史上一篇大文。一九八○年我到昆明,曾往联大旧址,为闻一多先生衣冠冢和纪念碑各写了一首小诗。纪念碑一首是这样的:

    那阳光下极清晰的文字

    留住提炼了的过去

    虽然你能够证明历史

    谁又来证明你自己

    到了八五年,人们不再那么热衷证明过去了。过去反倒清楚起来。因为轮廓清楚了,才觉得有些事其实无需计较的。

    我们还举行了一次寿宴,请了不少亲友参加。父亲的同辈人大都在八十岁以上了。我平素不善理事,总有不周到处,这次也难免。但看到大红绸上嵌有钟鼎文寿字的寿幛,看到坐在寿幛前的精神矍铄的父亲,旁边有哥哥认真地为他夹菜,我相信没有人计较不周到。大家都兴高采烈。寿,人人喜欢;老寿翁,也人人喜欢。那飘拂的银髯,似乎表示对人生已做了一番提炼。把许多本身的不纯净,或受到误解和曲解都洗去了,留下了闪闪的银样的光泽。

    "为天下的父母,喝一口酒。"我说。

    有的父母平凡,有的父母伟大。就一个家庭来说,不论业绩如何,每位父母如果年届九十,都值得开一个庆祝会。

    1985年12月

    原载《东方纪事》1986年第l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