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旧帐簿(1/2)

    去年有一位乡先辈发愿修”志”。我们那里本来有一部旧志,是乾隆年间一位在我乡做官的人修的。他是外路人,而且“公余”纂修,心力不专,当然不免有些不尽不备。但这是我乡第一部”志”。

    这一回,要补修了,经费呢,不用说,那位乡先辈独力担任;可是他老先生事情忙得很,只能在体裁方面总起成,在稿子的最后决定时下一判断,事实上的调查搜辑以及初稿的编辑,他都委托了几个朋友。

    是在体例的厘订时,他老先生最费苦心。他披览各地新修的县志镇志,参考它们的体例;他又尽可能的和各”志”的纂修者当面讨论;他为此请过十几次的客。

    有一次请客,主要的”贵宾”是一位道貌岸然,长胡子的金老先生。他是我们邻镇的老辈,他修过他自己家乡的“志”,——一部在近来新修的志书中要算顶完备的镇志。他有许多好意见。记得其中之一是他以为”镇志”中也可有”赋税”一门,备载历年赋税之轻重,而”物价”一项,虽未便专立一门,却应在有关各门中特别注意;例如在”农产”,顶好能够调查了历来农产物价格之涨落,列为详表,在”工业”门,亦复如此。

    老先生的意见,没有人不赞成。但是怎样找到那些材料呢?这是个问题。老先生捻须微笑道:“这儿,几十年的旧帐簿就有用处。”

    从那一顿饭以后,我常常想起了我小时看见的我家后楼上一木箱的陈年旧帐簿。这些旧帐簿,不晓得以何因缘,一直保存下来,十岁时的我,还常常去翻那些厚本子的后边的空白纸页,撕下来做算草。但现在,我可以断定,这一木箱的陈年旧帐簿早已没有了。是烧了呢,或是”换了糖”?我记不清。总之,在二十年前,它们的命运早已告终。而我也早已忘记我家曾经有过那么一份不值钱的”古董”。

    现在经那位金老先生一句话,我就宛然记得那一厚本一厚本的旧帐簿不但供给过我的算草稿,还被我搬来搬去当作垫脚砖,当我要找书橱顶上一格的木板旧小说的时候;那时候,我想不到这些”垫脚砖”就是——不,应该说不但是我家“家乘”的一部分,也就是我们”镇志”的一部分。

    实在的,要晓得我们祖父的祖父曾经怎样生活着,最能告诉我们真实消息的,恐怕无过于陈年的旧帐簿!

    我们知道,我们的历史,也无非是一种”陈年旧帐簿”。但可惜这上头,“虚帐”和”花帐”太多!①

    ①”虚帐”为增加盈利或偷税、漏税,在会计制度允许的项目以外巧立名目的一种假帐。下文的”花帐”同,只是另设科目。

    我们又知道我们读这所谓”历史”的陈年旧帐簿得有”眼光”。不但得有”眼光”,而且也得有正确的”读法”。正像那位金老先生有他的对于”陈年旧帐簿”的正确的”看法”一样。

    在这里,我就想起了我所认识的一位乡亲对于他家的一叠”陈年旧帐簿”的态度。

    这一位乡亲,现在是颇潦倒了,但从前,他家也着实过得去,证据就在他家有几十年的”陈年旧帐簿”,——等身高的一叠儿。他的父亲把亲手写的最后一本帐簿放在祖传的那一堆儿的顶上,郑重地移交给他,——那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他呢,从老子手里接收了那”宝贝”以后,也每年加上一本新的,厚厚的一本儿。那时候,他也着实过得去。可是近几年来就不同了。证据就在他近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