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十六章(2/2)

大的压力,为什么一般说来绝大多数人早已承认当时社会制度的严重缺点,他们却仍然加以容忍,或是只满足于谈论其中零星点滴的改良。这时我们想到了一个非常离奇的事实。在那个时代,甚至最优秀的人们也深信不疑:在人类本性中,可以作为社会制度坚实基础的唯一可靠因素,就是它那最恶劣的倾向。他们所受的教育使他们相信,只有贪婪和自私自利这些特性才能把人类结合在一起,如果挫折这些动机或抑制它们的作用,人类的一切结合都将被破坏无遗。总之,他们所相信的——甚至那些不想这样相信的人们所相信的——正与我们认为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背道而驰。也就是说,他们相信,正是人们的反社会性,而不是他们的社会性,提供了一种巩固社会的力量。他们认为下面这种情况是合情合理的:人们共同生活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欺诈和压迫别人,并受别人的欺诈和压迫;当一个社会能允许这些恶劣的倾向得到充分发展,它便可以存在,另一方面,一个社会如果是根据有利于集体的合作观念建立起来的,则很少有存在的可能。倘若要人相信,人们曾经严肃地接受过这样的信念,那似乎是荒谬的;其实这些信念不仅为我们曾祖一代所接受,而且在人们普遍确信旧制度具有不可容忍的缺点以后,还长期推迟了旧制度的废除。这个事实正如任何其他历史事实一样,是确定无疑的。这正足以说明为什么在十九世纪最后二三十年中,文学作品中充满了深沉的悲观情绪,诗歌中带有哀伤情调而在幽默中又带有讥讽。

    “他们感到人类的处境不能忍受,却又无法明确地找到更好的出路。他们相信,人类进化的结果已经到了一条死巷,前面已经是无路可走了。当时人们的心理状态,可以从留传下来的文章中得到充分的说明,甚至在今天,好奇的人还可以到图书馆里去查阅。这些文章提出了苦心孤诣的论点,目的在于证明,尽管人们的处境悲惨,但经过考虑以后,还是这种思想略占优势:也许生毕竟胜于死。他们自暴自弃,也藐视造物主。宗教信仰普遍衰退。微弱黯淡的光线透过布满疑虑和恐惧的天空,只能显示出大地上的骚乱。人们竟会怀疑赋予他们生命的上帝,或者畏惧那塑造他们躯壳的双手,在我们看来,这确是一种令人可悲的癫狂。不过我们必须记住,白昼勇敢的孩子,有时在夜晚却变得莫名其妙地胆小害怕。现在黎明已经到来。在二十世纪中,人们很容易信赖天父了。

    “在这种性质的演讲中,我刚才必须扼要地提到某些原因,这些原因使人对于接受从旧制度到新制度的转变在心理上有所准备;同时也提到了某些由于失望而产生的保守主义的原因,这些原因在时机已经成熟以后,曾使这种转变推迟了一个时期。如果人们对于这种变化在他们最初认为可能实现以后便迅速获得实现而感到惊讶,那就是忘记了希望对于长期习惯于失望的心灵所具有的陶醉作用了。经过了如此漫长的黑夜,灿烂的阳光必然会使人眼花缭乱。人们一旦觉悟到,人生的意义毕竟不是做一个侏儒,它的矮胖的躯体不足以说明人类可能成长的高度,而是认为人类所处的境界正面临着无限的发展前途,这时候,他们的反应必然是不可抗拒的。显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遏制新的信念所鼓舞起来的这种热情。

    “最后,人们一定已经感到,摆在他们面前的事业使得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业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这个事业本来会使千千万万的人为它牺牲,结果却一个人也不需要牺牲。在旧社会里,即使一个小小的王国,在改朝换代时所牺牲的生命,往往比这个使人类最后走上康庄大道的革命还要多些。

    “毫无疑问,如果有人获得了我们今天的光辉时代的生活幸福以后,还希望能有另一种命运,那就是不安分守己了。然而,我却时常想到,我宁愿把自己在这个安宁而又光辉的时代中的生活去换取那个在暴风骤雨的转变时期中的生活。在那个时代里,英雄豪杰打开了紧闭着的通向未来的大门,使一个绝望民族的兴奋眼光所看到的,不再是堵塞他们去路的无窗的围墙,而是进步的远景,这个异常光辉灿烂的远景至今还使我们不敢逼视。啊,我的朋友们!在那个时候,最细微的影响也足以震撼好几个世纪,生活在那种时代里,谁又能说比不上目前这个昌盛时代里的生活呢!

    “你们都了解那个最终的、最伟大的、流血最少的革命经过。人们在二三十年中废除了野蛮人的社会传统和习俗,确立了一种和有理性的人类相适应的社会秩序。他们不再有掠夺的习性,变成互相合作,而且他们很快就认识到,富裕和幸福寓于团结友爱之中。‘我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方法才能得到衣着?’由于人们始终从个人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因此在过去,它永远使人们担忧。但是,一旦当人们从团结友爱的观点而不是从个人的观点来考虑‘我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方法才能得到衣着?’这个问题——问题的困难也就迎刃而解了。

    “企图从个人出发来解决生活问题,结果使绝大多数人陷于贫困和奴役地位,但是一旦国家成为唯一的资本家和雇主,则不仅富裕代替了贫困,而且人奴役人的关系的最后痕迹也从世界上消失了。曾经多次未被击中要害的人类的奴隶制度,终于被消灭了。生活的费用不再由男人舍施给女人,雇主给雇员,富人给穷人,而是像围坐在父亲的桌边的孩子们一样,大家从共有的财源中分配到一份。谁也不能再把他的同胞当作工具去替自己谋利。从此以后,他从别人身上所能得到的,只是别人对他的尊敬。在人类的相互关系中,既不会有傲慢,也不会有屈辱了。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每个人第一次在上帝面前挺立起来了。害怕贫穷和贪得无厌的念头已经消失,因为每个人都能保证得到丰衣足食,而要获得过多的财产,也不可能实现。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乞丐和赈灾员了。公平合理的社会使慈善事业也没有必要再存在下去了。人们不会受到任何引诱而去盗窃,也不会由于恐惧或为了博得好感而去说谎,而且由于大家已经一律平等,也就没有互相妒忌的余地;同时,由于人们不再拥有武器,不会相互伤害,因而也很少引起暴力行为。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基督十诫几乎是没有用处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古老梦想,尽管多少年来受到人们的嘲弄,却终于实现了。

    “正如在旧社会里,那些慷慨、公正和慈善心肠的人,因为具有这些品质而会吃亏,在新社会里,冷酷、贪婪和自私自利的人会发现自己和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既然生活条件有史以来第一次已经不再成为发展人性中的残暴品质的动力,而且一向导致自私自利的诱因不仅被取消了,反而被用来鼓励大公无私,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才能第一次看到,未被玷污的人性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性堕落的倾向,在以往能毫无阻碍地得到发展,并且在很大的程度上掩盖了人性的优良倾向,但是现在,却像被曝晒在阳光下的地窖里的霉菌那样枯萎了,而人性中的高贵品质却突然发扬光大起来,使嘲笑者变成歌颂者,而且使人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对人世产生了爱。人们不久便充分认识到旧社会的牧师和哲学家们决不可能相信的事实,即:人的本性是善的,而不是恶的,就人们天生的意愿和气质来说,他们是慷慨的而不是自私的,是慈悲的而不是残忍的,是富于同情心的而不是傲慢的,他们有上帝般的心愿,充满着最神圣的慈爱和自我牺牲的本能,他们确实具有上帝的形象,而不像他们曾经表现的那样丑化了上帝。无数世代以来,生活条件的长期压力尽管可能使天使堕落,但不能从本质上改变人类天生的崇高品质,而且这种条件一旦被消除以后,这种品质就会像一株弯倒的树木一样,又重新恢复了它原来那种挺直的姿态了。

    “为了用一个简单的比喻来说明整个问题,让我把旧时代人们的本质比作一簇长在泥潭里的玫瑰花。它在白天被污水浇灌和毒雾沾染,夜晚受着毒霜的冻害。世世代代的园丁们尽力想使它开花,但是除了一朵花蕊受虫蛀蚀的偶然半放的蓓蕾以外,他们的努力全都失败了。确实有许多人埋怨说,这决不是玫瑰花簇,而是一簇有毒的灌木丛,只好连根拔去烧掉。然而,园丁们大都坚持说,这簇花是属于玫瑰品种的,只不过染上了某种难以根除的病害:使花蕾不能开放,而且一般都带有病态。事实上,也有少数人认为品种本身完好无恙,毛病在于污泥,如果在更有利的条件下,这种花一定有希望长得更好。不过这些人并非正式的园丁,他们被正式的园丁指责为理论家和空想家,而人民对他们大都也持有这种看法。而且,有些杰出的伦理学家更主张,即使为了便于辩论,姑且承认花簇在别的地方可能长得更好,但是花蕾在污泥中开放要比在更有利的条件下开放,会受到更有价值的考验。花蕾在这样条件下能够开放的,确实很少,并且花朵既不鲜艳,又无香味,但是它们要比在花园里自由自在地开放,表现出更多的奋斗精神。

    “正式的园丁和伦理学家固执己见。花簇依然深深种在污泥里,旧的种植方法也继续使用下去。他们不断地用各种各样新的促使生长的混合药剂来灌溉花根,并且采用了不可胜数的秘方来扑杀害虫,消灭霉菌;这些秘方都被提倡者称为最好的、最相宜的配方。这种情况延续了很长时间。偶然也有人宣称看到花簇的状态有了一些起色,但是更多的人却说花簇更不如过去了。总之,并不能说花簇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最后,大家对于花簇在原地生长的前途普遍感到失望,在这个期间重又讨论到将它移植的问题。这一次却得到大家的赞同。‘让我们试试看,’一般人都这么说,‘也许它移植到别处会茂盛起来,但在这里是否值得再种下去,确实令人怀疑。’于是,人类的玫瑰花簇开始被移植到肥沃、温暖、干燥的土地上来了,承受着阳光的沐浴、星光的映照和熏风的抚拂。后来,大家看出,这真是一簇玫瑰花。害虫和霉菌不见了,花丛中长出了最美丽的红玫瑰花,芳香充满了整个世界。

    “命运替我们作了这样的安排:造物主在我们心中确立了一个精益求精的标准,根据这个标准来衡量,我们过去的成就总显得那么渺小,而我们的目标总是那么遥远。如果我们的祖先能够设想这样一个社会,在那里,人们住在一起,像同胞那么和睦,彼此没有倾轧或猜忌,不使用暴力或欺诈手段,而且人们只要在自己选定的工作中从事于健康所能允许的劳动,就完全不必为未来操心,也不必为生活发愁,正如一棵树受到永不枯竭的泉水的灌溉一样,——如果他们能够设想这样一个社会,我觉得,在他们看来,那也和天堂差不多了。他们可能把自己对这个社会的看法同他们对天堂的观念混同起来,而且也梦想不到,除了这个社会以外,还可能有什么可以希望和追求的东西了。

    “但是,对于我们这些站在他们举首仰望的顶峰上的人们来说,情形又是如何呢?除了现在这种机会偶尔特别提醒我们以外,我们几乎已经忘却人类社会并非一直和现在一样。我们需要竭力思索,才能想像我们上一代的社会体制。我们认为那种社会体制是荒谬的,在我们看来,解决物质生活问题从而杜绝忧愁和犯罪的根源,决不是一个最终的目的,而只是人类真正进步的前奏而已。我们只是摆脱了一种无谓而又无益的烦恼,这种烦恼曾经妨碍我们的祖先去实现生活的真正目的。我们只不过摆脱束缚,向前猛进罢了,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我们正像一个刚刚懂得站起来走路的孩子。在一个孩子看来,第一次迈步确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也许他以为,除了走路,再没有什么可学的了,但是一年以后,他就已经忘记自己并非生来就能走路的。当他站起来,他的眼界扩大了,当他能够走动,他的眼界更扩大了。从某种意义来说,一个人迈开第一步,确是一件大事,不过,这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他的真正旅程只是从那时才开始的。人们在前一个世纪里,仅仅为了生理的需要,在精神和**方面耗尽了体力并费尽了心机。摆脱这种状况,可以说是人类的新生,如果没有这次新生,人类在那种只成为沉重负担的第一次诞生就永远没有价值,但通过这次新生,它的意义却充分显示出来了。从那时开始,人类进入了精神发展的新阶段,一种更高的智能的进化过程。但我们的祖先却没有想到这种智能就存在于人性之中。十九世纪那种阴郁的绝望情绪,以及当时对人类前途所抱的浓厚的悲观主义都已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则是现代那种令人鼓舞的观念。这就使得人们兴奋地认识到我们的尘世生活中有种种机遇,并且人性也有无限发展的可能。大家都承认,人类要求在体质上、精神上和道德上一代比一代进步,这是一个伟大的目标,完全值得人们为之努力并作出牺牲。我们相信,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已经开始实现了上帝对人类的理想,现在,每经过一代,必然会提高一步。

    “你们问道,当人类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我们还期望些什么呢?我回答:广阔的前途展开在我们面前,但由于前途光明灿烂,我们却看不到最终的目标了。人类要回到作为‘我们的归宿’的上帝那儿去,有两条道路:个人通过死亡的道路回去,人类通过完成进化的道路回去。到那个时候,目前还未显示出来的上帝的秘密也将完全被揭露。让我们用眼泪送走黑暗的过去,转身面向灿烂的未来,遮住眼帘,向前猛进吧。人类漫长的、令人厌恶的冬天已经结束。夏天已经到来。人类已经脱颖而出,天堂就在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