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十七章(1/2)

    我一直说不出原因,究竟为什么在我过去那段生活中,每到星期天下午总特别容易感到忧郁,这时候,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莫名其妙地黯然失色,各种东西都显得没精打采,引不起我的兴趣。对我来说,平常转瞬即逝的时间,也变得缓慢起来,等到一天将要过去,时光几乎停滞不前,简直要用很大忍耐才能把它一分一秒地捱磨过去。也许部分是由于那种固定难移的联想,所以尽管我的环境已经完全改变,但在我这二十世纪的第一个星期日,我还是十分消沉。

    不过,这一次的消沉倒并不是没有特殊原因,也不仅仅是我所说的那种无名的惆怅,而是我的处境必然引起的那种心情。巴顿先生在讲道中,一再提到在我所属的十九世纪和我目前所处的二十世纪之间,在道德方面存在着很大距离,结果这次讲道便严重地加深了我在二十世纪中的孤独感。不管他说得多么委婉,多么冷静,但是,他的话却不能不给我一种强烈的印象:作为一个令人憎恨的时代的代表人物来说,我必然会引起周围人们的那种怜悯、好奇和厌恶相交织的感情。

    利特医生和他的家属对我招待得那么殷勤,特别是伊蒂丝对我那么亲切,使我一直不能充分了解,他们对我的真实感情,必然也正是他们所属那一代人的感情。当我认识到利特医生和他的和蔼的太太会有这样的感情,不论我怎么痛苦,也还能忍受得了,但是一想到伊蒂丝的感情必然也是如此的时候,却使我忍受不了。

    事实十分明显,而我竟然那么晚才发现。随之产生的那种强烈的影响,使我清楚地意识到读者们可能已经猜想到的一件事情,——我爱上伊蒂丝了。

    我爱上了伊蒂丝,难道值得奇怪吗?在那个令人感动的场合下,她用双手把我从疯狂的漩涡中拯救出来,从此便开始了我们亲密的关系;她的同情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使我在这个新生活中站稳了脚根,并且得以支持下去;我已经习惯于把她看成是一个介乎我和周围世界之间的联系人,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她的父亲都做不到的,——这些情况预先决定了一个结局,而且单凭她那异常可爱的面貌和性情,也足以说明这个结局了。她在我的眼中必然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女性,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和一般情侣的经历是完全不同的。现在,因为我突然感到自己产生的那些希望都是痴想,所以我不仅忍受着别的恋人们可能忍受的痛苦,而且还得忍受一种凄凉的孤独感,一种完全绝望的心情。不论别的恋人们怎样不幸,也不可能产生这种感情。

    我的主人们显然看出了我的精神不振,尽量设法使我高兴起来。我看得出伊蒂丝特别为我在苦恼着。但是按照恋人们惯有的反常心理来说,由于我曾一度狂妄地梦想从她那儿得到更多的东西,因此现在,当我知道她对我亲切只是由于同情,便感到这种亲切不再值得珍惜了。

    整个下午的大部分时间,我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里,直到傍晚才走到花园里散步。天色昏暗下来了,天气暖和无风,但已有秋意。不觉随步来到发掘的地窖旁边,我走进地下室,在那儿坐了下来。“这里,”我喃喃自语,“是我唯一的家。就让我留在这儿吧,不要再出去了。”我想依赖熟悉的环境重温往事,并追忆前一生中与我相处的人们的形象和面貌,竭力想借此得到某种带有伤感意味的慰藉;可是并无用处。他们中间再没有人活在世上了。星星闪耀在伊蒂丝·巴特勒特的坟墓的上空,闪耀在所有我那一代的人们的坟墓的上空,已经快一百年了。

    过去已经死亡了,已经被那个世纪深深埋葬掉了,而我又被关闭在这个世界的外边。到处都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既不算是死去,也不算正式活着。

    “请原谅我也跟来了。”

    我抬起头来。伊蒂丝站在地下室的门口,带着一丝微笑看着我,眼中充满了同情和痛苦。

    “如果我打扰了你,那就叫我走开吧,”她说,“不过我们发现你不高兴了,你知道,你答应过我,要是你觉得不高兴,你会告诉我的。但是你却没有守约。”

    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竭力想装出笑容,可是我相信装得并不高明,因为看到她那美丽的形象,使我更强烈地感到我那痛苦的根源了。

    “没有什么,我只不过有点寂寞,”我说。“我的处境比以往任何人的处境更加孤单,而且这种孤单是现有的言语没法形容的,难道你一直没有想到这点吗?”

    “啊!千万不要这样说,——千万不要让自己有这种想法,——千万不要!”她喊道,眼里含着泪水。“难道我们不是你的朋友吗?假如你不让我们做你的朋友,那只好怪你自己了。你用不着感到寂寞。”

    “你对我那么好,叫我不能理解,”我说,“不过,难道你没想到,我认为这只不过是怜悯,可爱的怜悯,然而终究是怜悯罢了。在你眼中,我不可能同你自己这一代的其他人一模一样,我只不过是个奇怪而神秘的人物,就像一个来自不知名的海洋的动物被搁浅在沙滩上,尽管它是那么奇形怪状,可是它那徬徨无依的样子却打动了你的恻隐之心。要是我连这点都不理解,我真是傻瓜了。你是那么和善,而我却那么糊涂,因此使我几乎忘掉了情形必然会如此,而且幻想在一定的时候,可能像我们常说的那样,我会变成这个时代的人,从而觉得自己就是你们当中的一员,而且在你看来,我也就和你周围的其他人一样了。可是,巴顿先生的讲道却使我明白这种想法是多么没有根据,在你看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一定是多么大啊!”

    “呃,那次讲道真糟!”她喊道,这时她在同情之下哭起来了,“我叫你不要听嘛。他知道你们一些什么呢?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从那些迂腐的旧书里读到一些你那时代的情形罢了。你有什么值得和他计较,为了他的话就让自己烦恼呢?我们认识你的人就不这样想,这点你不考虑吗?难道你不重视我们对你的看法,反倒重视一个从未见过你的人的看法吗?啊,韦斯特先生!你不知道,也想像不到,我看到你这样孤独,会产生什么情感啊!我不能够忍受。我对你还能说什么呢?我怎么才能叫你相信,我们对你的看法同你自己的想法有很大的距离呢?”

    像以前那次在我命运的紧要关头走到我身边的情况一样,她好像援助我似的向我伸出双手,而我也像当时那样,抓住她的双手,紧握在自己的手里;因为她很激动,她的胸脯起伏,而她那被我握着的手指也微微颤抖,这都表达了她强烈的感情。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对于重重障碍无可奈何的怜悯的表情,其中带着一种圣洁的怨怒。女性的同情确实再没有比这表现得更动人的了。

    她是这么美丽而又善良,我完全软化了。这时我所能表示的唯一恰当的反应,似乎就是向她吐露我的真情。当然,我不会有丝毫希望,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怕她生气,因为她那么同情我,是不会生气的。因此我便说道,“你过去和现在一贯待我很好,如果我对这种好意还不满足,那真是忘恩负义了。不过,难道你真看不出,为什么这些都还不能使我快乐呢?难道你不知道吗?这是因为我太不自量,爱上你了。”

    当我谈到最后一句话,她满脸绯红,避开我的眼光,低下了头,但是并不想把她那双被我紧握着的手抽回去。她这样站了一会儿,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终于,脸上泛起一阵更浓的红晕,露出迷人的微笑向我抬起头来。

    “你敢说,看不出来的不正是你自己吗?”她说。

    仅仅这句话也就够了,因为它说明了,不论怎样难以解释或难以令人置信,这位属于一个黄金时代的光采动人的女儿所给予我的,不只是她的怜悯,而且还有她的爱情。可是,即使当我把她拥抱在怀里,我还是半信半疑,觉得自己一定是陶醉在甜蜜的美梦之中。“要是我快活得疯了,”我大声说,“那就让我疯吧。”

    “你一定会觉得,是我快活得要疯了,”当我刚吻着她甜蜜的双唇时,她从我的搂抱中挣脱出来,微喘着说。“哎呀!我几乎是自动投到一个相识不过一星期的男人的怀里啦,你会把我看成是怎样一个人呢?我的意思是说,你不会那么快就发觉我快活得要疯了,但是我对你非常同情,所以把原先要说的话忘掉了。不,不;当你还没有知道我是谁以前,我不准你再碰我了。等你知道以后,先生,你会恭恭敬敬地向我道歉的,因为你会觉得自己不该怪我爱你爱得太快了——其实我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当你知道我是谁以后,你一定会同意,我对你所以一见倾心,正是我的责任,而且你一定也会同意一个处在我这样地位的、有正常感情的女孩子,也只能这样做了。”

    可以想像,即使她不再继续解释,我也会感到十分满足了。但是伊蒂丝却坚持,只有等到她洗清了轻率地对人锺情的嫌疑以后,才能让我再吻她。我也只好跟着这位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