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五章 政治推理的方法(2/2)

问题协调。这一点已由在这个时期内密切参加格莱斯顿的脑力劳动的莫利先生的一段说明他自己想法的引文所强调。

    莫利先生引用加德纳教授的话说:“历史学家冷静地、随心所欲地解剖一个人的思想,并且把它们像博物学家的陈列室里的标本那样贴上标签。他们一口咬定,做这件事纯粹是为了抬高自己,做这件事是为了国家目标,做这件事是出于崇高的宗教动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断言情况并非如此。”

    很明显,尽管格莱斯顿的头脑是悠闲自在地在“自由和自治的伟大永恒之举”中活动,他自始至终在追求一个量的方面的解答。“自治法案”对他来说并非是一个简单的实体。他懂得,对爱尔兰政府可能有无数方案,因而力图就他自己方案的每一要点在许多不同力量中作出一种微妙的调整。

    对格莱斯顿先生来说,这种复杂的调整工作的一大部分显然是无意识的。在整个过程中,你会感到——任何曾经必须作出重要性较次的政治决定的人都可以把它同他的亲身体会相比较——格莱斯顿是在等待头脑里出现一个解答的迹象。他意识到他所作的努力,同样也意识到他的努力正在同时被引向许多不同的考虑,但是对实际推理过程却基本上没有意识到,这种推理过程在他睡眠时,或者思考别的事情时,恐怕比他醒时和专心致志时进行得更加迅速。莫利先生的一句话说明了一种每位政治家都熟悉的感觉。他说:“读者知道格莱斯顿先生的主要思路是指往哪个方向的。”

    这就是说,我们所观察的与其说是科学的作用,不如说是艺术的作用,与其说是自觉方法的作用,不如说是悠久经验和训练有素的才能的作用。

    但是,人类进步的历史却在于逐渐地、部分地以科学代替艺术,以年轻时通过学习获得的支配自然的力量代替中年晚期作为经验的半无意识产物的力量。因此,这里就涉及另一个问题:那些符合大自然的复杂性的政治思维形式到底可教不可教?目前是不常教的。在每一个世代,无数青年男女被政治吸引,因为他们的才智比同伴敏锐,同情心比同伴广泛。他们有的成为自由主义或帝国主义的信徒,有的成为科学社会主义或人权或女权的信徒。对于他们来说,自由主义和帝国主义,权利和原则首先是真实和简单的东西。或者,像雪莱一样,他们把全人类看作相同的个人的无穷重复,“千千万万的人”“等待、坚定、身手敏捷、自鸣得意。”①

    ①《雪莱诗作》,第4卷第8页。

    对于所有这一切,他们用我们连我们的政治语言一同继承下来的老的先验方法来论证。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们内心就开始滋生一种不真实感。复杂而艰难的世界的知识闯入了他们的头脑。像几位我曾经与之度过一个夜晚的老宪章主义者一样,他们告诉你说,他们的政治统统是“空话”——只说不做。他们当中,除了那些已经把政治当做职业或投机事业的人之外,绝少人能坚持到由于厌倦和失望而从新的知识获得新的信心。经过第一次失望以后,绝大多数人都求助于习惯或党性作为他们的政治见解和行动。既然不再把不认识的公民同胞当作一个简单类型的划一的重复,他们也就压根不再想到他们,而只满足于使用政党的一些关于人民群众的习惯用语,并体会到一些偶然结识的朋友的个别存在。

    沃兹沃斯②的《序曲》清晰动人地叙述了一段心灵的历史,这段历史必然是千千万万不会写伟大诗篇、其理智力量被政治上的幻灭削弱和浪费了的人的历史。他告诉我们说,他在1792年法国大革命尚在开始阶段时所爱的那个“人”,在1798年发现仅仅是“头脑的作品”。经过失望痛苦和感情失挫以后,他看到了“个人……那个我们亲眼目睹的人。”但是,在那个从错误的总体单一化到仅仅着眼于个体的转变中,沃兹沃斯估计各种政治势力或帮助政治进步的力量也永远消失了。

    ②沃兹沃斯(1770—1850):英国诗人。——译者

    要制止这种不断重复的失望,就必须在政治中推广定量方法,必须改变年轻的政治家进入的那个精神世界的词汇和联想。幸亏这种改变似乎至少已经开始了。每年都在积累更多和更精确的详细政治事实;所积累的详细事实要用于政治推理,就必须从定量角度加以使用。制订立法的脑力工作,无论是常任官员做的,还是皇家委员会或内阁阁员做的,定量的形式一年比一年增多,定性的形式一年比一年减少。

    就拿目前的济贫法委员会采用的方法同1833—34年拟订新济贫法的著名的、极其得力的委员会所采用的方法来比较吧。老的那个委员会报告所使用的理论很容易被列入先验的演绎形式。凡人皆追求快乐,逃避痛苦。社会应力求使反社会福利行为受到痛苦,使社会福利行为获得快乐。要做到这点,可以使每个人及其子女的生计在正常情况下依靠他自己的努力,把那些不能做有益于社会的工作的穷苦人同那些能做有益于社会的工作的人隔离开来,并且让穷苦人从自觉努力或痛苦束缚两者择取其一。这种理论导致“一个我们觉得所有的人都承认,就连那些其实践与之不符的人也承认的原则,即贫民的处境大体上不应使之真正地或明显地和最下等阶级的独立劳工的处境一样称心如意。”这个先验的论据出色地用了许多由小组委员汇报或在委员会前举证的例子,说明劳动者除非给他们指出两条路,一条是饿肚子,一条是严格限制,他们就不会竭尽全力去干,虽然并没有试图对其性格和行为由每一例子代表的英国工人的百分比作出估计。

    这个由特殊的例子说明但未证实的先验的推理是如此清楚和如此容易地为普通人所理解,以致这项影响到一切既得利益的1834年济贫法在下院以四比一的多数,在上院以六比一的多数获得通过。

    另一方面,1905年的济贫法委员会虽然有不少委员受过1834年传统的训练,但为处理面前的众多证据所迫,不得不采取新的方针。委员们不再半无意识地假定人的能力在快乐和痛苦两个概念前完全依靠人的意志的作用,而是不得不将无数从量的角度观察到的与影响贫民及潜在贫民的意志有关的众多因素的事实制成表格并加以研究。例如,他们无法回避下列任务:估计健康状况(这取决于良好的环境)所产生的工业效果;估计希望(这可能由国家提供的老年福利实现)所产生的工业效果;估计远大目光(这是教育的成果)所产生的工业效果;以及将所有这些与未来的快乐和痛苦概念所产生的“纯经济”动机相比较。

    换言之,委员会所搜集的证据不是为了说明已经用其他方法确立了的总的命题,而是为量的问题提供量的答案;所有的例证都按照一个熟知的统计规划积累起来,直到计算结果重复出现说明进一步积累已无意义为止。

    1834年,在处理济贫法的政治机器时,只消摆道理说,由于人人都谋求自身利益,纳税人会选举一些尽其所知促进全社会利益的保护者,条件是设立一些代表所有地方利益的选区,选举权则按每个纳税人利益的比例授予。至于设立的选区是新的还是旧的,当选者有没有其他任务,在当时似乎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另一方面,在1908年,感到有必要探究可能在选举中影响纳税人或候选人心理的一切事由,并利用一切可以获得的证据来评估它们的相对重要性。例如,必须研究,在人们保持与议会选举及市议会选举有关的政治行动习惯的选区里,投票率是否最高;一次涉及除济贫法管理外其他问题的选举是否更可能在选民中引起兴趣。还有,如果一个选区一年中不止进行一次选举,从投票百分率可以发现选民对每次额外选举的热情会顺着一根急剧下降的曲线减退。

    因此,委员会或议会就政府政策和选举机构作出的最后决定必须用主要是量的方法使所有这些和其他许多需要考虑的事情平衡起来。也就是说,这根最后与由证据表示的曲线相交的线赋予把担心未来作为发奋图强动机的重要性,或者赋予把个人健康作为提高个人效能的重要性,要比如果把两者中的任何一个作为唯一需要考虑的因素而赋予的重要性来得小。如果不是为了节省当选代表的精力,“官僚”将会比要求的多,如果不是为了保持公众的同情和同意,官僚将会比要求的少。在整个论证过程中,英国人民将不会被(如约翰·斯图亚特·密尔所说的)“按照平均数或总数”看待,而是被看作包含许多个别的人,这些人能按照他们的胆力和体力、“性格”以及对未来的各种想法影响他们目前行为的程度排列在“差异多边形”上。

    再有,自从1834年以来,讨论济贫法报告的公众也发生了变化。如今,报纸撰稿人在讨论贫困问题时,不再使用诸如“穷人”、“劳工阶级”或“下等阶级”这类应用于整个社会阶级的笼统字眼,而是倾向于使用表达对各种差异的量的估计的字眼,例如“十分之一的底层阶级”或“不能被雇用者”,而每个报纸读者都对商业部月度报表中记录工会会员实际失业状况的季节和周期变动的统计数字相当熟悉。

    关于政治思维里这种从质的论证形式到量的论证形式的转变,还可以举出其他许多例子。不过,也许只要举一个有关国际政治的例子就够了。六十年前,主权是一个简单的质的问题。奥斯汀①曾经论证说,任何地方都必须有个主权者,而主权无论在**国家手里,还是在共和国手里,都必须是绝对的。但是,1885年为了防止瓜分非洲引起一系列像瓜分美洲所引起的战争那样长的欧洲战争而在柏林召开的会议,却迫于面临问题的复杂性,不得不按照量的方针来解决主权问题。因此,自从1885年以来,大家都十分熟悉当时为了表达主权的等级而杜撰的名词:“有效占领”、“腹地”、“势力范围”——阿尔赫西拉斯会议也许还增加了一个最低等级:“合法志愿范围”。现在,决定某一特定地区是否是英国的领土,就像决定一根含有一定百分比的碳的棒应当叫铁或者钢那样,已经平凡之极了。

    ①奥斯汀(1790—1859):英国法学家。——译者

    甚至在思考所观察到的政治事实的最细小部分时,有些人也不受忽视个别差异的诱惑。我认得一个人,他在为工业立法建立一个统计基础方面也许比英国任何其他人贡献更大,记得他曾经告诉我说,他用一整天时间把数千次“铁路事故”(每次事故的环境都和任何其他事故不同)分成几大类,而他感到自己就像《笨拙》画报中那个狼狈的搬运工,必须把大自然的种种精妙之物按照他的公司的不精妙的价目表予以安排。他引用搬运工的话说:“猫是狗,豚鼠是狗,可这个乌龟是条虫。”

    但是,必须经常牢记于心:量的思维并不一定甚至并不笼统地意味着按照统计数字来思考。数字抹煞标上数字的单位之间的一切差别,它并不是唯一的,甚至不总是代表各种量的事实的准确方法。例如,一张相片有时可能比一行数字更接近量的真实,更容易记住,更有利于论证和验证。我看到过的最精确的量的政治文件要算是一套进酒鬼收容所的女人的照片。照片比任何类似测量记录更精确地说明了身体组织和神经组织的种种变化。一个医生委员会可以容易地把照片按照一系列越益严重的变态予以编排,并显示一个“边际”女人的照片,对于这个女人,在考虑到费用以及最好鼓励个人负责之后,国家应该暂时或永远予以收容。任何人看过这个记录都不会忘记。

    的确,政治思想家有时必须模仿桌椅匠,桌椅匠在做一件特别精致的活儿时不用最精细的折尺而靠触觉进行量的估计。如果一群出身、教育和思想类型各不相同的人首先对一系列涉及诸如增加或减少国家干预的政策的可能结果大致达成协议,然后找出他们的“喜欢”在哪一点上变成“不喜欢”,一个政治问题的最精确估计也就出来了。人是人的尺度,即使他在每一情况下选择最不受能力不足影响的测量方法,他仍然是在使用定量的方法。但是,正是在数字估计不可能或不合适的情况下,政治家可能通过有意识地使用量的概念获得最大帮助。

    曾有人反对采用隐含的或明确的量的政治推理方法,说是这样势必要使根本不相同的事物互相平衡。他们问,如何使包含在一场持久战中的民族荣誉的边际单位与被认为是其等价物的附加税边际单位平衡起来?如何使用在科学基金上的最后一个金镑与用在一位已故科学家的纪念碑或养老金计划最后一项细节上的最后一个金镑平衡起来?回答显然是:政治家必须干,干就会使他面对的一切可行办法获得平衡。财政大臣在年度分配补助金和减免税款方面所做的平衡工作,与一个在圣诞节有一、二个金镑可花的老百姓到底是把钱用来订一份《中国传道》还是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安装一扇旋转门所做的平衡工作,性质上并没有什么两样。

    一个更严重的反对意见是,在政治中不应该从量的角度进行思维,这样做会把一般的原则考虑断送掉。“逻辑原则”也许只是大自然的精妙之物的不适当代表,但是如果把逻辑原则放弃掉,就变成一个纯粹的机会主义者了。

    在这些反对者的头脑里,从简单原则进行推理思维的唯一替换物似乎是标洛①公爵在德国国会就普选发表的演说中的看法。据报道,标洛说了这样一番话:“只有最教条的社会党人仍旧把直接普选看作偶像和一贯正确的教条。他本人并不崇拜偶像,也不相信政治教条。一个国家的幸福和自由并不整个地或部分地依靠它的宪法或选举权的形式。倍倍尔②先生曾经说过,总的来说,他喜欢英国的状况甚于喜欢法国的状况。但是,英国的选举权并不是普遍、平等和直接的。梅克伦堡根本没有普选,海地则可以夸口拥有普选,而最近全世界的人听见不少关于海地的希奇古怪的新闻。难道可以说梅克伦堡比海地治理得差吗?”③

    ①标洛(1849—1929):德国宰相和普鲁士首相。——译者

    ②倍倍尔(1840—1913):德国社会民主党和第二国际的创始人和领导人。——译者

    ③1908年3月27日《泰晤士报》。

    但是,标洛公爵的演说表明,他若不是有意拙劣地模仿一种他不赞同的学究或推理风格,就是没有能力掌握量的政治思想方式的基本概念。如果普选权的“教条”意味着一切有选举权的人因而在一切方面都变得彼此一样,而普选权是好政府的条件之一,那时,也只有那时,他对普选权的攻击才是正确的。然而,如果普选权的愿望是基于这样一个信念,即大大扩充政权是好政府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其他还有种族天赋、行政责任等因素),那么,他的演说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但是,标洛公爵是在发表国会演说,在国会演说中,那种深刻地影响各种会议和委员会议事程序的从质的方法到量的方法的转变还没有获得很大进展。在议会的正式辩论中,就连那些使我们最受感动的演说也往往使人想起格莱斯顿先生,在他的头脑里,一当他起立发言,他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所受的词语的训练就总是同他对事物的经验发生冲突,他从未说清楚,“自由和自治的伟大而永恒之举”,究竟是指某些因素在教会和国家每个问题上必定有巨大和持久的重要性呢,还是指一切好人都能够从绝对和权威的法则中推断出一切政治问题的先验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