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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贾宝玉忿语激新偕 林颦卿微词舒旧恨(2/2)

他那个样儿,没有人问信,都赶新人去了,上头办的事太偏,炎凉也太过了。有一人叠两指说道:“都是他的主意,办的好事,咱们瞧着就是了。”

    再说贾政看过黛玉,喜欢的了不得,同王夫人商议,赶着择吉与宝玉完姻。又问王夫人:“你看外甥女儿,此时回过来,比以前何如?”王夫人说:“比以前丰润些,模样儿更好了。”贾政又问:“你们去看他,他说些什么?”王夫人即将黛玉感发的话细述出来。贾政叹气道:“都是你们办差了事,被一个女儿说得哑口无言。老太太的才辩还不好吗?凤丫头的嘴还不尖利吗?无如情理上对不住他。我想办这件事,只怕费神。”王夫人道:“很不容易。”

    次日,王夫人将贾政就要择吉的话回了贾母。贾母说:“正该早些办办。但是一件:林丫头的意思,很抱怨咱们,还要先合他说妥当了才能够办呢。”正在议论,凤姐来到,王夫人道:“你来得好。老太太合我商议办你林妹妹的事。昨日他说的话,嗔怪得咱们什么似的,正在为难你来出个主意”凤姐忙摇头道:“我看这件事竟难的很:林姑娘不比宝兄弟,他那气性儿还了得!昨日那些话还不够人受的吗?”贾母道:“却怨不得他。细想起来,实对他不住,怎么样把他委屈到那个地位。”凤姐见贾母怨侮,又兼怪王夫人并自己,便带笑回道:“以前的事,都为的是宝兄弟的病。原想冲冲喜,只要宝兄弟快快好了,老太太、太太岂不欢喜?所以饥不择食,那么办了去,不能想到林姑娘心中的事,究竟都是为的宝兄弟,谁还有什么私心吗?林姑娘既抱怨咱们,这事只好听老爷作主该怎么办。再则,林姑娘那里说话,还得大嫂子才可疏通,若叫我去说话,倒纠住了,并不是我推辞不办。”贾母道:“你这话很是的。”又对王夫人道:“回来合你老爷说,这件事竟交给他就是了。”

    晚间,贾政回房,王夫人述了贾母之意。二人商量,先命李纨去探口气。一提起做亲的话,黛玉就呜呜咽咽哭起来。李纨无法,只得回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回贾政。贾政皱眉道:“明日待我去瞧瞧。”次日,贾政来见黛玉,一面说道:“我两天没有瞧你,心里很惦记,有句要紧的话合你说。不为别的,因宝玉失玉生病,琏儿媳妇们的小见,说什么金玉良缘,撺掇着老太太,将宝丫头接过来,替宝玉冲喜。我原不信这话,无如此事老太太压住头要办,我不敢驳回,混闹了一阵子,都顾住那一头,恰恰你又病重,就不及照应你了,你受的委屈还了得吗?你可知道?我从前合你娘最友爱的,于今疼你,合宝玉一样。幸喜你们都回过来了,真正天恩天命,天作之合,侥幸的了不得。我想将你们的事成全了。特来告诉你。”贾政一面说,黛玉只是哭泣。贾政见如此光景,一时难以定妥,只得起身,向黛玉道:“我的儿!怨不得你伤心,不要哭了,再来瞧你。”说罢回来,心里着实纳闷。

    黛玉送贾政去后,尚自无言而泣,紫鹃、五儿再三劝解,方才止泪。柳五儿自黛玉回生那日,叫他伺候伙食,因其烹调食物,精洽过人,黛玉平日甚爱恤他。且五儿近来又出落得更好,其美丽俊俏,俨然晴雯,更兼娩媚可爱,又极聪慧,性格和婉,黛玉的事,服侍得极妥贴,黛玉的性情脾气,都能仰体。所以近来黛玉钟爱五儿,竟同紫鹃一样,代其取名婉香,有时直以妹妹呼之。今见黛玉悲泣,紫鹃劝后,他又细劝,黛玉深从其言。

    且说贾政回来,向王夫人道:“这事实在为难。我一提到此事,甥女儿就哭的了不得。怎么好?明日还叫大媳妇去走一趟,细细的劝劝,再看如何。”次日,李纨又到潇湘馆来,先合黛玉闲谈,渐次又提及此事,只见黛玉珠泪滔滔,又将大哭。李纨道:“林姑娘,我合你至好,与别人不同。连日为你的事操心,这是该的。怎么样要有句话儿回得上头才好。”黛玉转念一想:“为了我的事,使他作难,过意不去。”此时不说又不好,要说实在含羞,难于启口,几次欲言又止。五儿窥透情形,向李孰、黛玉道:“奴才有话回大奶奶合姑娘,容我说才敢说。”李执道:“我的五姑娘!只要你有主意,有话尽管说出来,大家评评,很好。”五儿道:“奶奶奉上命差遣来问话的。为这件事,老太太、老爷、太大、奶奶日夜操心,都是为姑娘终身大事,姑娘心里很感激。但是这话碍口难言,还要大奶奶体贴姑娘。请教姑娘:这话可是的?”黛玉连连点头。五儿丢个眼色与李纨,李纨会意,起身道:“姑娘且定定神,想个主意,还望你体贴我才好。”

    李纨去后,五儿同紫鹃商量了好一会,到黛玉面前跪下说道:“奴才们此时实在忍不住了,不能不说。姑娘待咱们恩重如山,姑娘的心事,咱们尽知,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呢?因为姑老爷、姑太太没了,无人专主,姑娘何能自献?这是说不出的苦衷。”一语未了,黛玉拉着两人大哭起来。吓得妈子、小丫头们不知所之,哭了好一会才歇。五儿又道:“到底姑娘的意思,说给咱们知道,‘再想法回大奶奶,总作咱们估量着的口气,就好说了。”黛玉道:“我此时虽生犹死,我家老爷、太太虽死犹生。”紫鹃问道:“这么说,还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不知可有灵验?”黛玉道:“很灵验。我从那里来的,还不知道吗?这是句心眼里的话,合你们说了。”次日,五儿见李纨,将黛玉的话告诉出来。指说姑娘之意,要亡过姑老爷、姑太太作主。李纨道:“亡过的人,如何作主?姑娘既有这个意思,我毕竟有句话上头去告诉。”

    五儿回来,恰值黛玉叫他,问道:“你往那里去了?”五儿道:’“我合大奶奶说话去的。”黛玉凝神一想,因紫鹃不在跟前,便拉了五儿,走进里间,掩上房门对五儿道:“你很为我的事经心,你又是我心上的人,我合你说了,千万不可告诉别人。”五儿道:“天理良心!这是什么话?如何漏泄?姑娘只管教给我。”黛玉道:“你方才合大奶奶怎么说?”五儿道:“我说姑娘之意,他此时虽生犹死,姑老爷、姑太太虽死犹生,估量着都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就说到这句止了。”黛玉点点头,向五儿道:“你可知道?大奶奶若将此话去回,无从着实。须要大老爷写封书,焚寄我家老爷、太太才妥。”一面说,泪流不止。又叮嘱五儿:“这话千万秘密,不可泄漏。”

    五儿随即又找李纨,恰好二人半路相遇。五儿忙道:“大奶奶上去回过这话没有?”李纨道:“没有,正要进去回。”五儿道:“倘若老爷、太太说:人与鬼阴阳阻隔,如何相通?我的小见,竟作奶扔的主意,请那边大老爷写封书子焚与姑老爷合姑太太,估量着必有灵验。”李纨道:“你这主意很好,就这么着,我去说。”一直来至上房,贾、王夫人正在商量。李纨将黛玉之意告诉出来,贾政捻须沉吟。李纨道:“林姑娘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人鬼殊途,何能会话?必须请大老爷写封书启,焚寄姑老爷、姑太太,估量该有灵验的。”贾政喜逐颜开,忙说:“你这主意很好。”

    李纨本来诚实,公婆前说话,不敢欺瞒,忙说:“这是五儿的主意。”贾政问:“五儿是谁?”王夫人道:“先在宝玉屋里,因为林姑娘回过来了,叫他在那里伺候伙食。”贾政道:“谁问这些事?只问他是个什么样儿。”王夫人道:“若论模样儿,很俊。大众丫头再没有比得上他的。老爷到宝玉屋里,他伺候老爷吃过茶的。”贾政点头道:”原来就是他。我从前原说过,选中两个丫头,一给宝玉,一给环儿,给宝玉的就是他。这丫头很伶俐聪明,心地又好,妥当之至,从前不是在过老太大房里的吗?”王夫人道:“他进来未久,何曾在老太太房里过?”贾政道:“几年头里,我就见他在老太太屋里。”王夫人道:“实在没有的事,不要是老爷认错了人。”贾政道:“丝毫不错!这么着,快把五儿找来我瞧。”

    五儿听唤,心内惊慌,’来到这里。贾政见了,对王夫人道:“可不是他!是谁呢?”王夫人想了一想,不觉笑道:“老爷几年前看中的,可认定是他?”贾政道:“很是的,一点不错。”王夫人道:“老爷到底错了。几年前选中的,那叫晴雯,姓吴。这叫五儿,姓柳,另是一个人。他两人原很像。”贾政诧异道:“这么怪俊的样儿,竟有两个吗?我却不信。他两人竟是一个模子印下来的,真正奇了!再把那晴雯叫来比一比,瞧到底可有差别没有?”王夫人道:“晴雯久已死了。”贾政连连叹道:“怎么?那个好孩子是什么病死的?”王夫人道:“是女儿痨。”贾政道:“病了几时?怎么不认真替他医治?”王夫人道:“起病时就把他挪了家去,两天就死了。”贾政道:“头里我留心看去,那孩子说话、做事都好,不像个短命的。就把他挪家去,无人照应,生生把个好孩子糟蹋死了。可怜!可惜!也罢!我看五儿这孩子见识很好,模样不用说,竟把他当个晴雯,给宝玉收在房里,也是一样。”

    比时有人指点五儿,向贾政、王夫人磕头,把个五儿臊得脸泛桃霞,喜得心含兰液,又到宝玉、宝钗前磕了头。宝玉这一喜如从天降,正待合他说话,五儿已赶回去了。宝钗不甚介意,独有袭人着实酸楚。

    五儿回来,黛玉见其面红羞涩,因问道:“老爷叫你何事?”五儿便把贾政将他错认作晴雯,王夫人一一辩明,都告诉了黛玉,只未说出已将他给了宝玉。黛玉道:“老爷将你认作晴雯,你脸上为什么害臊似的?只怕还有别的原故。”五儿心想:“量瞒不过他,他又系眼前的二奶奶。”只得又向黛玉磕头。黛玉忙拉住道:“这是怎么?”五儿含羞满面,低低说道:“老爷把我给了宝二爷做房里人。”黛玉因见五儿磕头,又听了这句话,,自己倒臊的更不可解。五儿道:“往后,我可长长远远的服侍姑娘了。”黛玉道:“晴雯妹妹原很好,可怜被人害了。你今日既替了他,将来别忘了他。”五儿道:“晴雯姊姊原待我很好。那年我初进来逛园,他拉了我,站在蜂腰桥上,对池子里照影儿,咱们喜欢的了不得。他说:‘我合你竟算同胞姊妹,只怕还不能这么一样。’后首撺掇着二爷,要我进来,原是他的主意。我指望进来了,合他长远在一块儿。偏偏天老爷不如人愿,可怜他出去的那一天,我替他送东西去,那夜就没了,我狠狠的哭了几天。”说着满眼淌泪。黛玉道:“你也是个多情的人,咱们是有情人遇有情人。你且歇歇去罢!”

    再说贾政去见贾赦,商量黛玉的事,请贾赦写书焚与林公同贾夫人。贾赦道:“若论卜神问鬼,乃巫家之术,成何事体?然而两玉儿既得重生,暗中定有鬼神呵护,焚书寄柬,是或一道。据两玉儿的造化,甚至于唾手可成。这一层是谁的主意?”贾政道:“珠儿媳妇说,是个丫头五儿的主意。”贾赦摇头道:”丫头们胸中何能如此?这么办法,事体虽妄诞无稽,情理有经纬可济。”贾政凝思了一会,道:“大老爷疑的不差,只怕还是甥女的稿子。”贾赦道:“很是的。甥女儿的人才,不用说,是有一无双的了,比他娘强的多。怎么老太太倒听了凤丫头的话,给宝玉娶了宝丫头?若不是两玉儿命中造化,岂不被凤丫头断送了?”贾政叹道:“我原是这么想,只好既往不咎了。”于是二公斟酌,写了一封恺切书札,道:

    永别旬年,时萦寤寐。边惟冥府风清,泉台月谈,幽然处默,转胜于碌碌红尘,终朝颠闷也。羡羡。敬启者:甥女黛玉来舍十有余年,聪慧过人,婉娩拔萃。柜以郁疾沉病,顿成天折。匪独弟等终日涕零,即举家之人,莫不咨嗟太息。盖其忧伤之处,令人凄侧,毋埃烦言。今幸其赋秉仙根,缘成隔世,回生再造,千古奇逢。堂上之意,欲个良辰,使女甥、宝侄同偕伉俪。而女甥泣涕涟涟,情殊可悯。昨命媳辈询之再三,渠以必奉父母之命,或赦之嘱,庶可遵循。即此足征其至孝性成,贞芳自成,又足令人侧然而悲,欣然而喜也。窃赦恐樱自袒之嫌,希冀同商之诺,为此书达仙灵,或昭显于神明,或施验于梦寐。再宝玉命配双鸾,效古英、皇之典;况钗、黛情逾一本,联今姊娣之欢。倘严慈爱慕,示彼德音,使儿女钟情,成其美眷。敬谨书驰,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右上

    如海妹丈内弟贾

    淑文三妹冥鉴愚兄赦拜启

    贾赦写完书,备了香供,朝空焚化,祷告虔诚。叫贾琏告诉贾母道:“这书子化去,姑老爷、姑太太该有响应。”凤姐道:“既是老爷作主,拣日期办事就是了。如何这些转折?倒怕误事,林姑娘很刁难。”李纨道:“二婶子别这么说。可怜林姑娘委屈得什么似的,这是他的孝道,也该这么着。”凤姐道:“老爷从不信这些神鬼的事,今日怎么这样信服?人与鬼办事说话,从没有的。”李纨道:“宝兄弟、林姑娘既有回生的福分,自然天公护佑,感动鬼神,且瞧着罢咧。”贾母道:“你这话很是。”不言此处谈论。

    再说林公夫妇接到贾赦焚书,两人商量。夫人道:“今夜我回家去,托老太太合我大哥、二哥的梦,这事就妥了。”

    是夜贾母刚一合眼,迷迷糊糊,只见有人说道:“林姑太太来了。”母女见面彼此悲伤,毋庸表述。贾夫人道:“老太太别伤心,女儿此后可以常来。”贾母道:“这就好了!我很思念你。”贾夫人道:“因为接着大哥的书,说宝哥儿合黛丫头的事。我想这里管家有凤丫头,能言会说,二嫂子很喜欢他。又替宝玉娶了薛姑娘,人才出众。二嫂子有这样媳妇,还不好吗?哥哥们又要替宝玉娶黛丫头,他生来小性,身子又弱,毫无好处,娶来做什么?况且他多灾多病,命犯魔星,屡屡遭人陷害,老太太都不能顾他。幸而他二人的缘法凭天定准,人何能拆散。所以死后重生,今日完全这事。还望老太太吩咐凤丫头,只说女儿恳求他,叫他把良心摆正了,再不可害宝玉。黛丫头原不要紧,但害了黛丫头,即连着宝玉,何苦一伤二命?他们两个是拆不开的。再凤丫头说,人与鬼办事说话,断没有的,今日我这个鬼向老太太说的话、办的事竟是有的。老太太就向着他,看他心服不服。我还要吓着他呢!”贾母道:“这些话也怨不得你说,都是我的糊涂,被凤丫头闹昏了。”贾夫人道:“老太太再别听他的话了,我还要去合大哥哥、二哥哥说话。”一面转身。贾母忙叫:“你且站着。”贾夫人已往前走。贾母赶来,一跤绊醒,乃是一梦。心内着实惊奇,多年未曾梦见他,今夜特来托梦,可知鬼神灵异实是有的。

    此夜赦、政二公同梦贾夫人说:“黛丫头向蒙二位哥哥疼爱,今又完其终身大事,我合你妹夫感激的很。因接到大哥的书,所以我来回信,依哥哥们办就是了。”说毕杳然而去。

    再说凤姐睡半夜,台暗灯昏,有个女人站在炕前,连忙睁开眼,咳声嗽。只觉头边有件东西打下来,哗啷啷一声大响。惊得遍身冷汗,披了衣坐起来,细看并无踪影。心内惊疑,一夜不能安卧。

    贾夫人示警了凤姐,又到黛玉处照会来家托梦等语,黛玉一直垂泪到明。

    次早赦、政二公相见,各叙夜梦相同,忙进来请贾母安。三人会叙梦中之约,历历如生,不胜骇异。贾政喜极,忙择吉宝黛成婚。欲知后文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