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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毗陵驿宝玉返蓝田 潇湘馆绛珠还合浦(2/2)

亏的还不肯说,他反说自己魔头,替他掩饰。

    要知汉武帝便是古人中第一聪明天子,求了无数方士,千奇百怪要做神仙,到了后头,自己真个悟了大道,说出七个字来,便是载在《史记》上的“天下岂有神仙哉”七字。如此说,难道一无神仙?要知神仙只凭功德,不靠打坐。作为人生在世,果能够亲亲仁民爱物,不怕不做神仙,这是一定之理。

    闲话少说,且说贾政、宝玉同床安睡,一夜不曾睡着。总之彼此皆出意外,快乐处多。况且宝玉新中了高魁,贾政这喜欢不小。不多时天就亮了,爷子两人即便起身,程日兴就过船来,将所办口供书帖送贾政看了。贾政说很妥,只要讳避“宝玉”两字。便将宝玉名字挖补,胡乱添改一个小厮名字。

    只说这贼棍盗了府中玉物,用迷药拐了小厮,途中盘获供明,理合送地方官照恶棍例打死不必内结。并吩咐各人都替宝玉隐瞒,只说在山寺中避喧,不必说出实在情节,宝玉也便放心。贾政十分疼痛宝玉,一面吩咐将养他,又知他与曹雪芹笔墨至交,一面先写信安慰家中,并请雪芹赶路下来,与他作伴。宝玉见此情景,倍加感愧。

    不时间,程日兴改妥送来,贾政便打轿上岸,将僧道面交地方官,逐一诉说。地方官见系元妃国戚,又是人证确凿,随即坐堂审明,将二贼一顿乱棍打死,妖物销毁讫,然后送贾政回船。这贾宝玉方才安心适意跟贾政回京不题。

    且说荣国府中自从走失了宝玉,李嬷嬷哭了一场,就老病呜呼了。王夫人、宝钗等伤得不成样子,贾琏又迎贾政前去,薛姨妈虽则从旁劝解,说到中间自己也就流泪。只有李纨,见兰儿中了,心内欢喜,也因宝玉走失,在王夫人面前不敢露出喜欢的意思。又因近日家道艰难,各事掣肘,虽说将老太太灵柩送回,而老太太所留五百金为黛玉送枢之用亦暂挪移。以此黛玉之柩仍停潇湘馆内。

    王夫人自将袭人嫁与蒋玉函后,日逐将各房中用不着丫头逐名打发。只有五儿打发出去,仍旧的哭求他妈要进府中。王夫人欲冷其心,不使伏侍宝钗,反使她与惜春、紫鹃同居,一同烧香拜佛,正要她厌烦求去的意思。谁知这五儿跟着惜春、紫鹃十分投合,却因出去数日感冒起来。初时尚轻,往后越重,誓死不肯出去。紫鹃苦苦的守着她,一息奄奄,竟有黛玉垂危的光景。

    紫鹃正与惜春商议要回明王夫人,这夜紫鹃梦中忽见晴雯走进来,笑容可掬,说道:“紫鹃姐姐,我回来了,你林姑娘也在那里等着你呢。”紫鹃明记得黛玉是死过的了,却忘记晴雯也是死过去的,便说道:“晴雯妹妹,你不要哄我,我只不信。”

    晴雯道:“我哄你呢,你不信,跟我去见你林姑娘。”这紫鹃赶忙走起来,跟着晴雯一径到了潇湘馆,真见林黛玉娇怯怯立在那里。紫鹃未及开口,黛玉道:“紫鹃妹妹,我自己到了家还不能进去,我好苦。”便将手帕拭起眼泪来。

    紫鹃一痛欲绝,正要说话,晴雯道:“林姑娘,我已替你找了紫鹃姐姐来,我要进我的屋子去了。”紫鹃回身拉住,却被晴雯推跌了一跤。醒来却是一梦。不觉冷汗浑身,一盏孤灯半明半灭,听更鼓已打四更。紫鹃伤感不已,立起身剔亮灯,走到五儿炕前,问她可要汤水,只见微微气息。紫鹃送过黛玉,也不惧怕,便将灯携近,唤老婆子将稀粥汤轻轻地灌下去。五儿竟一口气喝了几口,渐渐地咳了几声,到五更时说起话来,道:“这是哪里?”

    紫鹃道:“五儿妹妹,你糊涂了?这不是你的炕?我还坐在炕沿上呢。”

    五儿摇头道:“我不是五儿,是晴雯。”紫鹃大惊,想起梦景,难道是晴雯借躯重生不成?连这老婆子也慌了手脚,即便告之惜春。一屋子还有七八人一齐赶进来,围到五儿炕前。

    听听她的声音口气,宛然晴雯。本来面貌一毫无二,越看越像起来。

    紫鹃便说:“大家不要惊慌,或是五儿病得糊涂了,或者着了邪也未可定的,就是晴雯借躯回生,也是有的。总等天明了,大家回太太去。只是方才一梦十分奇怪,难道真个晴雯转生不成?”

    惜春问:“是什么梦?”紫鹃便将梦中的光景一一的说出来。惜春道:“这么说,连你林姑娘也要活过来了?”紫鹃道:“正是呢。我这会子恨不得就到潇湘馆,把林姑娘扶起来。梦中明明白白,好不奇怪。”

    紫鹃正说话间,炕上病人便说道:“有甚奇怪,我刚才同林姑娘回来,原是明明白白的。只是你们回了太太,要便太太重新撵我出去。但前头撵我时恐我引诱二爷,如今二爷不在家,也不妨留我几时,等二爷回来再撵。”惜春一闻此言,硬着胆过来,便当她真是晴雯,便道:“你敢则知道二爷下落?”

    晴雯道:“我与林姑娘原同二爷一处走,如今林姑娘也回生了,二爷也就待回家了。” 惜春、紫鹃各人俱有心事,一想宝玉一想黛玉,一闻此言不胜大喜,便知炕上的真是晴雯,便催她再喝了几口粥汤,索性问她底里。这晴雯命中注定重生,定了一更多神,神形已合。惜春又将人参嚼碎,搀入饮汤,又强她喝了些。

    晴雯半眠半坐,靠着老婆子坐起来,将贾政途中遇见宝玉、审问僧道、拔针释放之事逐一说将出来,还说道:“有个引路神,将我同林姑娘送到间壁宗祠跟着老太太过来的。现今林姑娘已在潇湘馆内,只等明日巳初一刻,立便回生。二爷在老爷船中,少不得一同回府。”这惜春、紫鹃听了,顾不得真假,即便赶到王夫人房中,敲开房门进去。谁知王夫人床边明灯犹灿。

    原来老太太亡过后,王夫人依了老太太遗言,因喜鸾、喜凤父母双亡,即过房过来,看做亲生一样。只这两个人陪着王夫人住在里房。二人进来,王夫人正自拥衾独坐,默然出神,两个人便把晴雯之言逐一细说。王夫人不觉喜欢极了,说道:“这也实在奇怪,我在四更时,清清楚楚梦见老太太颤巍巍地走来,拍拍我说道:‘好了,林丫头重生了。明日巳初一刻,快快去开了棺救她。’我十分害怕,只怕老太太阴灵嗔怪我留下她五百金一宗送柩怠慢。

    我便说:‘老太太不要多心。林姑娘送柩一事日夜在心,即当赶办。’老太太就恼起来说道:‘你不要糊涂,我与你说正经话,你反当戏言,岂有此理!不要说林丫头与宝玉前生配定姻缘,便是荣宁两府将来也要在林丫头手中兴旺起来。你记着,你若不信,还你一件信物。’说罢,便将手中寿星拐掷将过来。吓得我一霎时惊醒了,床上确有老太太生前的寿星拐。你们看看是不是?”

    那紫鹃先走上来一看,惜春便道:“这是老太太去世以后,老爷亲手封好,装在锦囊,横在老太太内房壁橱上,说是手泽所贻,不许擅动。若非老太太阴灵示信,如何出来。如此看来,林姑娘真个要重生呢?”

    王夫人一头说,一头不知不觉就穿衣起来,挽挽头发说道:“快请宝二奶奶去,不管晴雯真活假活,且问她去。”便穿好了衣服,同惜春、紫鹃一直过来,连喜鸾姊妹也来了。宝钗自从宝玉走失了,每每晚间不宽衣解带,一闻此信,即便同莺儿赶来。

    当下众人俱走到晴雯炕边。王夫人便在炕沿上坐下,拉着晴雯的手,说道:“好孩子,你只管说。”这晴雯便依先的说了一遍,王夫人也将梦景告诉她。

    晴雯道:“可不是呢,明明白白我同林姑娘一路走,跟了老太太回来。老太太原要同了林姑娘到太太房中,林姑娘不肯,故此叫我送她到潇湘馆去。往后林姑娘使我找紫鹃姐姐,我就来找,不知老太太哪里去了。”

    王夫人、宝钗等听了,俱各大喜,直如宝玉已经见面一样。王夫人便将晴雯的手放了,说道:“好孩子,真个这样,你便是我的亲生女儿。宝玉回来便留在他房中,回明老爷,叫你们一辈子过活。”

    这晴雯生来气性刚强,受不得一毫委屈,虽则死后重生,却也性情不改,便说道:“多谢太太恩典,往后不撵就够了!”众人尽皆吐舌,紫鹃便道:“既然如此,谁到潇湘馆去?”众人齐声道:“大家同去。”只有晴雯挣不起来,便留个老婆子、小丫头伴了她,余者尽去。这时候传开了,免不得五儿之母进来伤痛一场。难得晴雯肯认为母,后文不表。

    当时王夫人等俱进潇湘馆内,一路竹影苔痕,十分幽静,开进窗去,倒也明洁无尘。向知紫鹃时来洒扫,众人叹息。不一时,薛姨妈、李纨也来了,香菱也急急地赶了来。

    还是李纨有见识,先将钟表定起时辰,随命将一付洁净齐整的被褥向黛玉床上铺设起来,装起宝炉,细细地焚起养神香及尸木锦纹香。一壁厢供起香烛,往楼上取下南极长生大帝、救苦观世音、寿星神像三轴,供将起来,再叫柳嫂子搬进小橱房,应用家伙什物安放侧厢后院。众人静悄悄的不许惊惶。

    不一时到了时辰,便叫林之孝、周瑞及走得起的家人进屋里来,先将门窗关了,吩咐起盖。这林之孝终是个老总管,便上前挡住道:“这事虽没有外人知道,但只拿不住准信。万一不准,未免招犯凶煞。况且林姑娘过去久了,哪里能够完好如生。”

    紫鹃便道:“若说身体,定然不坏。从前姑娘在扬州带来一条练容的金鱼,养在水盂,定了性也会游,临过去时候给她含在口内的。”

    李纨道:“真个的,我也一同瞧着,给她含在口内的。”这王夫人听了越发相信,哪里还肯听他。便叫林之孝下去,周瑞上来。

    林之孝终是个有担当的人,看见关系很大,哪里肯依,顾不得王夫人,就横身上来拦住周瑞。王夫人便喝:“叉出去!”也并没有人当真地叉着他,忽然像有个人推倒他似的,真栽出去,栽得发昏。林之孝家的就着人扶他回去了。这屋里忽然一道红光,就这红光里面闪出一尊神人,恍恍地见他将黛玉的棺木拂了一拂,棺盖就落下地来,神人就不见了,红光也散了。众人便赶上前去围着瞧。先揭开盖衾,随揭随化,连衣被通是那样。却喜的黛玉颜色如生,两颐起了些红晕儿。

    紫鹃急急的将手去试着,周身俱带温和,更喜鼻息间微有生气流动,便悄悄地叫男人出去,亦不许传出声儿。李纨、宝钗忙将两床软被过来裹着黛玉,轻轻悄悄抬到里边床上卧下,慢慢地将参米汤灌下,也便吃了些。

    王夫人只悄悄地叫轻些儿,一面吩咐快将棺木抬出去施舍。恰有个后巷周姥姥为了她利市,就喜喜欢欢领去做了寿木。又悄悄地各处打扫得二十分洁净。再叫喜鸾、喜凤同了平儿、琥珀将黛玉的衣箱什物以及陈设各件,都静悄悄地分着阁上阁下、里间外间,问明了紫鹃照旧安放这里。

    李纨等只守着黛玉,直到未初一刻,渐渐地透过气来,将金鱼儿吐出。紫鹃连忙用线穿好,缀紧在黛玉的耳坠子上。黛玉倦眼微舒,星眸半露,仍复合眼睡去。薛姨妈便出个主意,告诉王夫人,快请光明殿罗真人,选择有名气并道行高的十六位法师到荣禧堂打醮,各处庵观寺庙分头骑马去写明香牌,焚香化纸。

    王太医也慌忙请来细看,说:“定是回得过来的人,不必服药,只须静养养即可复元。”众人便不分昼夜,时往时来。直到了一周,时到第三日巳牌时分,黛玉方叹了一口气,舒开眼来,便怯怯地道:“我的紫鹃妹妹呢?”

    紫鹃连忙上前道:“紫鹃在这里。”紫鹃直乐得心花四开起来。

    黛玉瞅了一瞅,又怯怯地道:“晴雯呢?”

    紫鹃道:“好了,将就也起来了。”王夫人上前叫一声甥女,黛玉便一声儿不言语。

    李纨上前去,黛玉便说道:“好大嫂子。”宝钗上前叫一声林妹妹,黛玉也叫一声宝姐姐。只有薛姨妈老人家恐怕烦她神思,拉住香菱并喜鸾姐妹,只远远地站着。再过半日,黛玉也就能一口气喝半杯极稀的人参粥汤。众人渐渐地放心,再将潇湘馆内细细地洒扫一番。

    这紫鹃真如孝子一般,同床共歇,无明无夜,衣不解带。再过几日,晴雯也能起来了,搬至潇湘馆侍候黛玉。可怪林黛玉性情古怪,自回生之后不喜别人,只有紫鹃、晴雯是她心爱,随便举动总要这两人,其余只有李纨到来也爱见面。便是宝钗母女也觉得生分了。听见人来,先叫紫鹃下了帐钩,面朝里睡。

    王夫人待她倒像见了贾母一般,倒反没脸。王夫人却不敢怠慢,一则想起从前自己许多不是,竟是活活害她一般;二则知道贾政的手足情深,林姑太太只遗一女,幸喜回生过来了,稍有怠慢,恐贾政回家不依;三则老太太示梦已验,分明与宝玉有缘,而且两府规模俱要在她手中兴旺;四则宝玉果真回来要与黛玉见面,若将黛玉轻忽,宝玉仍要疯颠。为此不知不觉时刻来窥探,倒比伺候贾母加倍小心。无奈黛玉不瞅不睬,王夫人只得忍气吞声。

    一日王夫人正在黛玉房中,忽听见焙茗一片喧笑之声,直撞进来。王夫人便喝道:“小奴才,闹什么?”焙茗便带着笑打一千,叩喜说道:“恭喜太太,宝二爷同老爷回来了。”王夫人便笑得说不出来,急问道:“在哪里?”焙茗便将贾政家信呈上。

    王夫人看了信说道:“好得很,老爷在路上还没有遇着琏二爷?”焙茗道:“老爷也喜欢得了不得,还请曹老爷迎上去。曹老爷已将动身,敢则数日内也就到了。”

    王夫人再将家信高声念起来,要黛玉听见的意思。那信中之言却与晴雯之言一样。谁知黛玉却一毫不在心上,直等到王夫人去后,悄悄告诉紫鹃、晴雯说:“往后我耳朵里不许人提那两个字。”两人俱各会意了。

    王夫人一出去,两府大小俱已尽知,连外边门客俱来贺喜,合家喜欢。薛姨妈母女二人自不必说。不一日,焙茗又报进来说:“老爷同宝二爷回来了,门上已套车接去了。”王夫人大喜。要知宝玉进门,见王夫人等臊也不臊,如何与黛玉面见,及黛玉理他不理他之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