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一代完人(2/2)

,你就可以看我破曹操。"赤壁战后,刘备将荆州借而不还,东吴人肯定非常愤怒,觉得刘备有背信弃义、过河拆桥之嫌。东吴人不知道,即使刘备愿意归还,诸葛亮也是肯定不答应的。在诸葛亮为蜀汉圈定的原始版图中,荆州与益州乃是国家张开的两冀,夺取荆州,威慑孙权,诚乃诸葛亮的既定方针。

    荆州落入刘备之手以后,诸葛亮只须旋转刀柄,借助刀背的力量顺势一抹,就可以将益州纳入怀中。对付区区刘璋、张鲁,实在是小菜一碟。一块谁也没有料到的土地,就此既意外又顺理成章地成为刘备的天下。──中国之所以能够鼎立而三,正在于突然出现一个具有扛鼎之力的时代超人,他以不可思议的政治魔术,为刘备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一个国家。

    《隆中对》的决策,正在有条不紊地得到贯彻。

    这时,两桩互为连贯的事件,打乱了诸葛亮的步骤。先是关羽"大意失荆州",致使荆州非复为刘备所有;接着,忧愤填胸的刘备不顾诸葛亮的劝阻,以一种"不爱江山爱兄弟"的哗世激情,尽起蜀**团,为关羽报仇。刘备的惨败,使得蜀汉本来就没有多少家底的实力更趋积弱。不久,刘备即在白帝城愤愤去世,将自己可笑的宝贝儿子刘禅(阿斗)和一个脆弱的国家,郑重托付给诸葛亮。

    时间为黄初四年(公元223年)四月,四十二岁的诸葛亮,迎来了自己政治生命的第二个阶段。

    有诸葛亮为阿斗护国,这个弱智的皇帝便大可整天与宦官阉竖在一起厮磨,与巫婆神汉在一起鬼混。身为丞相的诸葛亮,作为蜀汉的精神领袖和事实上的统治者,这时也将蜀**政要权集于一身,所谓"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诸葛亮还通过主动与东吴修好,"团结和亲",免除了一个强敌的威胁。自此以后,东吴与蜀汉再也没有发生过战争。

    《隆中对》中"西和诸戎,南抚夷越"的方案,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实施的时间。由于外部环境相对平静了些,诸葛亮遂率军南征,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七擒孟获"故事。对南蛮首领孟获"七擒七纵",不完全是罗贯中的杜撰,史籍中也曾留有蛛丝马迹,只是罗贯中把它渲染得格外传神罢了。当然,以诸葛亮杰出的智谋,结合"抚"这一既定态度,"七擒七纵"也是完全可能的。这虽然颇像一种猫玩耗子的军事游戏,但诸葛亮的本意不在炫耀自己,而是想从心理上摧毁敌人,使得以孟获为首的南方少数民族部落心悦诚服,从此不敢再生事端。当时的记述很想让我们相信,诸葛亮完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当然今天我们知道,诸葛亮对孟获者流的统治并不是无懈可击的,针对蜀汉的小规模叛乱,即使诸葛亮在世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

    天下三分,对曹魏政权现在成了一种无奈,曹丕此前一次征伐东吴,再次以失败告终;对孙权是可以接受的选择,他甚至考虑起派船队去夷州(今台湾省)的事情来了;唯独对诸葛亮是一种不可忍受的事实。他坚定的信念,使他几乎一刻也没有忘记对汉室的恢复,即使曹魏一方几乎暂时忘却了他的存在,即使他治下的蜀汉,恰恰是三国中实力最为不济的。就在"七擒孟获"后的第三年,曹丕死后的第二年,即魏明帝太和元年(公元227年),诸葛亮率大军进驻汉中,由此揭开了北伐的序幕。

    临行前,诸葛亮给阿斗写了一封信,这就是《(前)出师表》,中国历史上最著名、最感人的表文,至少比李密的《陈情表》要感人。这一刻,诸葛亮心潮澎湃,他知道此去旷日弥久,路途多艰,前程未卜,吉凶难料;他担心不成器的阿斗在家里恣意妄为,疏远忠贞之士,宠信佞臣小人。为防"俱为一体"的"宫中府中"出现不测,诸葛亮行前虽然做了大量准备工作,我相信他此时仍然会为自己"分身无术"而深感痛苦。一方面出于对刘备的忠诚,一方面也是自己志之所在,诸葛亮从来就没有存过废黜刘禅的念头,不仅如此,他还得额外分出一分神来,加意佑护这个活宝。刘禅客观上成了诸葛亮的心腹大患,成了妨碍他走出成都、驰骋疆场的唯一障碍。诸葛亮"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有"吞魏之志久矣",他的意志不是那么容易被销折掉的,所以即使愁肠百结,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抉择之后,他仍决定以统一祖国为务,先行北征。细观《出师表》,诸葛亮出师前也许竟没有向刘禅请示过什么(即使请示也只是例行公事,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他只是深感有必要关照刘禅几句,才援笔为文。因此,所谓《出师表》,其实是更可以被看成一通"戒子书"的,表中除感人至深地闪烁着诸葛亮为蜀汉竭忠尽智的肺腑之情外,更充盈着一个慈父的威严,这份威严与孔明气吞山河的豪情一起,同时掩映在他"临表涕零,不知所云"的泪光后面。"文章千古两师表,经济南阳一卧龙。"诚哉斯言。

    然而北伐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接连六次无功而返。也许,通过这一次次令人扼腕痛惜的失败,我们更能看清诸葛亮的高尚人格,和他性格中的某些致命弱点。

    诸葛亮选择北伐的时机是否准确呢?在《出师表》中,他曾用"危急存亡之秋"来形容当时的形势,有人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评价,因为蜀国当时并没有受到强敌的直接威胁,自成功地"南抚夷越"之后,当务之急应是休养生息,大兴农业,恢复国家受伤的机体,然后再厉兵秣马,伺机而动。我觉得,"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之句,未必乃诸葛亮对当时形势的真实判断,而仅仅是说给刘禅听的,为了使刘禅不再荒淫,有所振作,从"道术"的立场上看,诸葛亮也有必要稍加夸大其词。欲探讨诸葛亮北伐时机的选择是否准确,我们还得结合魏国的情况。由于诸葛亮此前一直在大西南一带用兵,对魏国政权几乎毫无影响,是以当时魏国上下普遍以为,刘备死后,"数岁寂然无声"的蜀汉不值得重视,是以"略无备预",防区松懈。结果"卒闻亮出",便不禁"朝野恐惧"了。从陇右、祁山、天水"三郡同时应亮"这一点上,我们也能看出诸葛亮北伐时机选择的准确。兵至非常,"攻其无备",正可见诸葛亮的高明之处。

    诸葛亮的局限也同时暴露出来了,那就是他的谨慎,追求"十全必克"的谨慎。我觉得诸葛亮的谨慎,虽可以在性格构成上寻找原因,但这里怕也与他智力上的优势有关。请允许我再以围棋高手下棋为例:棋士对弈时若选择冒险深入的着手,频频放出胜负手,通常总意味着棋势已落下风,寻常"正着"已无取胜可能,便只能借助把水搅浑以求一逞。反观对方,因胜券在握,这时便往往显得较为忍让,脑子里尽想着如何简化局势,拒绝与对手多做纠缠。诸葛亮与敌人交手时,其心态便正好像这样一位胜券在握的棋士,他坚信自己的实力,他认为无须借助拼命的招法就能"十全必克",便自然不会对任何冒险举动感兴趣了。诸葛亮本能地追求"完胜"对手,因而不愿把战场上的胜负放在赌盘里旋转,即使他的赢面要大得多。

    如果我们姑且认为诸葛亮选择了最好的北伐时机,但他确实没有体现出最好的进攻策略。他拒绝了手下大将魏延轻兵突袭的主张(魏延事详后《英雄末路》),而只是率领一支庞大的军队,绕道远行,缓慢地向着自己的目的地长安推进。这本该是诸葛亮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完全有可能至少一举占领长安。结果,终其北伐一生,他竟一次也没有把军队推进到那么远。

    街亭的失败,对诸葛亮的打击完全是致命的。诸葛亮从未答应魏延"自带一万兵"的请求,却轻率地给了参军马谡那么多人,结果,这位赵括一流的纸上谈兵好手,被魏国在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资格将领张郃一举击败。诸葛亮固然可以"挥泪斩马谡",但蜀汉那么多儿郎的阵亡,却是无法随泪挥去的巨大阴影。事实上街亭之败,其惨重性几乎是不可补偿的。诸葛亮在别路战场上获得的所有战功,都没有抵消掉马谡的失职。那么,诸葛亮为什么要委马谡以重任呢?这牵涉到诸葛亮一个致命的弱点。

    聪明绝顶的诸葛亮,恰恰在识别人才上显得乏善可陈。马谡不可重用,擅长发现人才的刘备临死前就曾对诸葛亮有所提醒,正如魏延可以重用,刘备也曾向诸葛亮有所示范。细想刘备白帝城托孤之时,心中有千头万绪,仍能特地将马谡拿出来提上一提,肯定那时候诸葛亮对马谡已流露出激赏之色,所以刘备觉得应该预加防范。诸葛亮对马谡并非不了解,他经常会在日理万机之余,与马谡在中军帐里谈论兵法。

    如果你站在泰山极顶上,呼吸着青天八万里罡风,感受着自然界最瑰丽的天籁,自然便难以辨别被自己"一览众山小"的芸芸小丘,哪个更高些,哪个稍稍矮些。诸葛亮也许正面对这样的难局,他独标高格的智力,因其过于不同流俗之故,反而妨碍他辨别寻常士子间的相对高下。这是一种类似"阿喀硫斯之踵"的强人式盲点,诸葛亮骨子里对旁人的轻视乃至无视,本身并不以他是否谦虚待人、平等待人为转移,正如有钱锺书式的博闻强记、锐眼精识,就必然会产生对他人的不屑之情一样,即使钱先生曾大自谦抑。这本来不该是诸葛亮的弱点,我们更应将此理解成"优秀"的并发症。

    诸葛亮重用了不该重用的马谡,轻视了不宜轻视的魏延,所以,蜀汉后期人才的极度匮乏,也就不难理解了。"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这一局面的造成,诸葛亮难脱干系。试看诸葛亮重用之人,如《出师表》中提及的郭攸之、费祎、董允、向宠等人,多属无能之辈,他们除了具有忠贞的品质外,一般便没有可以称道之处了,包括那位"胆大如鸡卵"的"天水匹夫"姜维。有人曾这样为诸葛亮譬解,说是因为刘禅过于昏庸,诸葛亮深怕自己百年之后刘禅帝位难保,所以只能用些"志虑忠纯"的"良实"好人。倘如此,则孔明方减一过又增一过:满朝文武尽皆无能,刘禅终不被自己手下赶出皇宫,他的天下也是注定守不牢的。果然,诸葛亮死后未满三十年,蜀国即率先为魏国所灭。

    在北伐未能一战告捷的情况下,诸葛亮没能及时调整政策,恢复经济,也是造成他失败的一大根源。诸葛亮后来几次失败,倒并非战场上失利,而只取决于一个共同的原因:粮食。诸葛亮是在后方没有能力提供充足后勤保障的情况下,贸然北征的。这样,即使他战场上能够获胜,由于所处的战场乃是相对较为荒凉的陇西、陇右地带,无法从敌人或占领区中及时得到补给,这便从根本上妨碍他继续前进。结果,正用得上他自己当年形容曹操的一句话:"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再则,蜀汉的综合国力本来就无法与魏国相提并论,诸葛亮竟然"无岁不征",客观上有点穷兵黩武的意味,反使蜀汉的国力进一步削弱。──诸葛亮直到晚年才想到屯田,但显然施之过晚,诸葛亮甚至没有等到收获第一熟麦子,即"中道崩殂"。

    诸葛亮之死,往好里说是忠心体国,公而忘私的典范,他也确实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不好处说,则又不得不归结为他过于不惜羽毛,对手下过于缺乏信赖。"事无巨细,咸决于亮"的结果便是,诸葛亮承担的工作量实在太庞大了,那么多本来不该由他亲自过问的事情(如"罚二十以上"),他都要"亲览"。如此"夙兴夜寐"、"食不甘味",即使铜浇铁铸之人都难胜其劳,更遑论**凡胎的卧龙先生了。

    "死诸葛走生仲达"一事,在曹魏方面固然可以解释成司马懿对诸葛亮的惺惺相惜,蜀国则理所当然地将此夸大为诸葛亮冥功了得。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司马懿对诸葛亮敬重(或"害怕")一说,此前他反复向蜀国使者询问诸葛亮饮食起居,如若仅仅为了考察一个人生命还有几日可活,凭常识也觉不可思议,何况当时的诸葛亮年仅五十四岁。司马懿只是在听蜀使介绍到诸葛亮不要命的工作方式之后,才嗟然生叹:"亮将死矣。"他日后实地考察诸葛亮的行营,并由衷感叹"天下奇才也",亦足证他对诸葛亮的敬重之诚。

    虽然当时也有人讥笑诸葛亮"劳困蜀民,力小谋大",但总体上看,自诸葛亮"星落五丈原"之后,民间便掀起了对诸葛亮的顶礼膜拜之风;后来钟会入蜀前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先行拜谒"丞相祠堂"。《三国志》的作者陈寿当年曾应司马氏的命令,编纂《诸葛亮集》,亦可见诸葛亮的威望,甚至在冤家对头那里都得到了充分的尊崇。

    "儒道合一"的孔明,他对刘备的忠诚,对蜀汉的卫护,对恢复汉室的孜孜以求,都闪烁出中国儒家学说中最见光彩的人格(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光彩);而从他行兵布阵的机巧百出(如"八阵图"),和造木牛、流马,制作可一次连发十箭的强弩中,我们又分明见到了高妙的中国墨家式智慧。虽然后一点,亦即诸葛亮的"道术",在他整个人格体系中只是一种补充,但民间恰恰将这一点无限放大,遂使诸葛亮在中国民间符号系统里,幻化为智慧的化身,一个类似维吾尔族中阿凡提一样的角色。他袍袖里的春秋、鹅毛扇中的阴阳和眼瞳里的智慧,因此便千余年来一直被中国人敬若神明。用句时髦的术语,诸葛亮遭到了"妖魔化"。

    与其说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还不如说他是崇高人格的化身。在《后出师表》中,诸葛亮曾坦率承认自己的"谲智"及不上曹操;无须曹操承认我们也能看出,诸葛亮伟岸的人格、不屈的追求、完善的智力,不仅高扬在曹操之上,也几乎高踞在古来所有帝王将相之上。正所谓"出师一表真名士,千载谁堪伯仲间"。

    他绝对不是一个手摇鹅毛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