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李商隐与李贺(2/2)

似的出身、经历、信仰、追求,使李商隐与李贺“生不相见死相逢”,心有灵犀一点通,在数十年后,为李贺写了这么一篇动情的小传,并继承了李贺的某些诗风。

    在李商隐的诗集里,明确标明“效长吉”字样的只有一首,即:

    长长汉殿眉,窄窄楚宫衣。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但偏偏这一首并不具有代表性,另有几首古体诗,如《烧香曲》、《日高》、《无愁果有愁曲》、《海上谣》、《谒山》、《射鱼曲》却更得李贺歌诗的神髓。首先,这些诗里使用了许多奇异谲诡的意象,使诗歌笼罩了一层神奇的色彩,而这些意象又被装点得艳丽华贵、色彩斑烂,于是诗歌的视觉感受又格外鲜明,像“水精眠梦”、“青龙白虎”、“十番红桐”、“系日长绳”、“绿鸭回塘”、“纤纤粉簳”、“兽焰云母”、“金虎含秋”、“玉佩呵光”等等,一下子便把读者引入了一个虚幻而艳丽的世界。

    其次,和李贺爱用“死”、“老”、“泣”、“鬼”、“冷”等字一样,李商隐也在这艳丽而神奇的诗境中添上了刺眼的,违背人们审美习惯的、荒疏冷寂的与阴森怪异的词眼,使诗歌在神奇之中又夹杂了诡异,在艳丽之中又羼入了阴冷,构成强烈的感情反差与色彩反差,像“粉蛾帖死屏风上”(《日高》)、“骐驎蹋云天马狞”、“十番红桐一行死”、“白杨别屋鬼迷人”(《无愁果有愁曲》)、“香桃如瘦骨”(《海上谣》)、“一杯春露冷如冰”(《谒山》)、“何繇回作金盘死”(《射鱼曲》),即如钱钟书所说的是“爽肌戛魄之境,酸心刺骨之字”,它给人以荒凉寒苦的感觉。

    再次,由于李贺在南朝诗风中受鲍照影响较深,他写的古诗往往跳荡急迫,变幻无定,而李商隐这些诗歌也往往节奏转换较快,即前人所谓“操调险急”,而且主题也往往十分含蓄朦胧,每句诗似乎都明白,但一连串急促的句子快速地集合在一起,它的语意的指向便不清晰了,而由它的情感十分浓郁地去包裹读者。试看李商隐的《烧香曲》:

    钿云蟠蟠牙比鱼,孔雀翅尾蛟龙须。漳宫旧样博山炉,楚娇捧笑开芙蕖。入蚕茧绵小分炷,兽焰微红隔云母。白天月泽寒未冰,金虎含笑向东吐。玉珮呵光铜照昏,帘波日暮冲斜门。西来欲上茂陵树,柏梁已失裁桃魂。露庭月井大红气,轻衫薄袖当君意。蜀殿琼人伴夜深,金銮不问残灯事。何当巧吹君怀度,襟灰为土填清露。这首诗不断地变幻韵脚,急促地推出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意象,使得节奏十分细密,而各句之间毫无关联,好像蒙太奇式的镜头分切,又使诗的意脉无迹可寻,意境散乱零碎、变化莫测;一个个奇特怪异的意象或华贵、或黯淡,字面感觉又极为谲诡,这样,全诗就呈现了一种虚荒诞幻的效果。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二引朱彝尊说:“义山学杜者也,间用长吉体,作《射鱼》、《海上》、《燕台》、《河阳》等诗,则多不可解。”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诗本来就不能以“理”来“解”,尤其是这类扑朔迷离的诗,更不可用理念来解剖,只能用心灵体验。如果像冯浩那样强作解人,还自以为“此章尚有可通”,硬把《射鱼曲》说成“悲李卫公贬崖州”,把《谒山》说成“谒令狐”,把《海上谣》说成“叹李卫公贬而郑亚渐危疑”,把这首《烧香曲》说成“宫人入道”,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在这些谲诡的诗歌中,只是表达了诗人面对世界时涌上心来的荒诞感、悲凉感,只是表现了一种扭曲了的痛苦心灵,它才如此地压抑与不可理解,如此地瑰丽而黯淡冷寂,如此地急迫而又无可奈何。

    所以,当痛苦的心灵无从宣泄自身的愤懑与绝望时,便只有扭曲为这种诡异朦胧的诗篇了。就像一棵生长在山石夹缝中的小树,当它无法伸展自己的枝叶时,便只有扭曲盘旋,长得奇奇怪怪,卷成一团,君不见清人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李贺、李商隐正是那样一株被扭曲的梅树,所以他们才写出了同样奇诡的诗篇。在这些诗篇背后,我们应当看到,有两个不停呻吟的——

    同样痛苦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