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在党争的夹缝中(2/2)

的理性标准,多数是偏执而不公正的感情界限,翻翻史书就可以明白这一点,一朝天子一朝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看看现实也可以明白这一点。在剧烈的政治角逐中很难容忍一个人保持独立人格,尽管出淤泥而不染是中国文人的理想,但若然如此便必然失去在社会实现抱负的机会,因为这毕竟只是遗世独立的幻想,而不是入世济世的哲学。你要不投靠某个政治集团,就必然失去政治靠山,因为别人结党营私而你却刚正不阿,你就成了“异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箴言不但可以用于民族之间也可以用于党争之中。你不依附一个派别就有吃里扒外之嫌,更别说你和我的对头眉来眼去了,那岂不是“胳膊肘子朝外拐”吗?所以,当唐宣宗即位(846),重用牛党的牛僧孺、李宗闵、崔琪、杨嗣复、李珏、令狐绹而贬斥李德裕时,一个重大难题就摆在了杜牧和李商隐面前了:究竟是坚持自己原来偏向于李德裕的政治主张而失去升迁擢用的机会,还是放弃自己的立场以求新得势的当权者青睐?

    理性和现实使四十四岁的杜牧选择了后者,在大中三年(849)为牛僧孺写的墓志铭中,他一反过去的态度,说李德裕一心想杀牛僧孺,而当李德裕被贬过汝州时,“公(牛僧孺)厚供具,哀其穷,为解说海上与中州少异以勉安之,不出一言及于前事”(《樊川文集》卷七),似乎李德裕是个无耻小人而牛僧孺则是坦荡君子。如果说他这样写是顾念旧情、回护死者,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大中五年(851)写的《祭周相公文》中“会昌之政,柄者为谁?忿忍阴污,多逐良善。牧实忝幸,亦在遣中”,则不顾当年的事实,把自己也说成李德裕执政时的受害者,就有些过分了。

    作为一个不通世故、感情执着而又生活在幻想中的诗人,三十四岁的李商隐却选择了前者,就在李德裕失势的大中元年(847),他还替郑亚写了李德裕《会昌一品集》的序文,称他是“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他又替郑亚起草了致李德裕的信,称赞他“有大手笔,居第一功”。当李德裕贬到崖州时,他又情不自禁地写了《李卫公》、《旧将军》,前一首叹息李德裕的命运和处境说:“绛纱弟子音尘绝,鸾镜佳人旧会稀。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鹧鸪飞。”后一首再次称颂了李德裕的功绩:“云台高议正纷纷,谁定当时荡寇勋。日暮灞陵原上猎,李将军是旧将军。”当李德裕去世,他更写了《漫成五章》来追忆李的政治军事方略。

    我们不必指责杜牧,作为一个一心要在政治舞台上一展雄才的文人,他不能不用这种人格的代价来换取机会,这是中国文人的悲剧。我们也不必过分赞美李商隐,作为一个诗人,他毕竟感情执着得有些迂执,他这样做只获得了“放利偷合”的恶名与“一生襟抱未曾开”的命运,这也酿成了他自己的悲剧。只有把这两种悲剧合在一起,才能体会到中国文人的悲哀,独立不阿是行不通的,苟且附合也不一定行得通,一切都要视当权者的脸色,他们仿佛身处在一个“夹缝”之中,社会的丑恶与内心的道德律使他们左右为难,像一颗生长在这夹缝中的小树,他们生活得那么艰难,只能曲曲弯弯地在夹缝中挣扎。由于杜牧和李商隐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信念,多少表现了一下自己的内心,于是他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当牛党得势后,“凡(李德裕)所薄者,必不次拔擢之”(《旧唐书·马植传》),用杜牧的话来说,是“逐者纷纷,归轸相接”,而唯有杜牧“远弃,其道益艰”,被外调到更远的桐庐,直到大中二年。这是无意的遗忘还是有意的惩罚?虽然后来靠了哀告周墀终于返回长安,但这一命运的玩笑却已经使杜牧磨消了志气,“自笑卷怀头角缩,归盘烟蹬恰如蜗”(《朱坡绝句三首》),他再也经不起争斗漩涡的颠簸与捉弄了,两年不到,他便又请求离开京城。当他即将离开长安时他登上乐游原,看看昭陵不由叹道: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

    李商隐也未能重新赢得令狐绹等的信任,尽管他屡次写诗文向令狐绹陈情,令狐绹却始终不肯帮忙。尽管他为牛僧孺写了漂亮的奠文,并赢得了牛党的称赞,但牛党并不把他当自己人,于是他只好依托于卢弘正、柳仲郢,辗转于徐州、梓州等地,一直到死,仍沉沦下僚。在他大中十年(856)最后一次在长安客居时,他也去了乐游原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登乐游原》

    显然,这时的杜牧已不再是英气勃发风流倜傥的小杜了,李商隐也已不再是当年向往“上青云”的李生了,险恶的政治风云与平庸的宦海生涯已经磨尽了他们的理想。在这两首情绪灰暗的诗里,可以体会到他们一生的苦衷,感受到他们当时的满心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