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珞珈歌声(2/2)

有赶上吃饭,就必须饿到下一顿。尤其是九月以后,天气渐冷,我穿的还是单薄的短裤军装,已经不能抵抗寒意,每一天坐在寝室地板上,双手抱膝,一言不发。一位名叫赵蓉的女同学,年龄和我差不多,那一天,她忽然拿了一件黑色的上衣(好像是男女不分的学生上衣),悄悄走到我跟前,把它塞到我手中,微笑着说:

    “穿上吧!”

    我那时是一个还没有开化的北方野孩子,现在已经忘记对她说“谢”了没有,我只是立刻穿上,感到一股温暖,但我没有胆量再去找她讲第二句话,可是对她终生不忘。和赵蓉感情最好的另一位女同学,名叫周伦,她以舞剑受到大家的注目。我到了台湾后,她也到了台湾,和一位军官结婚,住在台北县五股乡。我曾经到她家里看她,问她赵蓉的消息。赵蓉在大陆没有出来,周伦也不知道她的下落。等我重回大陆,仍怀念这段往事,可是,人海茫茫,不知道向谁问起。

    我在长沙住了不到一个月,发现气氛越来越紧,家家户户都关门闭窗。我们这一批年轻学生每天逛长沙市中心名胜天心阁,天心阁下有一个动物园,游人也越来越少,动物开始挨饿,不断发出凄凉的哀号,已经没有人喂它们了。第二天,同学们忽然发现,有些大厦的柱子上,出现耀眼、斗大的日文标语,我们虽然不认识日本字,但是知道不是汉奸干的,而是中国人向日本军人所作的心战宣传。这是一个不祥之兆,长沙显然要放弃了。就在那一天的黄昏,一辆吉普车把我、范功勤、李淼和刘尘四位同学,载到一栋房子里,中央团部临时办公室就设在那里,当时已凌乱不堪。组织处长康泽先生最亲信的秘书汤如炎先生,派我当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直属豫北分团主任,其他三人都是干事。每个人又发了一笔钱,命我们立刻动身,从长沙南下,然后绕道回到已经被日本占领的豫北地区,展开工作。有趣的是,三十年后的一九六○年代,汤如炎在台北当立法委员,和另两位廖姓、王姓立法委员,竭力反对节育,竟主张把支持节育的我阉掉。我则在杂文中称他们为“廖王汤”,以与专治妇科的“中将汤”媲美。

    到今天都不知道选中我当主任是什么原因,另三位同学年龄都比我大,不过从此我就成了国民党干部。多少年后追思,这么潦草轻率地派遣,事实上并没有把我们当成什么干部,只是临时搭配,既没有教给我们求生的本领,也没有教给我们任何组织宣传的训练,就把我们送到日本占领军地区,像驱逐一群羔羊到狼群里一样,任凭我们自生自灭。

    当时的战场情况,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国民政府为了阻挡长驱南下的日军,炸毁黄河堤岸,一个人工的黄河决口,造成空前悲剧。就在郑州与开封之间的花园口,堤防破裂,几十层楼高的水势,奔腾而下,二十公里以外,都会听到吼声。洪水像千万条翻腾滚动的恐龙,沿着低洼地区,直奔东南方两百公里外的淮河。乡民被吼声从梦中惊起,大水已当头灌入,吞没一个村庄像吞没一个蚁穴一样,无数中国人(没有人知道确实人数)被自己政府一个轻率的决策埋葬,开封城本来在黄河之南,竟一下子到了黄河以北(抗战胜利后,黄河再度改道,开封才再回到黄河以南)。我们四个人一行,贸然登程出发。当我们徒步离开长沙,沿着铁路南下时,看到国民党军的增援部队正沿着铁路北上。到了易家湾,忽然间背后红光冲天,那是历史上有名的长沙大火。可是,等到长沙变成一片焦土之后,日军距长沙至少还有二十公里。我们绕道新化、益阳、沙市、襄樊、南阳到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所在的洛阳。就在洛阳,我们脱下军服,换上便衣,四个人分别先行潜回各人的家乡,约定一个月后,再到当时惟一尚在国民党军手中的林县集合。

    辗转跋涉,我回到自从被百泉初中开除便再也没有回去过的辉县,投奔常村五叔郭学慈。这里虽然是日军的占领区,但日军仅只集中驻扎县城,中国庞大得像一个大海,日本军事力量无法彻底控制,只靠一些愿意当走狗的汉奸——皇协军——维持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