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结婚与父丧(1/2)

    我突然归来,使五叔和两位堂兄、堂嫂,大为欢喜和惊奇。他们第一天就告诉我,父亲曾经依据传统礼俗,在若干年前,为我定下亲事。她是县城南关的女孩,名叫艾绍荷,比我大三岁。我从来不知道有这门亲事,也从来没有人——包括父亲——告诉过我。最初我有一种被侮辱的心情,提出反对,可是,整个家族(从二叔到九叔)坚决支持父亲的立场。惟一的姐姐也从她寡居的婆家山屯村,带着孤女赶到常村,哭哭啼啼地规劝,认为郭家是一个大家族,不能够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退婚行为——因为被退婚的女人被人嘲笑,一辈子都嫁不出去。我要求先到开封探望父亲,再到林县跟同学们会合,然后再回来结婚。大家仍然反对,姐姐尤其坚决。一般人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坚强、顽固、永不顺服的人,实际上,有时候,我却不是这样的性格。我这一生有太多的时候,都是放弃坚持己见,接受别人的支配,这一次的婚姻,就是一个例证。我一直惭愧这次对礼教的顺从,假设人生能够重来一遍的话,我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有几回,我冲动得想趁半夜逃走,但因为抵不住姐姐的眼泪,没有逃成。于是在十九岁那一年,我结婚了,这是我第一次的婚姻,这次婚姻带给我终身歉疚,绍荷有旧式女子所有的美德,如果我能安于种田生活,我们会白头偕老。

    但是,父亲在开封病危,我仓促赶到开封,看到的却只是一具棺木。父亲,这个乡下出生的知识分子,身跨两个王朝(大清帝国和中华民国),不能够抗拒当时官场文化的主流(鸦片和海洛因),终于家破人亡。他去世时五十七岁,因什么病致死,没有人告诉我。父亲以一个农家子弟,闯入复杂的城市世界,时间一久就被腐化,仍不得不被淘汰出局,潦倒以终,把儿女们留给一个吸毒的妻子——那比留到虎口还可怕,虎还不食子。他临危时没有一句话嘱咐儿女,继母说,爸爸在死前只叫了一声“大爷”。“大爷”,是辉县本地人对父亲的称呼。就在棺木旁边,继母用香烟盒里的锡箔纸吸食海洛因。日本人在占领区内,执行毒化政策,所以中国人吸毒是公开而合法的。我暗中盘算,一块钱银元的代价,不过只能化作一缕青烟,那个消耗量,像恶魔的无底深洞,任何人都填不满。在把父亲灵柩运回辉县祖坟安葬前,继母特别为父亲举行一项点主大典,这是我又一次硬碰硬地向儒家的传统礼教屈服。

    五十年后,直到一九九○年代,我才发现:中国人并不信神,而只信鬼。这项发现就是在一九三○年代这次点主大典上播下的种子。因为在中国社会,我从没有看到任何一项祭神大典这样的隆重,也从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比祖先更伟大、更尊严、更有权威的神。

    点主大典是儒家学派如山如海的丧礼中,一个小得微不足道的仪式,但已使我兴起无法遏止的愤怒。“点主”是这样的,丧家用木板制成一个牌位,牌位上用毛笔写一行字,大概是“郭学忠之灵位”之类的文字。在“郭”字上端用毛笔写一个“王”字,而请一位地方上有名声、有势力的绅士当点主官。请点主官并不容易,往往要送一笔可观的聘礼。于是我这个长子,就被搞得头昏脑胀。仅只跪的次数和跪的诡异,就万世不得其解。大概是这样的:

    司仪官喊:“跪!”

    我就跪下。

    司仪官喊:“起!”

    我就站起来。

    司仪官又喊:“跪!”

    我再跪下。

    司仪官再喊:“一叩首!”

    我就向灵柩叩一个头。

    司仪官又叫:“起!”

    我又站起来。

    司仪官又叫:“跪!”

    我再跪下。

    司仪官又叫:“起!”

    我又站起来。

    司仪官又喊:“跪!”

    我又跪下。

    司仪官叫“二叩首!”

    我就叩头。

    司仪官叫:“三叩首!”

    我就再叩头。

    司仪官叫:“起!”

    我再起来。

    司仪官又叫:“跪!”

    我再跪。

    司仪官又叫:“起!”

    我又起来。

    司仪官又叫:“跪!”

    我再跪下。

    司仪官再叫:“一叩首!”

    我就叩一个头。

    司仪官再叫:“二叩首!”

    我再叩第二个头。

    司仪官再叫:“三叩首!”

    我再叩第三个头。

    这时候,我已浑身是汗,简直站不稳了。三叩首之后,总应该结束了吧!哪知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