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逐出学校(2/2)

冷冽,使我觉得不妙。游不了一分钟,就浑身瘫软了,身子忽然下沉,而脚却接触不到湖底,心里更加惊慌,喝了一口水,叫不出来呼救的声音,被旁边一个同学发现,抓住我的头发拉到岸边。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第一次自找的“天灾”。如果那一次淹死了,天下最欢喜的,恐怕就是继母。

    我在百泉初中横冲直撞,就在二年级末期,校长梁锡山老师,为了提升学生们的程度,规定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照常上课,全体学生都要留校,由老师们义务为大家补习。这种循循善诱的情谊,在以后多少年的日子里,一想起来就深为感动,可是那个时候年龄还小,不能领会善良老师的苦心,而且,我的基本性格也在成长中逐渐显现出来:星期天本来是应该玩的,为什么不准玩?而且我争的也不一定是玩,而是对这种无理的压力有强烈的反弹意识。

    这时候一个叫冯立勋的同学,比我大**岁之多,已经结了婚,遇到星期六,当然强烈地渴望回家和他的小妻子相聚,可是他一个人又不敢逃走,就诱惑我和他一起行动。这正符合我的愿望,于是两个人步行三公里,兴兴头头,半跳半走地回到县城。冯立勋一头栽到他那个温柔乡里,不肯出来,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丢在大门外。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家里搞什么,或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使他这么着迷(我的年龄还不知道什么是闺房之乐)。我等了又等后,只好跑回自己冷清的家。第二天就是星期天,一觉醒来,走投无路,又没有其他地方好去,只好再走三公里回到学校。就这样,事情爆发了。

    走进学校大门时,全体同学正在上课,大院子非常寂静,满地都是炙热的阳光。全校师生的眼光,从各个窗子望出来,注视着我这个小小的身影,孤独地走向萝卜班教室。偏偏梁锡山老师正在班上补习英文,默默地看着我入座,然后走到我的面前问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家。”

    “你不晓得学校不放假?”

    “不晓得。”

    梁锡山脸色变青,我心里也在沸腾,我想喊:

    “你明知道是星期天,为什么不放假?这是应该放假的,你剥夺了我们的权利。”

    当然,我还不懂得“权利”二字的意义,但心里确有反抗的行动。结果我没有喊出来,因为我还是有点害怕。梁锡山老师从我手中夺过来英文课本,挑出一段,叫我背诵。用不着算卦就可以知道结果,我连念都念不出来,更不要说背,支支吾吾了一阵,全班同学都看着我,一点声音也没有。梁老师把课本摔到桌上,因为用力太猛,课本在桌上跳了一下,滑落到地面。梁老师接着用手想打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大概是大家注目的眼光,逼着我不得不表演英雄行径),一举手就把梁老师的手掌挡住。这是一个天大的反抗事件,梁老师也愣住了,喝道:

    “你敢动手?”

    我也喝道:

    “你敢动手?”

    梁老师已经被逼到墙角,无法结束这项师生面对面的冲突,于是他大怒说:

    “学校不要你这种坏学生,给我滚出去。”

    我也被自己的行动吓住,但是已经下不了台,除非讨饶,可是我又不肯讨饶,因为我害怕罚跪!跪,是继母给我的一种最轻微、最平常的刑罚。于是,我也叫喊说:

    “走就走,你摔坏了我的英文课本,赔我的书。”

    梁老师扭转身子,气冲冲地走出教室,叫说:

    “找一本英文书给他!”

    被吓坏了的小朋友,以及别的班闻声而停课的小朋友,都跑出来,跑到广场上,远远地围绕着布告栏。我也跑出来,张皇失措地站在人群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会儿功夫,一个工友拿着一张布告,贴在布告栏里。大家慢慢地围拢上来,一个一个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注视着那张布告。那是一张开除我的学籍的布告,上面写着:

    “郭定生冒犯师长,开除学籍。”

    这是一项滔天大祸,超过我所能承受的,我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又不知道父亲知道后有什么反应,免不了要挨揍。英雄气概霎时间没有了,但仍作最后挣扎,我冲上去,把那个布告撕下来,然后大声说:

    “梁锡山,你赔书!”

    梁老师派一个工友把书塞到我手中,几个身旁同学向我小声警告:

    “你还不快逃,他们叫警察去了。”

    我这才觉得真正不对劲,我本还想逞英雄,站在那里,表示毫不动摇,但我实在是害怕到极点,于是就像一只土拨鼠一样,狼狈地顺着小径,跑得无影无踪。

    这是我错误的第一步,是一生中第一件使我后悔终生的事。假定人生能重来一遍,我绝不会冒犯梁锡山老师,因为梁老师性情温和,对学生十分爱护,很负责任地教学。可惜,那时候的我,完全不能领会,等到能领会的时候,听说梁老师已经逝世。

    至于另外一位教国文的刘月槎老师,虽然他总是给我的作文九十分,又不断宣称“把郭定生从萝卜班擢升到白菜班”,但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只是一个没落的上一代的老秀才,放着“国文”正式课本不教(上面有鲁迅等当时名家的文章),却印一些他自己写的被称为“范文”的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