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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不会叫的蝈蝈笼子(1/2)

    第四节不会叫的蝈蝈笼子

    十六岁那年,他终于有了一双鞋。

    那鞋是一个叫刘汉香的姑娘送给他的。她这么一送,就送出了她人生的一大

    遗憾。

    刘汉香是村支书国豆的女儿。国豆脸上虽然有些麻子,可国豆女人脸上没有

    麻子,她不但脸上没麻子,而且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漂亮女人。这女人有个绰号

    叫“大白桃”;另一个说法叫“十里香”。还有人说,妈的,颍河水再好,也就

    润在了国豆家。操!润了这畦改那畦,一茬一茬润,净好水儿。老不公平啊!

    这刘汉香正是“大白桃”生下的娇女儿。

    开初的时候,刘汉香只是一个小毛丫头,秧秧的,也看不出什么。可长着长

    着,一下子就灿烂了。灿烂得一塌糊涂!于是就有人说,这刘汉香是国豆家的

    “国豆”!

    那时,他并不知道有人在悄悄地注意他,他真的不知道。人已穷到了那步田

    地,是不敢乱看的。即便是在镇上中学上学的时候,他也从不乱看。你看什么看,

    看也白看,穷人的眼是很节约的。

    早在他上中学之前,“老姑父”家的蛋儿们已经有自己的名字了。那名字是

    县上来人普查户口时,由一位以工代赈的老私塾先生给起的,那老先生拈了拈胡

    须,一时文兴大发,信笔写来,在户籍上:老大钢蛋儿为冯家昌;老二铁蛋儿为

    冯家兴;老三狗蛋儿为冯家运;老四瓜蛋儿为冯家和;老五孬蛋儿为冯家福。尔

    后,老先生用小楷毛笔一人给他们写了一个纸片;上边批着他们各自的名字,老

    先生说:“记住,这是‘官称’!”

    可这些“官称”在村里并没有人叫,人们不习惯这些“少天没日头”的东西,

    它显得大雅了些。在村里,该什么“蛋儿”还是什么“蛋儿”。只是到了后来,

    当他们一个个离开村子的时候,这些“官称”才成了他们的名字。

    那片高粱地是他命中的一个契机。

    那是暑期后的一个下午,他照例背着铺盖卷到镇上中学去报到。秋了,青纱

    帐已经长起来了,那无边的熟绿从田野里一秧一秧地爬出来,把路罩得很细,走

    在路上,人像是淹没在那一坡一坡的旺绿里,到处都是秋熟的腥热,一到处是孕

    育中的腻甜,风一溜儿一溜儿地从庄稼棵儿的缝隙里顺过来,脚下的土也仿佛已

    熟到了老的程度,一乏一乏的碎,就像是坍了身的面瓜。在青纱帐的掩护下,路

    过玉米地时,他还偷掰了几穗嫩玉米,那时粮食总是不够吃,能啃上几穗玉米,

    晚饭就省下了。当他揣着几穗偷掰的玉米猫着腰穿过玉米田,来到一片高粱地的

    地边时,他眼前一亮,突然站住了——

    面前有一双鞋!

    那是一双“解放鞋”。这种鞋是部队的军人才有资格穿的。还是双新鞋。

    那鞋就放在高粱地的地边上,看上去新崭崭的,像是没有下过脚的样子。他

    两眼望着那鞋,迟疑了一下,心里说,有这样的好事么?他抬起头来,侧耳细听

    着高粱地里的动静。高粱就要熟了,铁红的穗头一浪一浪地在风中摇曳,那刀叶

    沙沙地响着,响的很有规律。风停的时候,就静下来,静得默,静得文气。看来,

    高粱地里没有人,真没有人。东边是红薯地,西边是玉米田,红薯地里显然没人,

    玉米田也不像有人的样子,那么……是谁的鞋呢?路人掉下的?也不大像。那鞋

    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就像是专门为他预备的。这么一想,他笑着摇

    了摇头,不会,世上决不会有这等好事。他围着那双鞋转了一圈,心里七上八下

    的,很诱人哪。最后,他禁不住拍了拍脚上的土,把脚伸进那鞋里试了试,他妈

    的,还正合适呢!

    天晴朗朗的,云淡淡走,四周寂无人声,面前有一双鞋……然而,万一呢?

    万一要是谁脱在这里的,你这边刚要走,那厢又被人叫住了,多丢人哪?!算,

    算了。不就一双鞋么?再说,他光脚习惯了,猛一穿鞋,还真有点别扭,挺不舒

    服的。于是,他把已穿在脚上的鞋重新脱下来,在地边上摆好,这才背着铺盖卷

    去了。

    突然,身后传出了“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就像是晴空里的一声霹雳,

    又像是从布袋里撒出来的一只母鸡,还像是从牛脖子上甩出的一串铃销,既突兀

    又脆火!紧接着,又是一声爆豆:“——家昌!”

    他的脸“扑棱”就红了,就像是被人当场捉住了似的,心里很“贼”。他对

    自己说,上当了吧?上狗日的当了。别回头,走,往前走!

    谁知,他刚走了没有几步,就听见身后一声断喝:“——冯家昌,你站住!”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过头来,也就在一瞥之间,他看到了立在眼前的一抹粉

    红。在这一抹粉红的后边,是漫无边际的绿色,那绿色正是因了这一抹红色而疯

    狂,庄稼地里突然就有风了,高粱和玉米都舞动着,那叶子一刀一刀的飘逸!他

    把头勾下去了。

    那是一个女生!

    十六岁,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眼前站着一个女生,鲜艳得叫人不敢看。

    他也就不看了,有汗!

    刘汉香跳跳地来到他的面前,笑着说:“家昌,把鞋穿上,那是我送给你的。”

    刘汉香,这名字是他熟悉的,可以说非常熟悉。他们在一个教室里坐了六年,

    尔后又一同考上了镇上的中学。然而,人家是支书家的女儿,是国豆家的“国豆”,

    跟他不是一路人。所以,虽然同坐在一个教室里,却坐得陌生,他从未跟她说过话。

    况且,在中学里,他也是被人耻笑的对象,人家都叫他“赤脚大仙”。

    他站在那里,默默地摇了摇头。他不穿,他不会穿的。

    刘汉香轻声说:“真的,真是送给你的。这多年,我一直看你打赤脚,你……

    这鞋是我从我哥那里要来的,我哥复员了。穿上吧。”

    他很干脆地说:“我不穿。”

    刘汉香说:“你敢!”

    他扭头就走,心里说,有什么敢不敢的?

    刘汉香气了,跺着脚说:“冯家昌,你听着,你要是敢走,我就喊了——”

    他站住了,觉得很好笑。他说:“你喊吧。你喊什么?”

    刘汉香怔了片刻,突然说:“我喊——我喊你偷玉米棒子!你试试,我只要

    喊一声,立马就把你……”

    顿时,他明白了,她一直跟着他呢。她是支书家的女儿,她要是真喊了,就

    真能把他捆起来……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天不说话。

    她说:“你穿上。”

    他说:“我不穿。”

    两人就在那儿僵持着。他本可以抬脚就走的,可怀里那几穗玉米绊住了他。

    终于,他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说:“你喊吧。”

    一语未了,他被震撼了。他是被那光影震撼了。是秋日的阳光照出了一份绝

    妙。那不是一张脸,那是伏桃的细腻,那是麦黄杏的滋润,那是白菜心上的水嫩,

    那是石榴子般的晶莹,那是苹果枝上的嫣红,那是秋光合成的虚幻,那是颍水孕

    化的凌滟!在秋光里,那如花似玉的脸庞上还汪着一些似有若无的、烟化般的嫩

    绒绒,那绒儿就像光的影儿,光的露儿,光的芒儿,光的韵儿,光的醭儿,光的

    会玩魔术的小舅子!那生动啊,叫人恨不得从心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上一摸,

    却又不敢摸,生怕一摸之下就会沁出水来……仅一眼,他就像是被钉住了似的,

    三魂竟走了七魂!他再也不敢多看了,他想赶快把“心”收回来,可“心”丢了,

    他找不到了!

    这时候,刘汉香枪上前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抬

    脚!”

    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把脚抬起来了。抬起来才有些后悔,可

    刘汉香不允许他后悔,刘汉香抓住他的脚,硬是把鞋给他穿上了,穿了这只又穿

    那只……尔后,她说:“走吧。”

    接着,他们上路了,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穿着这么一双“解放鞋”,怀

    里揣着偷来的玉米,他怎么走怎么别扭,那双铁脚就像是被绳子拴住了似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