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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不会叫的蝈蝈笼子(2/2)

 起来竟磕磕绊绊的,显得十分滑稽。远远看上去,那情形很像是刘汉香押送的一

    个“俘虏”!

    一路上,刘汉香高兴坏了,她时常“咯咯”地笑着,说了很多话。可他,却

    只说了一句话。快到镇上的时候,他说:“真欺负人哪!”

    刘汉香诧异地说:“谁欺负你了?”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了,心里长出了一窝毛草!

    当他们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刘汉香有意地慢下来,渐渐就落在了后边。身

    后少了一个“押送者”,他才走得稍稍自在了些。可是,在校门口,他又被人围

    上了。一些背着被褥来校报到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凑到他跟前,用十分吃惊的目

    光望着他:“‘大仙’,咋,穿上鞋了?”他嘴里“嗯,嗯”着。那些人竟然追

    着问:“乖乖,新鞋?!”他就说:“新鞋。”再问:“解放鞋?!”他说:

    “解放鞋。”有人很执著地问:“哎,你不是说光脚舒服么?”于是,在一个时

    辰里,这件事变成了一个奇闻。整个校园都在奔走相告:“大仙”穿鞋了!

    当晚,当那些好奇的学生们一起拥到他住的宿舍,看“赤脚大仙”穿鞋的洋

    相时……他已经把那双“解放鞋”脱掉了,仍是赤着一双大脚。

    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那是一个耻辱。他心里说,你投降了,

    你又投降了,真是不争气呀,你怎么老是投降呢?!就在那天晚上,他的脚疼了,

    他的脚踢在了门坎上,竟然麻辣辣的!在痛里他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了那张脸,那

    脸就像水盆里的月光,一印一印地晃动着,挥之不去!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他

    很为自己的行为羞愧。

    他再没有穿过那双鞋。

    那双鞋后来成了“四个蛋儿”的奢侈品。鞋已上脚,就不好再退了。星期天

    的时候,他悄悄地把那双鞋夹回了家,扔给了他的兄弟们。“四个蛋儿”抢上前

    来,全都惊奇地望着那双鞋,你上来摸摸,我上来摸摸。狗蛋强量些,首先发问:

    “哥,谁穿?!”他瞅了铁蛋一眼,又看看狗蛋,瓜蛋。看过了,又去看蹲在地

    上的父亲,父亲塌蒙着眼皮,一声不吭。于是,他说:“轮着穿。”结果,“蛋

    儿们”就轮着穿了。先是铁蛋穿着新鲜了些日子;接着是狗蛋趿拉了几天;尔后

    是瓜蛋,瓜蛋穿着大大,走起来七威八威的,他在鞋里塞了些破棉花;轮到孬蛋

    时,他只是觉着稀罕,就在鞋后跟上挖了两个孔,穿上绳子,用绳子把那鞋绑在

    脚上走,走起来一拖一拖,就跟划旱船似的……就这么穿来穿去,没过多少日子,

    那鞋就穿的不成样子了。

    不知怎的,那耻辱一直深藏在他的心里,藏得久了,竟然藏出了一点甜意。

    那就像收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小糖豆,它不断地从心窝里跳出来,在眼前蹦蹦哒

    哒地诱他。

    刘汉香为着什么呢?在他的记忆中,刘汉香是模糊的。有很多年,他脑海里

    连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呀,他们没有同位坐过,也没有说过话,好像原也是小小

    丫丫的,怎么突然间就大了?还送你一双鞋?!

    蓦地,他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那枚图钉?

    那时候,他虽然穷得连鞋都穿不上,却非常喜欢打篮球。每天下课后,他总

    是赤着一双大脚奔跑在篮球场上,因此也就有了“赤脚大仙”的绰号。镇上中学

    的篮球场是很简易的,就在校园里的空地上一东一西竖了两根木杆,木杆上钉了

    块长方形的木板,板上钉了一个铁筐,这就是篮球场了。课后的很多时间,他都

    是在篮球场上度过的,他是一个篮球迷。篮球场离饭厅近,所以,也总是有很多

    人围着看。记得有一次跟县上中学的球队打比赛时,他跑着跑着,只听“噗”的

    一下,脚下一软,他就在场边上蹲下了,就那么蹲着,把一只脚撇着翻过来,发

    现脚底扎上了一枚图钉!他没在意,只是把图钉从脚上拔下来,往场边上一扔,

    快步跑去了,还接了一个好球,竟也投中了!就是那会儿,他听到场边上传来一

    片“呀!呀!”的惊呼声。一瞥之中,是一片女生的倩影,那里边有刘汉香么?

    还有什么哪?再没有了,再没有什么了。可人家送你了一双鞋。说是别想了,

    不要多想,人家可是国豆家的“国豆”!你算是什么东西?!说是不想,可还是

    忍不住。偶尔,那个“小糖豆”总是从心的深处弹出来,再用心的嘴接住,甜那

    么一会会儿。

    可是,在学校里,两人却谁也不理谁,见了面也不说话。洗碗的时候,你在

    这个水池,我就到另一个水池,就像仇人一样。这感觉很好啊,无比的好!

    学习是更加的勤奋了,人就像鞭子抽着一样,俄语中的“斯巴西巴”总是在

    嘴头上默默地挂着,还有“打死崔大娘”(达斯采达妮娅),一切都变成了“啾、

    啾、啾、啾”——那是(一点点、一点点的)蜜一样的甜意。是的,这是一个秘

    密。秘密使人充实。你心里要是偷偷地藏着一点什么,人就格外的沉静踏实。学

    得太苦的时候,那“小糖豆”就会及时地跳出来,让你甜一下,把那苦味冲淡。

    就那么藏着吧,好好藏着。在那个学期里,他的俄语出人意外地得了全校第一!

    鞋是穿了,可也不能白穿。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情是欠下了。拿什么还呢?

    接下去,他整整用了四个星期天的时间,带领着蛋儿们精心寡意地扎了一个

    两篷楼的蝈蝈笼子。为扎这个蝈蝈笼子他费了大劲了,先是派蛋儿们到地里四下

    去寻找那些光滑的、细条儿的高粱秆,这种细条儿的高粱秆一株上只有一节能用,

    就这一节还得是百里挑一,很难寻的。于是,邻近四乡的高粱地里到处都晃动着

    蛋儿们的身影,好歹还是找齐了。蝈蝈笼子是他亲手扎的,他谁也不让动,就一

    个人躲在屋里精心摆弄。每一次开始,他都要先洗洗手,尔后再动手去扎那笼子:

    那“两篷楼”扎的有脊有檐,有廊有厦;门是双扇的,窗是菱形的,那上下两层

    的门扇还都是能开能关的;特别难为他的是,他在那“两篷楼”里还扎上了一个

    楼弧梯……等全扎好后,他又逼着蛋儿们上交了十二只会叫的蝈蝈。

    那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中午连饭都没有吃,就提前从学校里跑出来了。

    他带着那个蝈蝈笼子,悄悄地躲在了河堤旁的一个槐树林里。一直呆到夕阳西下,

    远远看见刘汉香从大路上走来的时候,他才把那个蝈蝈笼子放在了河堤上的一条

    小路上……

    那是她必走的。

    终于,挎着书包的刘汉香走过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蝈蝈笼子。她站住

    了,就那么看了一会儿,却猛地抬起头来,高声说:“你出来吧。”

    他没有动。他的心怦怦跳着,可他没动。

    刘汉香再一次高声说:“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这一次,他没办法了,只好从槐树林里走出来……

    刘汉香望着他,说:“你扎的?”

    他勾着头说:“我扎的。”

    刘汉香说:“送给我的?”

    他说:“送给你的。”说完,他又汗浸浸地补了一句:“我不想欠你的情……”

    刘汉香弯腰把那个蝈蝈笼子拿起来,说:“扎得真好!”

    他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

    可刘汉香话锋一转,气吁吁地说:“你为啥不穿我给你的鞋?!”

    他说:“我不能穿。”

    她问:“为啥?”

    他说:“我弟兄五个,都没穿鞋。我不能独穿。”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上中学了呀……”

    他干干地说:“那不是理由。”说完,他扭过头,如风一样地跑去了。

    身后是一片蝈蝈的叫声,那叫声热麻麻的!

    可借的是,那个蝈蝈笼子先是被迫挂在了一棵枣树上,是国豆家院子里的一

    棵枣树。因为那十二个蝈蝈一个个都是挑出来的“老油”,大吵了!叫得人睡不

    着觉;后来,一直等到笼子静了的时候,才终于挂在了刘汉香的床头上——

    因为那十二个蝈蝈全都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