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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扎在脚上的十二颗蒺藜(2/2)

前。

    他先是拿起铁蛋的脚丫看了看,一只脚给他扎上了一颗蒺藜,铁蛋只是皱了

    皱眉头,故意说:“不疼。”尔后又是狗蛋,一抓脚,狗蛋咧了咧嘴,想缩回去,

    他抓住不放,硬是给他扎上了;到了瓜蛋,他一声不吭,只是把脸扭了过去……

    孬蛋还小,看着孬蛋的小脚丫,他迟疑了片刻,说:“孬就算了,孬还小。”可

    孬蛋却嫩声说:“哥,我也要‘疼’。于是,他说:”好,孬蛋最听话。“说着,

    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两根白布条,把蒺藜裹在了布条里,一边给他挂上了一个。待

    要站起来的时候,铁蛋突然说:”哥,我再要一颗,中午加两勺饭!行吗?“

    他没理他,说:“站起来,都站起来。站起来走走试试。”

    四个蛋儿,一个个“呀、呀”地站了起来,全都侧着脚……他站在一旁说:

    “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谁最勇敢!”

    于是,阳光下,这个脚上扎有蒺藜的小队,一仄一歪的,就在谷地里走起来

    了。

    他说:“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狗蛋扭过头,说:“哥,到啥时候就不扎了?”

    他说:“等脚上有‘铁’了,就不用再扎了。”

    在整个夏天里,“老姑夫”家的孩子们一个个背着草捆,龇牙咧嘴地走在乡

    间的土路上。尤其让村人们感到诧异的是,他们怎么会一个个都撇歪着脚走路呢?

    问了,都不说,谁也不说。在上梁,那像是一道奇异的风景,每到黄昏的时候,

    一个个蛋儿们就会从橘红的落日里摇摇地走出来,把身上的草捆一个个卸放在麦

    场里,尔后亮出脚丫,一口一口地往脚上吐唾沫……

    四个蛋儿,都在眼巴巴地等那“铁”,“铁”在哪里呢?!

    到了这年的秋天,四个蛋儿已经可以平着脚走路了。他们把老大围起来,一

    个个说:“哥,这算不算有‘铁’了?”

    于是,在一个黄昏里,他把他们一齐带到了光溜溜的场地里,用“父亲”的

    口气说:“坐下。”待他们全坐下之后,他伸出脚来,在他们眼前晃了一遍,说:

    “摸摸。”他们也就听话地一个个伸手摸了一遍……他问:“硬不硬?”蛋儿们

    说:“硬。”接着,他伸开手,亮出了手里握着的十二颗蒺藜!让他们一个个都

    看清楚了,这才把蒺藜一颗一颗地扎在两只脚上,待他全扎上之后,又当着他们

    的面,紧吸了一口气,一个剪步跳在了石磙上!尔后,就那么在石磙上站着,对

    他们说:“这才叫有‘铁’了!”

    这时,狗蛋突然惊叫道:“哥,你脚上有血!”

    他瞪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不是血,那是铁锈。”

    脚上扎着十二颗蒺藜,可他硬是在场里给他们演示着走了一大圈。那脚板木

    是木了一点,可他心里说,有时候,日子就是这么痛。你不能怕痛,你得踩着日

    子走,一步一步就这么走下去。

    四个兄弟全都看着他,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再也不问了。

    他们终于知道了,什么是“铁”……

    同时,他还告诉了他们一个绝招:中午的时候,把两只脚放在大路上的车辙

    里,用那被车碾来碾去的、晒热了的扑腾土埋起来,就用这细面样的热土捂好,

    盖紧实了,埋上它一两个时辰,好好地蒸一蒸,烫一烫,脚就不那么疼了,最主

    要的是,出“铁”快。

    于是,在此后的日子里,冯家的“蛋儿们”时常会放下肩上背着的草捆,坐

    在大路边上,把两只脚伸到车辙里,用热土盖起来“浴脚”……这是一份难得的

    快乐!把脚“浴”在热土里的时候,那烫烫的温热,那细面一样的柔软,那沙沙

    痒痒的滑溜儿,还有脚板上慢慢升起来的一丝丝凉气,闭上眼的时候。使他们有

    了一种酒样的陶醉。多好啊!“浴脚”。在那些日子里,“浴脚”成了冯家“蛋

    儿们”的最高级的一份享受。“浴”完之后,他们会同时从热土里拔出脚来,先

    是晾上一晾,尔后,你摸摸我的脚板,我摸摸你的脚板,看到底谁的更硬一些。

    这叫比“铁”。

    是呀,那“铁”慢慢在生长着,可生长着的“铁”里,不时会长出一两个小

    刺儿,那是蒺藜上的刺儿,有时候那刺儿就断在了肉里,随着“铁”一起生长,

    会带来些钻心的小痛。这也不要紧,拔出来就是了。拔的时候,又会生出来一些

    无名的快乐。你想,在肉里掐呀、掐呀的……终于捏出来一点什么,那小痛一下

    子就去掉了,酥酥的,麻麻的,多了些小痒,这有多好!

    父亲的眼皮塌了。父亲的腰也塌了。没有多少年,仪表堂堂的父亲,竟成了

    一个罗锅子。自从交出了家庭的外交权力之后,对于他的行为,父亲从未说过什

    么。可是,就在他脚上扎了十二颗蒺藜的那一天,正蹲在灶间烧火的父亲,突然

    从灶火里跑了出来,异样地叫道:“儿子,干啥——么哪?”

    他竟然用蔑视的目光看了父亲一眼,傲傲地说:“走路呢!”

    这话说得大突兀!是具有背叛意义的突兀。这就是他的宣告,面对父亲,这

    是最直接的一次宣告。行走,就是活法,这是我的方式,我“走”我的。

    父亲哑了。那是父亲第一次叫他“儿子”,以后父亲再也不这样叫了。

    这年的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也是他试“铁”的时候。他没有穿父亲做

    的那种木制“呱哒板”,就那么光着脚走出了家门。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大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一片寂静,那无边无际的雪白就像是一双双“那种鞋”

    向他飞来!一天的“那种鞋”!那鞋(后来他知道那叫“网球鞋”)秋生家的一

    个亲戚穿过,白色的,粉白,连鞋带都是白的!人家是城里人,来乡下串亲戚时

    穿在脚上,一走一弹,让他看见了,还有尼纶袜……他就这么在雪地里走着,一

    步一步地试那“铁”。初时,脚踩下去的时候,雪很暖,甚至是有点烫,温温的

    烫。可走下去的时候,却绵绵的,竟还有点弹,是有点弹哪。在脚下,那雪肉肉

    的,热热的,或者就像是热锅里的豆腐,脚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时候,那一软

    一软的感觉叫人很舒服,无比的舒服!再走,脚上就有些泥了。这时,他明白了,

    雪是怕他这双脚了。雪怕他,那脚已经“铁”出来了,雪沾脚就化,它不敢不化。

    在大冬天里,他的脚彻底战胜了雪!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了,没有一丝一毫

    的痛感。只是快乐,那是从脚底板上涌出来的快乐,猫舔一样的快乐!那,快乐

    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他在雪地里大步跑着,一边跑一边嗷嗷大叫,他的叫

    喊声在旷野里传得很远!尔后,他跨过田野,又一步一步走上了河堤,站在河堤

    上,他的目光望着远处的飞雪,雪在河的南岸挂起了一道倒卷的飞帘,那雪帘在

    风中漫舞着,此时此刻,他突然就有了飞翔的感觉,一般热流从脚下涌上来,很

    烫人啊!

    那时候,他庄严地说:会有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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