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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会跑的树(2/2)

……”

    父亲急了,说:“德哥,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老德门头往前走了两步,说:“叫我想想。”

    天黑下来了,父亲像乌鸦似的在村口的路边上立着,他的两臂像翅膀一样乍

    开去,喃喃地对着夜空高声自语:“说是树,那能是‘树’么?老天,这就不能

    说说?!……”突然间,他又像是夹了尾巴的狗一样,掉头就往村里奔去。父亲

    太痛苦了,奔跑中的父亲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骡子!

    夜墨下来的时候,穗儿奶奶还在院里纺花呢。那时候穗儿奶奶家里有一架老

    式的木纺车,那是她当媳妇时娘家陪送的嫁妆。那纺车上点着一支线香,飘一线

    香火头,一支香就足够了,穗儿奶奶纺花时就要这么一点点亮。那亮里一嗡一嗡

    的,扯出些蜜蜂声儿,一时长出来,一时短回去,诗润润的,像是胡琴。穗儿奶

    奶心静,穗儿奶奶有个好儿子。

    这时,父亲一头闯了进来,父亲像口黑锅,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儿奶奶的面前!

    父亲说:“妗子,纺花呢?”

    穗儿奶奶吓了一跳!片刻,她说:“是他姑夫吧?”

    这时,父亲往地上一蹲,就开始说“树”的事。父亲把“树”前前后后说了

    一遍,尔后说:“妗子,老短哪,这事做的老短。”

    纺车一长一短地听着,纺车听得很仔细,很有耐性。一直到接棉穗儿的时候,

    穗儿奶奶才说:“万选不在家呀,万选在公社呢。”

    父亲说:“万选回来了,你给他说说。”

    穗儿奶奶就说:“我说说。”

    接下去,父亲把“树”说给了全村的人。在会计二水家,父亲说:“不够一

    句呀,这不够一句。”在保管贵田家,父亲说:“贵,说起来可都是亲戚呀?!”

    在记工员宝灿家,父亲说:“啥是秤,人心总是秤吧?!”在民兵队长秋实家,

    父亲说:“我又不是头皮薄,我又不是成分高……”在泥瓦匠老槐家,父亲说:

    “我也不说别的,能这样么?!……”在煤矿工人广生家,父亲对广生媳妇辣嫂

    说:“那能是树么?那不是树啊!”……人们全都客客气气地听着,做出很理解

    的样子。一包老刀牌香烟,就这样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铜锤家岿然不动,铜锤家一点表示也没有。

    有一天,父亲站在院子里,拄着一只粪又,喃喃地说:“拼了吧,我跟他拼

    了!”可到了最后,父亲的头又垂下来了,垂得很无力。

    在这三天时间里,他看见父亲在他的眼里一天天倒下。父亲的“脸面”很薄,

    薄得就像是一张纸。他跟着父亲走了一家又一家,人们都答应了,是要“说说”

    的,结果是谁也没有站出来说。没有一个人说。

    树跑了,树就这样跑了。为什么呢?!

    在此后的时光里,在人们的言谈话语中,他慢慢地、朦朦胧胧地品出了一些

    东西,这些东西几乎笼罩了他的整个童年。

    在上梁,姓冯的只有他们一家。

    这就好比一大片谷子地里长了一株高粱,很孤啊!

    “老姑夫”,这就是人们对父亲的称谓。因为父亲是上梁的女婿,他是挑着

    一个担子人赘的。在村里,从来没有人叫过父亲的名字。在平原的乡野,“老姑

    夫”是对入赘女婿的专用称呼。这称呼里带有很多调笑、戏谑的成分,那表面的

    客气里承载着的是彻骨的疏远和轻漫。从血缘上说,从亲情上说,这就是外姓旁

    人的意思了。

    那么,铜锤家又有什么呢?

    铜锤他娘是很厉害,很会骂人,一蹦三尺高!动不动就两手拍着屁股,野辣

    辣的,这他知道。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敢去撒泼骂人,她凭借的又是

    什么呢?

    那是一刀肉么?

    在童年的很多日子里,他一直认为父亲是败给了一刀肉。

    铜锤他爹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绰号,叫“刘一刀”。刘一刀原是个屠户,杀猪

    的。据说他杀猪只一刀,割肉也只一刀,不回刃的。后来他成了镇上供销社的一

    个食品门市部的主任。说得刻薄一点,其实就是一个卖肉的。一个卖肉的有什么

    呢?这真叫人弄不明白。但是,村里村外,跟他点头的人很多。在镇上的公社里,

    也常有人请他喝酒,有时候就醉倒在村路上。每每,他骑着那辆瓦亮的“飞鸽”

    自行车回村来,车把上会摇摇地挂着一刀肉。他常常是车也不下,就那么跨着,

    顺手把那刀肉丢给了国豆……村里人要办什么事,也会把他请去,说,刘主任,

    还得你下手哇!他就摇摇地去了。他人长得虎熊熊的,腰里常勒着一根布带,那

    根布带总是露一点布编的绳头儿,在腰间甩甩的,这就是屠户的标志了?尔后跳

    进圈里,“噗!”一刀,扭头就走,蹲在一旁慢慢吸烟,等那肉净了,他又会从

    裤腰的布带上摸出一个红章,在嘴上哈一下,又是“噗!”的一声,盖一红霞霞

    的戳。走的时候,主家会让他带去一挂猪下水,也并不带回家去,又是随手丢给

    了国豆或是谁……

    还有什么呢?

    有一段时间,他——钢蛋偷偷地在那堵墙上挖了一个小洞,悄悄地去尿那树!

    一天一泡,他想把那棵树用尿活活烧死!……可最终他还是白尿了,那树却一天

    天地茁壮成长。

    就这样,那棵树在他眼里又长了三年,长了一树的“蚂蚁”。每当他默默地

    从村街里走过的时候,人们会说,这孩子的眼怎么这么毒哪?后来,村人的态度

    突然都变得很亲切,每每见了他,就热呼呼地说:“钢蛋,吃了么?”“钢蛋,

    给,哑巴秆,甜着呢。”“钢蛋,给块红薯。”……他先是茫然。尔后,他渐渐

    就明白了。人们还是有是非的,人们是在委婉地向父亲表示歉意。在他品味出来

    的那一刻,他很想哭。

    后来,刘一刀把那棵树卖了。卖给了邻村的匠人。

    那天,当拿着一杆木尺的邻村匠人来看树的时候,父亲正

    好不在家。他在,他就在墙根处立着,代表他的父亲,默默地望着那树,那

    树十年了,已成材了。那匠人来到树下,用木尺敲了敲那树,往上瞄了一眼,尔

    后说:“树聋了。”

    刘一刀说:“不会吧?好好的树。”

    那匠人坚持说:“聋了,这树聋了。”

    刘一刀一皱眉头:“这咋说?”

    匠人说:“树长聋了,内里糠。你不信,锯开一看就知道了。”

    刘一刀说:“你说多少钱吧?”

    匠人看了看树,再一次说:“聋了。五十块钱,不能再多了。”

    刘一刀说:“去赇吧,桐木啥价?你以为我不知道?!”

    匠人说:“我不骗你,刘主任,我敢骗你?这树聋了。”

    刘一刀不耐烦地说:“算。算。你说多少就多少!”

    这时候,他挺了挺身子,突然说:“这是一棵会跑的树。”

    刘一刀的脸色陡然变了,他瞪着两眼,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到墙根前的时

    候,他站任了,死死地盯着他。

    他就那么直起头来,看着刘一刀,默默地。

    片刻,刘一刀突然笑了,说:“这孩子真会说话。”

    是的,正是这棵树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早熟。有一棵幼芽在他的心里慢慢地

    长着,一天天地长成了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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