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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会跑的树(1/2)

    第一节会跑的树

    桐花的气味一直索绕在童年的记忆里。

    那年他六岁,六岁是一个可以镌刻时光的年龄,于是他记住了那天晚上的风

    雨。

    雨是半夜里下来的。雨在院里的瓦盆上敲出了铜锣的声音,先是“咣,咣”

    的一滴两滴,尔后是墨重的群滴儿,一阵“叭儿叭儿叭儿……”之后,斜着就细

    下来,细的绵,细的曼润,那湿意一丝儿一丝儿的往木窗上贴,慢慢就甜。

    于是他闻到了桐花的气味。

    桐花很淡的,淡出紫,那紫茵茵的,一水一水的往喇叭口上润,润些紫意来,

    而茎根处却白牙牙的,奶白,那一点点的甜意就在奶嫩处沁着。花开的时候,把

    桐花从蒂儿上揪下来,他就喜欢吮那一点点的白,小口儿,把那一点点牙白含住,

    用舌尖尖去品那甜味。那甜意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很原始。他心里叫它“娘娘甜”。

    在雨夜里,他听见桐花在一湿一湿地重。慢慢,喇叭口一垂,那蒂儿就松了,

    尔后一朵一朵炸,炸出一片墨得儿声,墨——得儿,墨——得儿……一忽儿,旋

    旋缓缓地飘落下来,于是,那甜意就一缕一缕地在重湿是漫散。多好,那桐花!

    在沉沉的雨夜里,他听见桐花像墨色的乌鸦一样抓外地坠在地上,散落满地的扑

    塔。娘说,乌鸦不好,一身坟气,那是‘碰头灾’。头前王豁子家出事那天,他

    媳妇出门就碰上了乌鸦叫。娘又说,见了乌鸦你要呸它!狠呸,连呸三口!这是

    躲灾的方法。可是,他还是想到了乌鸦。很甜的乌鸦。

    后来他就睡着了。枕着桐花的气味睡着了。

    二天,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住屁股了。他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只觉得木窗上的阳光一霞一霞的。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眼,却突然发现,父亲的

    脸色很走样。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过。他的身子反反歪歪地趔趄着,一脚深一脚浅

    地来回窜动,一时屋里,一时又屋外,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兔子,又像是一只炸了

    翅昏了头的老母鸡。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嘴里呢,哼哼叽叽嘟嘟嚷嚷的,很

    像是陡然间谁给他糊上了一嘴驴粪!

    父亲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那句话是他听了很多遍之后才弄明白的。父亲

    说:“这得说说……”

    “是得说说。”娘说。

    说说,什么叫“说说”,说什么呢?

    光脚,摇摇地晃出屋门,他发现,猪还没喂呢,猪在圈里嗷嗷地叫着,院里

    的地也没有扫,一只扫把突兀地扔在院子的中央……

    就在这时,他重重地“呀!”了一声,心里说,树怎么跑了?!

    是的,树跑了。一夜风雨之后,他家的桐树跑了。

    那棵桐树就栽在离墙很近的院子里,昨天他还尿过,他对着那棵桐树狠狠地

    撒了一泡!当时被娘发现了,娘骂他是个败家子!娘说,好好的一棵树,它比你

    还大呢,长了七年了。浇吧,烧死你就安心了,那可是你的学费!

    可那桐树居然会跑?!

    这棵桐树并没跑远,树跑了一尺,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尺。有了这一尺,树就

    长到墙那边去了,是铜锤家一侧的墙里……墓地,他看见了铜锤。铜锤就在他家

    院子里的一个石流上立着,正权斜着绿豆眼,跨蹄地往这边看呢。

    他看着铜锤,铜锤看着他,谁都没有说话。倏尔,铜锤笑了。铜锤一脸油。

    铜锤是和他同年生的孩子。有一天,娘说,这家也太“那个”了,吃“面条”

    的时候,他刘一刀说那话,真噎人哪。他灌了几口猫尿,就站在当院里,喷着唾

    沫星子说,听说你家娃子起了个名叫钢蛋?钢蛋好啊。好,恁叫钢蛋,俺就叫铜

    锤!恁要是蔡子锅,俺就是铁锅排!你听听?……

    院里的地没有扫,满地都是飘落的桐花,桐花一朵一朵地死在地上……

    “说说。”

    陡然间,股履陵眈的,他似乎明白了“说说”的含意。这时候,他突然想,

    树要会说话就好了。让树自己说,多好。

    可树不说话。树不会说话。

    此后,“说说”像大山一样压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是讲究“体面”的人。

    父亲的“体面”就在他那件干净些的褂子上穿着。出门的时候,他总是把所有的

    扣子全都扣好,扣得很庄重,像是要出席什么仪式。其实他不过是兜了几个鸡蛋。

    他先是用三个鸡蛋在东来的代销点里换了一包烟。拿鸡蛋的时候,娘说:

    “‘白包’吧?‘白包’俩鸡蛋。”父亲郑重地说:“‘老刀’,‘老刀’。场

    面上,得‘老刀’。”于是父亲用手巾兜去了三个鸡蛋。结果三个鸡蛋只换来了

    十九支香烟。在代销点里,东来吃惊地说:“‘老姑夫’,你吸‘老刀’?!”

    父亲说:“办事呢?求人办事呢。”东来就说:“这不够啊?得三个半鸡蛋,你

    再给我五分钱吧。”父亲说:“就仨鸡蛋,你看着办吧。”东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就这吧,就这。”说着,他揭开封包,竟从那盒烟里抽了一支……尔后,父亲

    精心地把那包烟揣起来,径直往大队部去了。

    在大队部门口,父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先从兜里掏出烟来,一支支敬过去。

    屋里有六个人,父亲一下子就敬了六支,尔后对支书说:“国豆,有个事,我得

    给你说说。”

    国豆一脸麻子,麻得热烈。国豆说:“开会呢,正开会呢。回头再说吧。”

    父亲说:“那我等吧,我等。”

    一直等到黄昏的时候,大队干部们才乱纷纷地从瓦屋里走出来。父亲上前拦

    住了国豆。父亲巴巴地说:“国豆,说说?”

    国豆漫不经心地往地上一蹲,“说说呗。”

    这时,父亲又敬上了一支烟,那是第七支烟。接下去,父亲说了树的事……

    父亲说:“你去看看,真欺负人哪?!”

    国豆说:“赇,不就一棵树么?”

    父亲说:“那不是一棵树。”

    父亲又说:“你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树我栽了七年了,是老德给弄

    的树秧,老德是厚道人,老德可以作证。”

    国豆说:“老德能给你作证?”

    父亲说:“能。他给弄的树秧,还能忘了?”

    那支烟很快就吸完了。吸完烟,国豆把烟蒂往地上一按,说:“那就这吧,

    老姑夫,回头说说。”

    父亲恳求说:“得说说呀!”

    国豆一抖上衣,很威严地说:“说说。”

    天擦黑的时候,父亲又在村口拦住了老德。老德弓身背着一捆草,一闷一闷,

    像口瓮似的走着。父亲拦住他,又给他说了一遍树的事。父亲说:“德哥,七年

    了,那树秧还是你给买的,你不会忘吧?”

    老德迟疑了一下,耸了耸肩上的草,尔后,他的目光往远处望去,久久才说:

    “树,你说那树……”

    父亲提示说:“院里的那棵桐树,树秧是你给梢的,一块六毛钱,仨五毛的,

    两个五分的,那五分的是钢镚儿……”

    老德的目光被村子里的饮烟绊住了。远远的,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又像是被

    烙铁烫了眼。老德勾回头,吃吃怔怔地说:“树?年后梢儿?”

    父亲递上一支烟,老刀牌香烟。父亲说:“德哥,春头上,是春头上。”

    老德把烟夹在耳朵上,又是问了很久,才哑声说:“他姑夫,我,记性老不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