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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节 挂在梁上的点心匣子(1/2)

    第二节挂在梁上的点心匣子

    在他九岁那年,父亲正式交出了家庭“外交”的权力。

    九年的时光里,娘接连又生下了“四个蛋儿”:铁蛋、狗蛋、瓜蛋、孬蛋。

    娘说,都是吃货,一群嗷嗷叫的嘴。

    那时,家里的日子日见困顿。有一段,为了顾住这众多的嘴,父亲曾经偷偷

    摸摸地重操旧业,担着挑子,手里摇着“拨浪鼓”,干起了“糟头发换针”的勾

    当。父亲的挑子里藏着一个玻璃瓶子,那是他的“宝瓶”,那瓶子里装着花花绿

    绿的糖豆,他就是用那些糖豆去勾人的。可他总共干了没有几次,就被镇上“市

    管会”的人捉住了。被捉住的那一天,父亲身上被人刷上了糨糊,身前身后都贴

    着墨写的大字:“投机倒把分子!”尔后又拉他到四乡里去游街……从此,父亲

    再也做不起人了。

    那时候,所谓的“外交”,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除了应时应卯地到队里开会、

    分莱、分粮食之外,也就是亲戚间的相互来往。按平原上的俗话说,就是“串亲

    戚”。在平原的乡野,“串亲戚”是一种纯民间的交际方式,是乡村文化生活的

    集中体现,那也是生活状况的夸耀和展示。生娃要展示,娶亲要展示,死人也要

    展示。在这里,一年一度的“会”是要赶的;婚丧嫁娶,是要“问”的;还有一

    些民间的节日,也是要“走”的。

    早些年,代表一个家庭出外“行走”自然是父亲。那时候,父亲总是穿着他

    那件干净些的褂子,手里寡寡地提着一匣点心,有点落寞地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

    父亲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他知道他的“脸面”就提在他的手上。所以,临出门

    的时候,他嘴里总要嘟囔几句:“就一匣。”娘总是还他一句:“还能提几匣?

    你老有?“于是,父亲就不再吭声了。尔后,郁郁地走出门去。

    说起来,在村子以外,他们家的亲戚并不算多,经常来往的,也只有三四家。

    两个姨家,一个姑家,一个叔家,那叔叔还是“表”的,算是父亲早年的一个朋

    友。就这么三四家亲戚,父亲“串”起来,还是觉得吃力。就提那么一匣点心,

    他的“脸面”实在是太薄了,薄得他站不到人前。终于有一大,四月初八,该去

    大姨家赶会的时候,刚刚游过街的父亲实在是羞于出门,他抬头看了看房梁,迟

    疑了片刻,说:“钢蛋,你去,你去吧。”

    梁头上只剩下一匣点心了。

    那时,在平原的乡村,那一匣一匣的点心,并不是让人吃的,人们也舍不得

    吃,那是专门用来串亲戚的。谁家要是来了亲戚,不管是提了几匣点心,都要挂

    起来,就挂在屋里的房梁上,等下一次串亲戚的时候再用。在这里,人们甚至不

    大看重点心的质量,他们更为看重的,却是那装点心的匣子。那匣子是黄色的马

    粪纸做的,上边盖有一个长方形的纸盖,盖上有封贴,是那种画了红色吉祥图案

    的贴子。这样的纸匣子,挂的时间一长,很容易被点心上油浸污了。所以,讲究

    些的人家,会把匣里的点心拿出来,另外用油纸包了,而只把那空了的匣子挂起

    来,等到来日串亲戚的时候再重新衬封装匣,就像新买的一样。在房梁上,挂了

    多少点心匣子,那实在是一种体面的象征啊。

    九岁,头一次代表家人出门“交际”,他是很兴奋的。娘说:“洗洗脚,穿

    上鞋。”他平时是不大穿鞋的,那天他穿上了鞋。鞋是娘手工做的,穿在脚上有

    点夹,夹就夹吧。尔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那匣点心从房梁上取下来,吹了吹落

    在上边的灰尘,递到了他的手里。父亲摸了摸他的头,说:“去吧。”

    临出家门的时候,他发现他的三个弟弟:铁蛋,狗蛋,瓜蛋,嘴里衔着指头,

    正默默地望着他,那眼神儿个个泛绿(那时孬蛋更小,孬蛋还在娘怀里吃奶呢)。

    他觉得自己突然间就长大了,回身拍了拍弟弟们的脑壳,说:“听话。”

    可是,当他走上村路的时候,那无形的屈辱一下子就漫上来了。是的,怪不

    得父亲不愿出门。在村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去赶会的村人,他们有骑车的,也有

    步行的,穿的鲜亮不说,他们手里提着的点心匣子都是一摞一摞的。有五匣的,

    有三匣的,最少也是两匣……特别是他看见了铜锤,铜锤坐在刘一刀那辆“飞鸽”

    车的后座上,戛戛地笑着,“日儿”一下就从他身边过去了。那车把上一边一摞,

    竟然挂了十匣!而他,手里就提了那么一匣,那是一家人的“脸”哪!

    大姨家住在焦庄,八里路。他就那么默默地走着,走得很慢,不跟任何人搭

    帮。当他走上小桥的时候,他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危机。那会儿,他一下就懵

    了!身上的汗忽一下子全涌了出来。本来,他正甩甩地走着,刚上了小桥,他手

    里提的那匣点心的扎绳突然就崩断了,那匣点心“啪!”一下掉在了地上。论说,

    掉了也没有太大的干系,重新捆扎起来就是了。可是,他一看就傻眼了,天啊,

    那匣子里装的竟然不是点心,是驴粪蛋!是的,从那匣子里掉出来的,是八个风

    干了的驴粪蛋……!!

    他一屁股坐下了,就那么在桥头上坐着。他脑门上从来没出过那么多的汗,

    那汗一豆儿一豆儿地麻在脸上,尔后像小溪一样顺着脖子往下淌,身上像是爬满

    了蚯蚓。他在桥头上坐了很久很久,眼看太阳当顶了,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去?回去怎么说呢,说点心匣子里装的是“驴粪蛋”?父亲会相信他么?娘会

    相信他么?他第一次单独出门,就遇上了这样的尴尬事……于是,他哭了。

    待他哭过之后,他慢慢地蹲下身来,把那八个风干的驴粪蛋一个个拾进了点

    心匣子,盖上纸盖,先是把那画有红色吉祥图案的封贴儿用手掌一点点地捂平,

    重新压在匣面上,用结起来的扎绳分外细心地重新捆了一遍。尔后,他站起身来,

    望了望天儿,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重新上路了。

    在临上路之前,仿佛是鬼使神差,他脑海里突然涌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

    是这个念头使他在此后的时光里,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那时候,他已是乡村小

    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破铅笔头,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

    在这匣“点心”的匣底上,划上了一个“十”字形的记号。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非

    要做这样一个记号,可他做了。

    眼前就是焦庄了。焦庄是个大村,那“会”也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远远的,

    沸腾的嘈杂声就像水一样的漫过来。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臊气,那是从牲口市上传

    过来的,尿气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野驴的嘶鸣,那嘶叫声像是一下子把日头钉住

    了,显得空远而幽长;接着是一坡猪羊的叫喊,那叫声直辣辣乱麻麻的,就像酱

    缸里跳出来的活蛆!女人们在红红绿绿的布匹市上涌动着,一个个都像是“解放”

    了裤腰带似的,窜动着一扇一扇的屁股;卖煎包、油馍、胡辣汤的小摊前飘荡着

    馋人的香气,那香气在炸耳的叫卖声中一赶一赶的拴人的鼻子,油你的心!提着

    点心匣子的男人都显得格外矜持,在一片香气里一磨一磨地走着,走出很体面的

    样子,可他们大多穿着半新的、偏开口的裤子,那裤子自然是女人们压箱底的存

    货,一个个显得裆紧……没有人会踩着自己的心走路,唯独他是踩着心走路的。

    他不光是踩着心,手里还捧着一个火炭!他就这样一刀一刀走进了人群,走进了

    焦庄的“大会”。就要走进大姨家了,他不知道结果将是如何?!

    拐过一个小弯,他突然发现眼前的村路边上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