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来到这个全国有名的勤城监狱,看望父亲,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凝重以及隐约的惧怕。
一路无话,等红灯的时候,车内静默的像是一出正在上演的哑剧。司机大概是也觉得这安静有些难捱,于是打开了广播,收听路况信息。
首都的交通情况实在太扯淡了,我没憋住,笑出声来:“真闹心啊。”
辛穆看我一眼,配合的点点头:“还好咱不是往市区里走。这时间要是往西直门那边去,就甭指望吃午饭了。”
正说着,坐在副驾驶席上的王助理的手机就响了,我们两个识趣的保持安静,听着王助理一本正经的说着公事。
悄悄扯了扯他的衣服,凑到他耳边小声的说:“王助理比你都像领导者。”
辛穆一挑眉,不服气:“我不像么?”
我摇头,看着他的眼睛倍儿严肃的教育他:“你这样,一看就是一*,纨绔子弟。祖上积德,大树底下好乘凉了。”
他斜睨我,鼻孔里出气,直哼哼:“你知道我祖上谁啊你就跟这儿大树?”
我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哼什么啊,跟个猪似的呢。谁不知道你祖上是干啥的,不乐意明说而已。省着你又自我感觉良好,蹬鼻子上脸的没完没了。”
辛穆倒不介意我众目睽睽之下这样鄙视他,反倒凑过来看我:“你知道?”
我用口型给他比划,没出声:“爱……新……觉……罗。”
他一手拍在我肩膀上:“行啊闺女,没白跟四九城里混哈。好歹也知道小爷我姓甚名谁了。”
这人……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幼稚呢。
王助理刚好挂断电话,转过头来先是看了看辛穆,又看了看我,最后还是把目光对准辛穆:“辛先生。”
“怎么?”
“July说上次您跟她说的那份文件,没有找到,现在秘书处又做了一份,需要您重新签字。”
他点点头:“知道了,回来再说。”
王助理面露难色,终于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我。宛如我就是他的救星一般。
可我不是圣母,再说本来我也讨厌那个说话刻薄的E罩杯。
我慢慢的转过头,趴在窗户上看风景。心里腹诽,叫丫长的妖孽,叫丫找个E罩杯当行政秘书!
我呸!
色胚的人生不需要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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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守卫站的笔挺,如果不是他的眼睛在转的话,真的很怀疑是不是一个蜡人。
辛穆这一次没有登记,直接拽着我的手就进去了。
这里面很大,不说的话,会让人误以为是什么养老院之类之类的疗养圣地,走了一路,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在外放风,当然,身后会跟着一个身着警服的看守。
唉……我觉得真是没有说服力啊,要是拿这里的状况去教导现在的官员,他们指不定还得想,这条件挺好,被发现了贪污受贿,来这里安度晚年也不错。
我伟大的祖国……你让我们如何深深的,深深的爱护你呢?
一路愤青的想着,走了很久的路,才到监狱。
警卫抬起手来指着自己的手表:“规定是只允许探视半个小时,但是上面跟我打过招呼,我尽量给你们开绿灯。但也不能太久,知道么?”
辛穆牵起我的手,安静的点点头。
我也跟着点头,还冲着人家笑了笑:“您放心,我们一定守纪律。”
警卫没多说,点点头就转身走了。辛穆捏我的手指:“走吧。”
刚动了一步,父亲的牢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包养极好的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见我们,明显的愣了一下。
四目相对,无比尴尬。我甚至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了。
一边觉得无奈一边还感叹我父亲狱中也能开出两朵高质量的桃花,还真是……***老当益壮的很啊!!!!!!
咬牙切齿的看着同样尴尬的不知所措的父亲,正要转身离开,身边的人奇异的开口说了话。
我无比清晰的,清清楚楚的,听到他喊了两个字。
他说:“姑姑……”
我想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场景了吧?
女人保养的极好,根本看不出来是辛穆的姑姑,如果他喊一声姐姐,我都会信。
她嘴角含着一抹笑容,极有涵养,也很符合她雍容华贵的气质。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宠爱,时光小心翼翼的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几乎辨别不出。
父亲手足无措的看着我,像极了做错事情的孩子,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好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又仿佛再也不是记忆中呼风唤雨,叱咤帝都的男子。
实在不习惯这气场,我清了清嗓子,道:“爸。”
父亲搓着手,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努力扯出一抹笑:“怎么来了?”
“没什么事……”
是啊,我也想反问自己,是不是脑子进了水?为什么从青岛回来之后,就疯狂的想来看望这个一点也不名副其实的父亲呢?
“你身体还行吧?”
看了看他的鬓角,什么时候,白了那么多?
父亲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坐着说吧,别都站在这里了。叫看守员看到了会说的。”
“嗯。”
我傻傻的跟着父亲进了牢房,依旧没有椅子,只能坐在床上,窗户又小又高,感觉好像什么都看不到,其实看不到也好,看不到了,就没有那么多的念想。
“那位……”父亲先开了口“辛穆的姑姑,你认识么?”
我摇头:“我很少听辛穆提及他的家人。”
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辛穆一眼:“他对你……”
我抬起头来专注的看着父亲,要说什么?想说什么?期盼着,又害怕着。
“你现在和他在一起?”
“没有,朋友。”自嘲般的笑了笑“你女儿主动的投怀送抱,人家还不要呢。”
显然,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笑话,说完我自己都后悔了,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父亲的脸色一僵,下意识的搓着双手,很局促,很忐忑。
“要是……我当年没犯那些错误。今日大概你也能抬头挺胸的同他在一起吧。”
陈述句,并非疑问。不需要我的回答,默默的忏悔而已。
我握住他的手,这双手,拿过不该拿的钱,碰过不该碰的人。可,终究,这双手是我的父亲,是我的血亲。听奶奶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母亲月子里身体不太好,根本没时间照顾我。很多次我的尿布都是这个高大的男人洗的,很多次他抱着我在回廊中来回踱步,放下公务,放*份,安心的,做一个奶娃的爸爸。
“爸,您可千万别这么想。个人有个人的命,强求不来。我这么个性子,真和他在一起了,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儿。再说,我现在也不想这些事儿了。”
沉默良久,父亲反握住我的手,声音一下子很沧桑:“刚才来的,是他姑姑。你想知道么?”
我点头,无比真诚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止是好奇,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能让他放下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心一意的对待。直到最后哪怕是被骗,哪怕输了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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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真是中国历史上不平常的一年,那年中国逝了周总理,朱司令,唐山地震死了几十万人,全国人民都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挨日子,好不容易挨到年底,伟大领袖毛老人家死了。
天踏了。
辛家院里的牡丹花终于开了,他从乡下回来,趴着墙头瞧。
辛为良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打他,一边打一边笑呵呵的喊:“小初子,别看了。我姐一早就出门了!”
他被打的灰头土脸,二十好几的人了,被一臭小子欺负,也不恼,咧着嘴陪笑脸:“你姐干嘛去了?”
辛为良在院子里的小亭子坐下:“我姐不让我告诉外人……尤其是你!”
他一听就来了火,不顾三七二十一的扯着嗓子骂:“辛为良你个王八蛋!再不说小心我翻过去把你揍的屁股开花!”
辛为良才不怕他,拍拍裤子上的灰,转身进了屋,还不忘大喊着气他:“你乱打听什么啊。我姐相亲去了!我妈说了,这次的对象是个极有前途的同志,可比某些人强多了哦……”
他傻呵呵的扒着人家的院墙,一时张口结舌,说什么都不是味儿了。
回了家,离着老远就闻到饭香。好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他扯出一个笑,大喇喇的喊着:“妈!饿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初母冲着他后背就是一下子,打的那叫一个响亮。
“兔崽子,前儿跟你说什么来着!”
他撇撇嘴:“全国人民都在悲痛中。”
“亏你还知道!你在大院里傻笑个什么啊?觉着咱家日子过的舒坦了是不是?”初母一边把饭菜放在饭盒里一边说“你就是上山下乡给过野了,回来一点样子都没有,和村头的猴没啥区别!别说我没告诉你啊,痛快把你身上那痞劲儿给我改过来,不然有你好看的。看你老子不打死你!”
他吐吐舌头,不吭一声。心里隐约有点想念和辛为颖一起在乡下的日子了。
“去!”初母把饭盒递给他“给你爸送去。”
接过来,不情不愿的放在袋子里,又出了门。
到了机关才发现,门口那穿着白裙子的女的咋那么眼熟。
“嘿!小颖!”
辛为颖回过头来看他,露出个笑:“你也给你爸送饭?”
他点头:“你来半天了吧?怎么不进去?”
她一脸的愁容:“我忘记带证件了,看门的不让我进。”
初齐豫咧嘴一笑:“走,跟小爷我混进去。”
她看他一眼:“行么你?”
“甭废话,跟我走就得了。”
辛为颖犹犹豫豫的跟在他后面,看他像个猴似的和看门的打招呼,然后驾轻就熟的进了机关。
“行啊你。”
“那你看看,小爷我是谁啊。”看了她一眼“送完饭咱俩在食堂吃一口吧,我饿死了。”
“成啊,那我在食堂等你。我先给我爸送饭去了啊。”
初齐豫不耐烦的挥挥手,心里却一蹦三跳的开心。一路哼着小曲去了老爷子的办公室,给老爷子吓的以为自己儿子得了失心疯呢。
给各家老爷子送去后,两人坐下吃饭,初齐豫吃饭不抬头,速度很快,放下碗筷时,看到辛为颖还剩下小半碗。一边吃一边用筷子把葱花夹出来。
“你怎么还这么慢啊?”初齐豫皱着头“也不吃点肉,瞅你,跟个纸片人似的。”
辛为颖低着头,也不知道听到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才觉得不对。颤颤巍巍的把手伸过去,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冰凉。
他声都不对了:“哭……哭什么啊?不吃就不吃呗!给我,我吃!我吃还不成么!”
她干脆放下筷子,双手捂着脸呜呜的哭出声来。好在大部分机关里的人都不在食堂吃饭,认识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陌生人往这边看来,他一时手足无措。只得低下头陪着小心:“颖啊……谁怎么着你了?你告诉哥哥,哥哥弄不死丫的。”
辛为颖的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他手心上,冷的,却灼的他五脏六腑都掉了个。
“我额娘……”
她一着急,就爱说她们满人的叫法:“我额娘……叫我嫁给宋部长。齐豫……我怎么办啊……”
二十几岁的男女,那个年代,爱或喜欢,从来不是用嘴说的。甜言蜜语,他不会说。但看着心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哭的跟个孩子似的,他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就起来了。
拽着她的胳膊:“你不想嫁?”
“我……我见过他。”辛为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年纪比我大太多了……而且……而且……”
她哭的直打嗝,一句“而且”说了半天没下文。
“得了你别说了,我就问你,我带你走,行不行?”
她没说话,只紧紧的反手握住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依赖,恐惧,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喜悦……他静静的看着彼此交握的双手。春意盎然里,他笑的比花还灿烂。
私奔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他们回了当年下乡的那个地方。村长换了人,但还是认得他俩。周到的安排了住处,他和她就像过日子一般,男耕田,女织布。
可好日子没多久。
初齐豫被带到了公社,关进黑屋里,比他家的厕所还小,里面闷闷地,一地干草。他早不在意了自己,他们说啥都无所谓,咋折腾自己都不在乎,但心里想着辛为颖,让他坐站不能。一面安慰自己,辛为颖好歹是他们辛家的闺女,再怎么生气不能拿自己亲生孩子撒气。一面又觉得辛家封建思想太重了,她额娘都能逼她嫁一个老头子呢,还有啥恶毒的事儿是干不出来的?
第一个晚上,有三个人来,让他交待问题思想哪来的。还问他有没有糟蹋人家黄花大闺女。他气不过,骂了句:“去你妈.的。”三个人灰溜溜的走了。
从第二天开始,有人来打他,没人再拿着纸笔让他交待问题。
再后来,他被打的次数越来越多,根本数不清这是在这小黑屋里的第几天了。
辛为颖的日子比他好过,起码没有被关在小黑屋里。但是她三天没吃没喝没睡了,谁劝也不行,辛家父母眼见她的眼光失了亮,脸色变黄,一天比一天呆地看着外面的天空,不论跟她说啥,她只回一句:“初齐豫呢?”
后来他被带了出来,和她见了一面。
被人打,被人骂。被人给残羹冷炙的时候,他没哭,心里就想着小颖个傻孩子可别折磨自己。
一见着他的小颖,瘦成这样。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跪在她面前哭的不像样。
后来他跟辛家老爷子说:“我会跟她说分手的,你们带她走吧。跟着我……她过不了好日子。”
辛老爷子重重的拍在他的肩上:“别怪我们。”
他摇头。
不怪,谁也不能怪。
那年军区大院在秋日里办了两场婚礼,辛家二姑娘嫁给宋部长,初家老大娶了*时期大户人家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