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姐姐(2/2)

镶有红边的拖提②。正当绍西为弟弟画兄弟痣的时候,快嘴邻居达拉走了进来。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她就和绍西争吵起来——

    ①兄弟节:印历加尔底克月的16日。在这一天,姐妹们在兄弟的额上画吉祥痣,并祝他们幸福长寿。

    ②拖提:印度男人的一种服装,其实是一条长布,裹在腰间和臀部,相当于裤子,也译作围裤。

    达拉说,一边在暗地里谋害自己的弟弟,一边又在他的头上装模作样地画兄弟痣——那有什么用呢!

    听了这话,绍西就像是被雷击了一样,她感到惊异、愤怒和痛苦。最后达拉还说,他们夫妻合谋暗算那个没成年的尼尔莫尼,借口偿还尼尔莫尼地产拖欠的税钱,假借她丈夫表弟的名义买下了他的家产。

    绍西听了之后,诅咒说:“谁散布这种流言蜚语,就让他烂舌头!”

    她说完,就哭着跑到她丈夫那里,把这种飞短流长的议论告诉了他。

    久伊戈巴尔说:“这年月谁都靠不住。吴潘是我的表弟。把田产交给他照管,我是很放心的。可是我真没有想到,他会用拖欠税款的办法,自己买下了哈西洛布尔地区的田产。”

    绍西听了之后惊愕地问道:“那你怎么不去告他?”

    久伊戈巴尔说:“我怎么能去控告自己的表弟呢!而且即便是告了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会浪费钱财而已。”

    相信丈夫,这本来是绍西最主要的天职,但是今天,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他了。绍西觉得,这幸福的家庭,这爱情的归宿,突然现出了十分狰狞的面孔。她曾经把这个家庭看成是自己的主要依托,可是她忽然发现,它只不过是一个自私而野蛮的大网——他们姐弟俩都被它缠在里面了。她是一个女人,怎样才能保护这个孤立无援的弟弟呢——她简直想不出办法来。她越想越感到愤怒和恐惧;越想就越疼爱她这个面临危险的弟弟。她在想,假如她有办法的话,她就会向印度总监提出申诉,甚至给英国女王写信,请求他们来保护她弟弟的财产。女王怎么也不会答应把哈西洛布尔地区的那处田产卖掉,属于尼尔莫尼的那处田产每年有780卢比的收入。

    正当绍西思考着如何去谒见女王和如何制服她丈夫表弟的时候,尼尔莫尼突然发起高烧来,并且还伴随着一阵阵的痉挛,常常处在昏迷状态。

    久伊戈巴尔请来了一个乡村土医生。绍西恳求丈夫去请一个好医生来,但是久伊戈巴尔却说:“怎么,难道摩迪拉尔是个庸医吗?”

    绍西跪在丈夫的脚下,苦苦哀求;久伊戈巴尔才说:“好吧,我到城里去请个医生来。”

    绍西一直把尼尔莫尼抱在怀里,甚至睡觉都搂着他。尼尔莫尼一刻也不让她离开,总是缠着她,很怕姐姐抽空跑掉,就是在睡觉的时候,都拉着她的衣襟不放。

    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晚上久伊戈巴尔回来后,说:“在城里没有找到医生。医生到很远的地方看病去了。”他又说:“为了一起案子,我必须马上到外地去。我已经嘱咐过摩迪拉尔,他会按时来给孩子瞧病的。”

    夜里,尼尔莫尼昏昏沉沉,开始说起胡话来。第二天一早,绍西什么都不顾了,就带着生病的弟弟,乘船到城里去。医生就在家里,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城市,哪儿也没有去。医生看到她是一个有身分人家的女人,便很快为她安排了住处,让一个年老的寡妇照料她们,并且开始为孩子治病。第二天,久伊戈巴尔也赶来了。他气得火冒三丈,命令妻子马上跟他回去。

    他妻子回答说:“你就是把我杀了,现在我也不能回去;你们是想把我弟弟弄死,他既没有母亲,又没有父亲;除了我,他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我是要保护他的。”

    久伊戈巴尔气急败坏地说:“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了,你再也不要回到我的家里来了!”

    “你的家?那是我弟弟的家!”绍西当时也发火了。

    “好吧,我们走着瞧吧!”久伊戈巴尔说。

    这件事使村里的人感到很震惊。绍西的邻居达拉说:“要和丈夫吵架,为什么不坐在家里吵呢?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而跑到外边去呢?说一千道一万,他毕竟是丈夫啊!”

    绍西随身带来的钱都花光了,于是就卖掉自己的首饰,最后总算把弟弟从死神的手里救了出来。后来,她听说,在达里村有她父亲的一个很大的庄园,那里还有房产,各种收入加起来,每年大约有1500卢比。久伊戈巴尔勾结那里的一个地主,把这处庄园改写在自己的名下。现在,一切家产都成了他的,而绍西的弟弟就一无所有了。

    尼尔莫尼痊愈后,可怜巴巴地说:“姐姐,咱们回家去吧!”那里有他的伙伴——他的外甥们,他是很想念他们的。所以,他才一再地说:“姐姐,怎么还不回到我们那个家里去呀?”他姐姐听了只是哭泣:“我们的家在哪里啊!”

    可是,只哭是没有用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这孩子就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绍西想到这里,就擦干了眼泪,来到副县长达里尼先生的家里,请求他的太太帮助她。

    副县长认识久伊戈巴尔。在他看来,一个有身分人家的女人,为了财产跑到外边来和自己的丈夫打官司——有失体统。因此,他对绍西特别反感。为了哄骗绍西,他立即给久伊戈巴尔写了一封信。久伊戈巴尔来了之后就硬拉着妻子和小舅子上了船,把他们拖回家去了。

    夫妻第二次离别之后,又第二次团聚了。这是月下老人的旨意!

    过了很多天,尼尔莫尼又回到了家里。他见了从前的伙伴,十分高兴,于是便和他们一起玩了起来。看到他那种无忧无虑的高兴劲儿,绍西的心都要碎了。

    四

    冬天,县长大人到郊外巡视。为了狩猎,他就在村里搭起了帐篷。在村里的路上,尼尔莫尼见到了这位大人。别的孩子都把这位大人看作是青面獠牙、头上长角的怪兽(就像瘏那伽①的诗歌中所描述的那样),所以一看到他就跑得远远的。但是天性沉静的尼尔莫尼,却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安详地望着这位大人——

    ①瘏那伽:印度古代著名的政治家,孔誉王朝的重臣,旃陀罗笈多王的贤相。

    县长对他很感兴趣,走到他跟前,问道:“你在学校里读书吗?”

    孩子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回答说:“是的。”

    这位大人又问他:“你在读些什么书籍?”

    尼尔莫尼不明白“书籍”这个词的意思,只是呆呆地望着县长的脸。

    尼尔莫尼兴致勃勃地向姐姐详细讲述了他与县长大人见面的情景。

    中午,久伊戈巴尔穿上礼服,缠上头巾,去拜谒县长。在县长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原告、被告、衙役、警官等等。县长大人怕热,就叫手下的人把桌子摆在帐逢外的树荫下,他就坐在那里。县长让久伊戈巴尔坐在椅子上,开始向他询问当地的情况。在普通的乡下人面前,久伊戈巴尔坐在这光荣的席位上,心里感到有些飘飘然了。他在想:“现在,丘克罗波尔迪家族或侬迪家族中有人来看一看,该多好哇!”

    正在这时候,一个罩着面纱的女人带着尼尔莫尼,来到了县长面前。她对县长说:“大人,我把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弟弟交给您了。请您来保护他吧!”

    县长大人看见这个他已经见过的沉静的大头孩子,判断她一定是一个有身分人家的女人,因此立即站起身来说:“请到帐篷里边来吧。”

    这个女人说:“我想要说的话,就在这里说吧。”

    久伊戈巴尔面色苍白,坐立不安。好奇的村里人,怀着极大的兴趣从四面围拢来。县长大人一挥手杖,他们就纷纷吓跑了。

    绍西当时拉着她弟弟的手,从头至尾把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的全部历史讲了一遍。久伊戈巴尔几次想打断她的话,但是县长面带愠色,大声呵斥他“住嘴”,并且执着手杖命令他站起来。

    久伊戈巴尔默默地站立着,他只能在心里向绍西喊叫。尼尔莫尼紧紧偎依着姐姐,惊愕地立在那里静听着。

    绍西讲完之后,县长又向久伊戈巴尔提了一些问题。听了他的回答,县长沉默了好久,最后对绍西说:“孩子,这件事虽然不归我管,但请你放心,我一定妥善处理。你不用害怕,带着你弟弟回家去吧。”

    绍西说:“大人,在那栋房子没有归还给我弟弟之前,我是不敢再把他带回家的。您现在要是不肯把尼尔莫尼留下,那就没有人能保护他了。”

    县长大人问她:“那你准备到哪里去呢?”

    绍西说:“我回到我丈夫的家里去,我倒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县长大人微微一笑,只好同意带着这个脖子上挂着护身符、身材瘦小、皮肤黝黑,性情沉静温和的孟加拉孩子。

    绍西向县长告辞的时候,这孩子还拉着他姐姐的衣襟。县长大人说:“孩子,你不要怕。过来吧。”

    绍西在面纱里面不住地流眼泪,她说:“我的好兄弟,去吧!你还会见到你姐姐的。”

    绍西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和背,然后让弟弟放开她的衣襟,就匆匆地走了。县长伸出左手搂着尼尔莫尼,但他却喊叫着“姐姐,姐姐”,大哭起来。绍西再一次转过身来,望着弟弟,站在远处伸出右手,示意他安静下来,然后怀着一颗破碎的心走了。

    在那栋他们很早就十分熟悉的、古老的房子里,他们夫妻又团聚了。这是月下老人的旨意!

    然而,这次团聚的时间不长。因为,此后不久的一天早晨,村里人听说,绍西夜里患霍乱死了,而且就在那天夜里她的尸体已经火化。

    对于这件事,没有人说长道短。只有他们的邻居达拉,常常想大发议论,可是大家都劝她住嘴。

    绍西在与弟弟分别的时候,曾经向他许诺:他们还会再见面的。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实现了这个诺言。

    (1895年3月)

    董友忱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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