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三章 祭周(1/2)

    一、周年大祭

    王庄的祭周,有着自己独特的规矩。

    除了三周年和周年外,他们不在乎清明节、寒衣节、鬼节。人逝后,“七七”、“周年”、“三周年”三次祭祀,日后是否祭奠,都不再重视,即使是逢年过节回乡探望,到坟上看看转转,也毋须带香火。但在三次大祭时,不但要带上香火、鞭炮、纸钱,还要带上神位、灵牌。

    他们认为,大祭时,也是地狱放假时。死者,会在此时返回阳世。“鬼神两位、周年探家”,此时死者魂灵或许会在一坟边游移,或许会回到生前的家去探望一番。这是因为冥府大门也分为墓门以及灵门两种,死者的通行证不一定会开在哪个门。因此亡灵家属在祭祀时必须带好神位、灵牌,放到墓上,然后才烧香、鸣炮、送钱,乞求保佑,并饶坟七周,为亡灵护卫,以免当面错过,钱被其他的鬼魂抢走。

    这是周年大祭,必须带上神位、灵牌。因此王甲吃过早饭后,就回家取神位、灵牌。王木则因醉后初醒头疼欲裂的缘故,暂留在王铁家里。

    王铁是王甲王木这一支中的三大爷之孙。他们“家”无人住后,每次回家,多住于各叔伯家,而又因这些人家中惟有三大爷家里最宽敞,其孙王铁在村里更是首位十万元户,次孙王水在外地某大厂当厂长,有“福气”、有“财气”,住着也舒适,所以多住于“三大爷家”。

    王甲出门后,王铁起身通知各家。王木百无聊赖,便在屋里找出了一张纸、一支铅笔,开始凭记忆描绘出梦里所见的白胡子老头儿。

    对这个似幻亦真的梦,不知怎的,他总有种深深的畏惧之感。

    记忆中,他一向是极少做梦的。即使有,也会在醒来后就忘得一干二净。而这一次,在醉酒后所做的噩梦,记得竟是如此清晰,尤其是连梦中的人面目也记得十分清楚,畏惧之余,倒也觉得十分有趣。

    既然有趣,就不妨让它记得更久一些,描绘出来,便是这个原因。

    他用了一整张八开的大纸,画出了梦中的白胡子老头儿的面像,审视后再修改,直至画出了那双传神的眼睛后,才满意地伸伸懒腰,准备签上自己的尊姓大名以及作画日期,想象着千年后被评为绝世画家时这张画的价值时,就不禁露出了微笑。

    就在他做着白日梦时,三大爷拄着龙头拐杖,耳聋眼花地走进屋,眯着眼看看那张画像,忽然奇怪了。

    “阿木哪!你在哪儿找到的你祖爷爷?前些年你祖爷爷画像丢失的时候,你才两个月吧?”

    他的声音很大,而且为了怕人听不清,还正对着王木的耳朵,几乎要贴到耳朵边上。

    王木骇了一跳。

    他的人虽没有跳起来,那颗心却在回味到三大爷话里的意思时,差点真地飞起来。

    ──这一次,他是真的恐惧。

    王甲已经推开了家门。

    院落中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

    一年没有住人,这院落简直已经成为了原始森林。

    一颗颗树拔地而起,树与树之间是半人高的荒草,上午九点的阳光,已经称得上是火毒了,但照在这样的院落中,依然象是照在了远古洪荒的世界,显得无比阴森可怖。

    一群群麻雀冲天而起,一只野兔瞪着红眼看看王甲,一隐而没。走了两步,两只刺猬探出小猪一样的头,瞪着眼睛看看他,缩成了刺球。再走两步,一条草蛇蜿蜒消失。

    这个家,几乎已是名副其实的野生动物保护区了。

    看到这样的景象,王甲除了吃惊,就只有苦笑。

    他仰头看看祖屋旁的椿树,枝叶森天,那已经是全村最高的一颗树了。

    他径直行向上房屋。

    回祖屋取神位、灵牌是他此行的目的,但祖屋的涵义事实上与老人等死并没有什么区别,祖屋内的家谱、神位、灵牌,也都无一不代表着阴世,他这个阳世的人,说什么也谈不上喜欢。

    既然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就该四处看看。临走时再取东西,反而更好些。

    上房屋的大铜锁,已经生满了铜绿,屋檐下蜘蛛网密密界着,王甲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拦路的枝叶,障碍的杂草,来到了上房屋前。先折下树枝打散蜘蛛网,再开锁推门。

    一股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阴凉的气息过后,是一股霉味,片刻后,等气味正常了,王甲才迈步进房。

    几只老鼠不慌不忙地钻进床底。床板上一层灰尘,床一端卷起的被塑料布盖着的铺盖上,也是灰尘,床边的桌子上,也是布满了灰尘。几支东倒西歪、燃了半截的蜡烛,也难以看清本来面目。窗棂上,结满了蜘蛛网,窗纸上尽是破洞,还有点点的青苔。

    转向西侧,那垒在一起的大木箱,箱子旁边的桐油大衣柜,也都有了道道的裂纹。

    一只被咬得尽是棉絮的被子,扔在衣柜前,王甲皱着眉头,饶过了被子,感觉仿佛踩到了什么,停下,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只燃了头部的蜡烛。看了看,再随手扔到地上。

    柜门的铁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随手一拉,铁锁竟被拉开了。

    取下锁,衣柜的柜门“吱”一声自动打开。柜内,被褥叠放的整整齐齐,被褥上是几顶儿时戴的绣花银铃帽,帽子旁边放着几双崭新的童鞋。这是用来镇邪的。儿童是阴阳交融者,未受到尘世的污染,身上自自然然地带有正气,鬼怪精灵,不敢轻易接近。鞋帽并放,象征着“人在”,可令邪魔外道退避三舍。

    王甲随手掂起鞋帽,不觉忆起了儿时的欢乐。

    那时他体弱多病,噩梦不断,胆子也小,兄弟俩外出玩耍时,当前开路的,反而是弟弟。长大之后,因“胆小”而喜欢上命相、风水、气功等数术法术养生术,弟弟却不信神怪妖邪,只习练拳脚之术。

    把鞋帽放回了原位,弯腰从衣柜的最下格里找出了两个“孝条”,装进口袋,锁上柜门。

    “幸亏昨夜没有听阿木的吵吵,不然,回来住光打扫都得大半天。锁该换新的了。等回去的时候再说吧。”他自言自语着,象是和老朋友告别一样拍了拍柜旁垒着的大木箱,尘土四漾。他转目四顾一下,找到了扫帚,扫了两下,但见屋内尘灰四起,呛人口鼻,急急窜出屋子,咳了两声。

    院子的大石缸里,有大半缸的雨水。水面上浮着几片薄薄的绿苔,乌绿的水中游动着猩红的鱼虫。缸旁边的杂草丛中仍着一只破葫芦瓢,一只裂缝的铝盆,他弯腰拉扯两下,葫芦瓢破了,铝盆也变了形。王甲想了想,便不再理会它们。

    算了。等回来后再打扫吧。

    锁上了上房屋的门,钥匙仍旧塞进墙洞中。

    祖屋的钥匙,在椿树裸露的树根洞中,屋前的两级石阶,果然和母亲说的一样,已经被顶了起来。王甲弯下腰把手探进树洞,摸到了钥匙。

    摸到钥匙的瞬间,他忽然一个激灵,呆了片刻,才慢慢把钥匙从树洞里取出。

    仿佛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想来想去,却又难以想明白。

    正欲站直,忽然看到了一柄斧头。

    斧头已经绣蚀的不成样子,深深地斫入树干的底部。斧头的木柄上,甚至还长出了几片木耳,看来斫入树干的时间已经不短。

    但斧背上仍可以隐约见到一个“王”字。

    ──正是自家的斧头。

    这柄斧头他记得很清楚,在“七七”大祭时,亲手拎到了上房屋的桌子下,自己又是最后出门的人,“七七”之后,家里的人就没有回来过,那么斧头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斫入树干?难道是记错了?

    他重新走向上房屋。

    开门进屋后,尘已散,地上的足迹犹在,看来在他之前还没有人回来过──当然也不可能有人回来过。走到桌子旁向下一看,果然找不到斧头。急忙拉开抽屉,却见抽屉里只有五支蜡烛。

    上房屋是他锁的,锁之前曾刻意打扫过整个房间当然也包括了地面。抽屉中的蜡烛,买的时候是一整包,现在却只剩下了五支。桌上三支,地上一支,还有一支呢?

    屋里很静,但他已经觉得仿佛有阵阵的阴风在吹拂着他的肌肤。

    他定定神,又仔细想了一遍,的确是这样的,七七之后,再没人回来过。

    ──难道有人进来过?

    ──还是妈回来过但没告诉他们?

    王甲取出了三枚古钱,抛了六次,卦象显示是自己,时间是昨天。但自己昨天一直在照顾着阿木,怎么可能回来?而这些可疑的迹象也决非三月两月就可以造成。

    答案只有一种,当然是卦是假的。不可信之不可信也!

    王甲自嘲地笑笑,锁上上房屋的屋门,重新到祖屋前。

    祖屋的屋门打开了。推门进去的刹那,不觉倒吸了一口的凉气。

    迎门就是供桌。供桌下的地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蚂蚁。黑蚂蚁、黄蚂蚁、红蚂蚁、飞蚁,一应俱全,一眼望去,竟不下十种,其数量,至少也得以数万来计。

    蚂蚁们正浩浩荡荡地爬上供桌,组成一条十厘米宽的长队,爬上窗子,爬满了家谱,然后消失于一条裂缝。裂缝的两边,尽是行动迅捷,东奔西走的大黑蚁,飞蚁们盘旋在外,竟象是在负责着安全警戒工作一般。

    仔细看看,似乎两排蚂蚁为一个家族王国,上百个蚂蚁王国,居然都象是从供桌下的地面钻出,爬向墙上的裂缝,也仿佛这整个祖屋的地下,都已是蚂蚁的世界。这情景,不可谓不诡异。

    但直觉中,这些蚂蚁却是在进行着大撤军。

    再看去,这才发觉蚂蚁不但从供桌下的地面钻出,祖屋内的地上,都象是蚂蚁的世界,不计其数的蚂蚁先钻出了地面,再爬向供桌的方向,于供桌下集合待命,然后尾随着撤退,向墙上的裂缝进发,并消失于裂缝之中。

    这么多的蚂蚁,还是不惹为妙。

    但它们也并非那种食人蚁,因此虽然看上去可怕点,也无须恐惧。王甲观望了片刻,就举步进屋。

    火柴在供桌上,他打开火柴盒,发现火柴只剩下了一根,无意识地摇了摇头,看看灵牌旁的油灯尚未被蚂蚁占据,就擦着了火柴,点亮油灯。火舌跳跃着,火光微弱。他取出三支香在油灯上点燃,插入了灵牌前的香炉中,正欲“请神移驾”烧些纸钱时,油灯却忽然灭了。

    扭开了油灯盖,但见油灯里已经没有油了。

    油灯的油,也是“七七”大祭离开时才加满的。按照祖屋的温度、湿度来计算,至少也会在一年半之后才挥发个干净。如今还不到一年,怎么就完全挥发了?

    他恭恭手,把父亲的灵牌和爷爷奶奶的神位一同拿过,再恭一下手,算是已经尽过礼。

    锁上祖屋屋门后,迟疑一下。

    ──如果椿树的树根真地已经深入了根基,而宅基下的土地又为蚂蚁占据的话,一旦发生了地震,祖屋是否会倒塌?

    ──蚂蚁搬家,是不是与地震有关?

    思索中,已不觉走出了院门。

    锁上大门时,邻居走来了。

    “阿甲,昨晚在家还住得惯吧?”

    “还行。”

    王甲笑笑。

    对这个招呼中的“在家”,王甲并没有在意。那是因为王庄人的“在家”,可以是在任何人的家中,尤其是从远处回来、回“家”。

    ※※※※※

    周年大祭,近亲晚辈都须应礼。

    晚辈不单包括王甲王木这一代以及下一代,也包括了王甲王木的各叔伯家小于王甲之父的人。

    以“辈分”而言,在农村,辈分低的,甚至是九十岁的老人,也须向辈分高的刚满月的婴儿称叔道爷。王甲的辈分不高,因此七八个只有六七岁的“叔叔”在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甚至还小上一两岁的“奶奶”的带领下,也跟着大家向坟上行去。

    参加祭周的人其实也只是应个礼,有个代表就行了。而祭周号哭者又只能是女性,王庄近来大举“自卫”,所以这十几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娘子军。

    出村口前,娘子军呵斥着这些辈分尊贵的顽童们,相互诉说着哪家的男人咋样,谁家的收成如何,谁谁谁在什么什么地方看风水卖艺赚了多少钱,谁谁谁遇上了什么什么灾……,并询问着王甲王木啥时候能订下一门亲事啥时候成婚,喜酒准备在哪儿办……,但一出了村口,所有闲聊的一同停止了闲聊,开始哭丧。

    哭丧也是一门艺术。

    会哭的人,能哭得让听者顿起恻隐之心同情之意,忍不住鞠一捧辛酸泪,而自己却见不到眼泪;同时,哭声还要如同流行歌曲般悦耳动听,世界名曲般百听不厌;并且要做到说哭就哭,说停便停。

    而不会哭的人,哪怕你哭得泪流满面,涕泪纵横,声音嘶哑,甚至当场昏厥,依然会让人感觉到那是假的。

    王铁嫂无疑是那种很会哭丧的人。

    她不但是王庄的哭丧名人,也是专以纸扎、哭丧为业的蔡庄人中的当世奇才。

    大葬山下十几个村庄,提起了王铁嫂,或许知道的人并不是很多,但提起了蔡吟,那简直可以套用一句俗话:如雷贯耳、浩月当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历届的乡长、县长,也无法与她比“名”。

    大葬山下名人谱,排名首位的就是蔡庄蔡吟。未出嫁时她便受雇于各庄的大户,每次哭丧的收入,至少也在百元左右,无钱者就送鸡鸭猪羊;出嫁后收手不干,偶尔难破情面不得不为之时,主人也至少得备上五百元钱或是一头猪。当然,是否收那有另当别论了。当年王铁争创王庄首未十万元户时,差五千元凑不够时,便是她连哭三场,挣三千,凑足了九万八,预定了三场,又凑了两千,够十万。

    她的哭声,无论是大声,小声,带诉、不带诉,都有种摄人的魔力。哭声一起,听者便有种深切悼念自己最亲近最伟大最值得怀念的人的凄凉感受,不自觉地就泪水汪汪奔流而下。不带诉的哭音,即使是肖邦、布哈洛夫等人的《葬礼进行曲》也无法媲美;带诉的唱哭,更是感动天下有情人,若不流泪,你除非是聋子、死人。

    王甲王木请不起这个嫂子。但王铁嫂的这次哭丧,却不收钱。她只有一个条件──快定下一门亲事。

    十几名妇女,有的泪流满面嚎啕大哭,有的连哭带诉生似天底下只有她一个是可怜人年,有的号哭若疯笑,一个个均是真情实感准备创下哭丧新记录。

    以哭丧而论,她们学王铁嫂已非一日,其哭丧的水准也足可和蔡庄专业哭丧者相媲美了。但王铁嫂呢?

    她只是静静地走着,直至其他人都哭得有些累了有的甚至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时,才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其他人的哭声嘎然而止。人人屏息静听。

    抽泣的声音细细幽幽,渐渐变为声声短哭;短哭片刻,再变为抽泣。如是几次,当每个人的听觉神经都被压抑到了极点时,抽泣声忽然变成了长哭。

    长哭声一起,天宇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荒芜的大地上,只剩下了一个孤独凄惨的女人,在悼念着亲人,在质问着苍天,而苍天无语,只有怒涛阵阵,悲风幽幽……

    本已停止哭丧的妇人们早已泪流满面,放声大哭,在队列前奔跑嬉戏的儿童也号哭连连,一时间天宇里充满了令人辛酸的哭声,静静行走的王甲也忍不住泪盈满眶,泪流满面。只觉得天地之大,竟惟吾凄惨,二十多年来的诸般不幸诸多屈辱都被放大了百倍,折磨着自己的神经,而未来也是苍白一片,毫无人生的乐趣,不如自此就一死了之……越想越伤悲,终于哭出声来。

    唯一没有哭的人是王木。

    他似是从不知伤心为何物,不知泪为何物。在他的记忆中,似乎连幼时的撒赖的大哭,也只是“光打雷而不下雨”。他仿佛从来不曾悲伤过──真正地悲伤过。委屈时,也从未流过泪。但即使是这样,听到了铁嫂的哭丧,也觉得有一种淡淡的伤感驱之不散。

    可是更多的却是恐惧。那哭丧的声音回荡于耳边,竟似已变成了上万人在哭,在悲诉着什么,似已变成了上万人在战争结束后亲眼看到了自己亲人的尸骸般!

    他不能不恐惧。

    但幸好王铁嫂只是象征性地表演一下,伊如命相家忌讳耗心耗力为某人推演改命、风水家忌讳妄占他人风水地,杀人者不愿意被杀,偷盗者也不喜欢被别人偷一样。哭丧者最忌讳付出真情实感,最忌讳无禄而哭。王甲王木没有付钱,表演一下,也就足够了。

    ──毕竟,出嫁之后,她的哭丧,简直已比大熊猫还要珍贵了。

    但她虽是已停止了哭丧,那哭丧之情引发的伤感,却使得其他人的哭丧达到了新的水平。娘子军、童子军居然一路哭到了坟头,其间甚至还有人哭昏了片刻。

    ※※※※※

    坟头到了。

    远处,是大葬山的山脚。大葬山远望犹如一丘土坟,但入山后却接连数峰。由王庄坟群望大葬山,可以遥望如一女子平躺着,从王家祖坟处连一中轴线,恰好指向“女子”的心脏处。王甲这一支的祖坟正切双乳之中,王甲父亲的这坟头可正视“女子”左乳乳峰。

    以风水论,此为双乳地。于穴口下葬者,主家男人多有双妻,门风不正;主家女子多沦落风尘,为师婢。(尼姑、道姑、修女等侍身宗教者为师;侍妾、情妇、奴仆等为婢。)但观风水者,须从多角度来仔细观察。倘若再移十余丈,则可看到一双大钳,恰好可以钳制“穴口”,双钳间有一片凹地,如一道门。风水术称其为“神鬼之门”。

    左青龙为神门,右白虎为鬼门。于此下葬者,主家多出游历风尘、通晓阴阳之人。(卜者、风水仙、巫师、佛道宗教、特异功能者、走方郎中等。现时代将火葬场等工作人员也划为其列之中。)王庄的现况,即符合此型。

    但凡山者,多系“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环境大势。大葬山的地势,十分奇特。最奇特处,却是王庄的群坟。在群坟赶为内、外,观察到大形势各不相同,由坟群内望山,可得“福地”形势。从坟群外望山,却发现此为穷凶极恶之地,竟已占尽了二十四凶。

    *笔者注*二十四凶:风水术语。指死块、露胎、反肘、无实、假抱、仰瓦、吹胎、欺主、背主、吐穴、无辅、擎拳、覆体、斜飞、相斗、操戈、衔鹿、硼面、头破、短颈缠头、白虎捶胸、龙虎成图、边死边活、青龙钻怀等。

    王庄的风水师,普遍认为穴口系“神鬼之门”,加上若顺大葬山山势,可远达昆仑山,是昆仑山脉的结穴穴口之一,而昆仑山脉又是“赫赫我祖”的来临地,鬼神齐聚的场所,甚至有人认为大葬山才是传说中的昆仑山,人世兴旺后鬼神被迫入关地。所以择此为墓群,最是正确。

    王甲王木行到了父亲的坟前,停下脚步,余人这才停止了哭丧。

    这座坟是衣冠冢。王甲王木的父亲毕竟是专业军人,又是党员,不愿也不能土葬。但火葬后全家仍然无法抗拒风俗习惯,只有选小棺造衣冠冢。衣冠冢在外型上与内部构造上,和正常的坟墓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坟头应低于正常的坟墓,象个小土堆。内部也较浅。

    王甲取出了神位、灵牌,放于坟头上,燃三柱香,开始烧金箔银箔。燃着的同时,王木另燃两束香持于手中,并掏出了鞭炮于下风处燃放。噼里啪啦作响中绕坟一周,通告地下的神灵与前辈们来此领钱。

    娘子军放下跨着的提蓝,从中取出各家备好的供品。有水果类的苹果、梨、枣,有瓜子花生糖块点心,也有米饭馒头稀粥面条,还有麻花嘛叶青菜豆腐数肉鸡蛋……

    她们一边饶坟而放,口中诉说着安抚鬼魂之话,一边挥手斥打着偷拿供品的辈分尊长的顽童们。

    伊如通常状况下亲情只能提供食宿而不可能供给大量金钱的人间世俗一般,她们只负责提供各家的心意。至于金银财宝,则只能由王甲王木负责。

    钱是冥钱,金箔为金,银箔为银。散装“金银”是零花钱,“金元宝、银元宝”是供给日常开销所用,另有以黄表纸封好的“工资袋”代表着工作的收入,而上等金箔银箔所制成的冥府“支票”,无疑是希望亡灵在冥府成为大富翁──其面值当然上大得吓人。至于信用卡之类,随着社会的发展,也渐渐进入了盟币的行列。阳世所承付的信用保证金,更是远超支票的价值。

    一切规矩都依照阳世风俗的构想,“工资待”上要书写亡灵姓名,“支票”、“信用卡”上则要在亡灵姓名的前提条件下,增加其父辈姓名,其生前籍贯,亡逝年月日、阳间寿限,亡后投于何方山林化做何方神圣等等,其作用是方便查收,防止阴间有冒名顶替的诈骗鬼。

    王庄人除非梦到了其亡灵亲人前来“托梦”告诉他们投身于何处化作了何方神圣,否则一概以昆仑山为他们的神位所居处。昆仑山本是自古以来炎黄氏族传说中的“人、鬼、神”杂居之地以及后世转化场所,系炎黄子孙的发源地,与佛教外族并无关系。王庄人的此一做法,只是潜意识中自认为出于炎黄正宗而已。

    鞭炮已燃完,供品也摆好,盟钱燃势正旺。王甲王木一同跪倒,向爷爷的神位以及父亲的灵牌(其区别点在于隔代与否。)叩头,然后饶坟而转,余人也各依辈分相排列,随于他们的身后。

    “人死为大”,在死者面前,代表各家的人即使辈分再高,也不能随便。

    饶坟七周,再反饶七周,祭周上坟宣告结束。

    早已迫不及待的顽童们,一等结束,立刻你争我抢地抓向早已认准了的目标,妇女们也收回凄容,展开笑颜,纷纷解下了缚于额头或手腕上的“孝条”,收拾“供品”。

    ──谁都知道,这只是一种形式。

    ──也谁都知道,供品仍是供给活人的食品、用品。

    王木注意到,在王甲的脸上,仿佛有着不安与忧虑。

    他抬头看看天。

    “王甲,十二点了吧?──回去?”

    二、第一滴血

    九月六日,正午。

    香烟缭绕,纸灰飞舞,黑边遗像前摆着一碗荷包蛋,一碗白水煮面,一碗米饭、七只面饼。冥钱大量燃烧的原因,屋内一片昏暗,烟雾中仿佛有无数的厉鬼在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扭曲,拥挤的屋中也似乎变得无限空寂,各式家具在浓烟中变得无限遥远,遗像上那永恒的微笑,也似因着浓烟的关系变地虚无飘渺,变成了苦笑,那双泊泊然的双眸也似充满了痛苦。

    “他爸,好好安歇,家里的事,别操心了。等孩子们娶上了媳妇,有了孙子,我就去陪你。啊?有啥话,回来说一声,缺钱缺衣了,托个梦给我,别惊吓了孩子……,回来看看吧,家里也没啥变化,日子过得比以前舒心了点,别操心……”

    王妈喃喃念叨着,继续焚烧着冥钱。

    灵牌与遗像,是“鬼神两位,周年探家”时的出入地,灵魂于何处现身或是两处同时现身,并无定论。

    念叨声中,王妈突见王父遗像上的眼睛眨了眨,嘴角略略抽动一下,仿佛在苦笑着。她呆在那里,她呼吸急促、手足冰凉地瞪着遗像,但遗容再没有什么变化。

    可是眼前的景象仿佛变了,她似乎回到了一年前,她正站在王父的病床前看着王父的嘴唇一开一合,微弱地低语着什么。

    “他……他爸……想说什么?我听着哪……”王妈的声音轻地几乎让人听不到。她的声音在颤抖着,语句都已经变了调。

    “房子……房子……”象是在耳边传来了王父的呓语。

    “房子怎么拉?”王妈的声音抖地更厉害了。

    “……我的房子……倒了……裂了……家里的房子……”那声音竟是异常地清晰。

    “他爸,房子咋啦?……给你烧个洋楼?”王妈胆战心惊地问。

    但没有回答。

    “咣当”一声,窗子开了,烟雾象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处涌向了窗户。窗外,正在起风。

    邻居家的收音机中,正在播放法制小故事:

    “……分家后,老大想盖新房,见邻居家是空宅,就私下里把院墙移了两尺……”

    风呜呜地响了起来,烟雾到了窗外便被风吹得立刻消散,屋里,也渐渐地恢复了光亮。

    ※※※※※

    从坟头上回来,王甲和王木商量:“咱家的院里,长满了树和杂草。咱先把院子清理一下屋子打扫一下再走。估计最多用上俩小时,不会耽误什么事儿——你看呢?”

    “长满了树?象原始森林、热带雨林?”王木吓了一跳。

    王甲摸出烟,“夏天雨水多,在所难免。别说是咱家了,就是学校的校园,学生们放暑假回来哪年的第一件事不是什么除草之类的?来,抽烟。”

    王木接过烟点上,尽量露出了无所谓的笑容,定了定神,“喂,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既可怕又离奇,你听不听?”

    “你也会做梦?”王甲奇怪地看看王木,忽然高兴了,“嘿!说说看!你哥对解梦的研究可不比常人,无论上弗洛伊德还是周公,是迷信还是科学,见了我都得甘拜下风。”

    “呵!越来越象个万事通了!”王木松弛下来,“不过,这个梦还真地有点离奇。我梦到昨晚喝醉酒的是你而不是我,你一路呕吐着,还要去三大爷家睡,我怕你吐到人家家里,就扶着你回咱家,家里就象个原始森林一样……”他绘声绘色地说着,脸上的微笑也变地越来越吃力,脚步也越来越慢。王甲也越听表情越沉重。等两人走到家门口时,王木恰好讲完。

    “……最奇怪的是,今早我把那老头儿画下来后,三大爷说是那是咱祖爷爷,是他爹!”

    王甲打开锁,却不推门。静静地站在门前,脸上闪现着一丝难言的沉重。

    “阿木,梦是人潜存于思维底层的心理活动。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常人的梦,通常与他的思维活动有关。但有些奇怪的、难以解释的、能够应验的梦,则是因为人类的大脑细胞无意识间接触到了宇宙间的部分残留信息,并以‘梦’的形式予以表现。”

    “这些残留信息,如果是梦到了过去的人、事以及从未到过的某一地域,则是因人类记忆细胞遗传复制机能通过某一特定方式予以启动并释放。但若是梦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时,却是因人类固有的本能如‘对环境险恶与否的分辨力’、‘预感’、‘遥感’等。以迷信来解释,是‘通灵’,在‘科幻’上,是看到了异次元的图象。以正规的科学术语而言,是因人类本能的深度体现。做为生物,都有此种机能。它是依据大量的复杂信息经综合处理后利用‘混沌学’、‘趋势学’等原理进行的生命计算机计算而得——只不过现代的科学对此尚是启蒙状态,还无法有深刻认识而已。”

    “不过,无论从哪一角度来考虑,你的这个梦,都无法逃脱‘现实’此一范畴。它揭示出了五点,值得考虑,即:

    一:白胡子老头儿。

    二:取被褥、燃蜡烛。

    三、砍伐椿树。

    四、盖房。

    五、持匕男子。

    这五点已应验了三点,惟有另两点目前还未明朗。“

    王木一怔:“应验了三点?”

    王甲推门,一指院落:“先看看吧。”

    院落里的荒凉,与梦境无异。上房屋内,蜡烛犹在。王木按记忆检测到了最后点燃的那支蜡烛的所在位置,拭去积尘,仍可见到烛泪。所有东西的位置,与梦境中所见,完全相同。

    祖屋前,椿树树根处,斧头仍在。拔出斧子,斧柄应手而蚀,蚁洞、虫洞到处可见,斧上锈痕斑斑。

    推开祖屋门,犹有许多的蚂蚁在进行着大撤军,但已经不象王甲刚进来看到时的那样吓人了。供桌下的地面,泥土松浮、蚁洞密布。

    王甲拧开了油灯的灯盖,递到了王木面前。

    “灯油于七七时加满的。石屋阴凉,蒸发时间按最保守的估计,也应该在一年。”

    “那……那……,这个梦……”王木的声音有点颤。

    “可以解释为你具有特异功能中的分身术、驱魂术,也可以认为你具有天眼通,看到这些后再加以浮想。”王甲的神情十分凝重,慢慢道:“伐木,由咱妈提出,可见伐木是咱这一支的观念之一。盖房与逃难,可以解释为你预见到了灾难的即将来临,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事先也无人知晓。逃难的原因,可从蚂蚁出洞大迁移上认为是山洪爆发或者地震等因素。在梦里,祖爷爷不让你砍树,是保全家族之意。树亦即木,砍树亦即伐木。在梦中你持斧砍树,或许将来你会出现自残的事情。梦中你已砍下,可见有些事情,已经成必然因素。——阿木,把那持匕男子的相貌画下来,让我看看究竟是谁。”

    王木点点头,在供桌的抽屉中找出黄表纸,取香火头在黄表纸上绘出持匕男子的形态面相。王甲静静观察片刻,也取过一截香火头,于纸上写道: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见符者不得伐木

    违令者以律刀兵之劫以血奉令

    书写年月日以及姓名,并于下方画一“必杀符”,走到屋外,咬破中指滴血于符上,然后以斧头剖下一截树皮,将符咒夹于白色树干中,蒙上树皮,弯腰抓起一把湿土,封于树皮折裂之处,用手拍实。

    王木半信半疑,问:“王甲,你这样做,能吓唬到谁?就算真要写什么禁忌,也要让人看到吧?蒙在树皮中,谁看?等看到时,这棵树也到家具厂了吧?”

    王甲摇头不语,持斧在树干上刻出大字:

    树神在此诸神魔人鬼退避三舍

    等把这些字刻好,也累得通身大汗。

    “阿木,不用再收拾了。先回去再说。”

    这句话倒正合王木的心意,看着这满院子的杂草树木,想俩小时就收拾利落,那除非再叫上两个人帮忙。能早点回去,他还真不想待在这个刚做了个噩梦的叫人心里头毛呆呆的地方——尽管这是自己的家。

    王甲却叹了一口气,“说不定,咱们还得回来。”

    ※※※※※

    王甲说得不错。

    就在他们回家的当天晚上,王妈就提出了再回一次的要求。

    这夜大雨倾盆,雷鸣电闪,狂风肆虐,王甲却不知溜到那里去了。室内的灯光昏黄,电灯忽闪忽灭,明明暗暗,窗子尽管已经关上了,依然可以听到炸雷一声声地响着仿佛就在耳边,看着窗外,只能看到灯光映照下的白华华,根本看不到一点稍远的地方。

    这种时候当然不适合开电视看。

    王妈和王木闲聊着,终于扯到了再回去一次的事上。

    “……你爹说,他的房子倒了。裂了。”王妈用恳求的眼光看着王木,“我估摸着呀,这场雨之后,坟头可能会陷下去。要是雨后再连续几天大太阳的,坟社会准保会裂。我想着,你们是不是再选个时间,回去一趟,给坟上添点土什么的,行不?”

    这有什么不行的?

    王木爽快地回答:“行!有啥不行的?俺哥马上要去广州出差了。等他一回来,我们就一块儿回去。”

    正说着,门响了。“谁?”却不见回答。只见王甲衣衫湿透,手足哆嗦,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他看看王木和王妈,一言不发地回房。

    “这孩子!”王妈嗔怪地嘟囔一句。

    ※※※※※

    这同时,王庄坟群上,出现了六个幽灵似的人。

    他们正是君子门盗墓业的当世奇才,“帮工”老大以及五名弟子。六人冒雨在坟群上出没片刻,然后幽灵亦似地消失了。

    片刻后,几个身穿雨衣的人悄然出现,为首的望望坟群形势,打亮手电,低声吩咐着:

    “找到王甲家的坟和王铁家的坟后……”

    这个人正是刘庄的名人刘大赖。他迅速打探出事件起因后,立刻找来了几名同支兄弟,一同来到王庄群坟,欲施行报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