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二章 回家(2/2)

须否认那些有自救精神的人么?若是这样,人们为什么还要教导人:能真正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呢?

    ——被人救,等于欠下了一笔难以偿还的人情贷款,而自救却是人类求生中所必要的、必须的,必然的。为何人们竟宁愿拖欠一笔人情贷款且永世也无法偿还,而不肯做个清正廉明、无牵无挂的人呢?

    ——难道人类所标榜的正义,其实都是虚伪么?难道人类天生要自私自利、以为这是我的那是我的而不肯学习大公无私的精神、正视人不过是宇宙间的一分子?为何人们一定/宁可,原谅那些大小强盗们从你手中夺取许多,而不肯原谅这类与另一个世界做殊死竞争,有着大无畏勇士精神的人呢?

    他们既然有着自己的一套世界观、辨证法,当然就不认为自己所做有何不对。在他们看来,之所以选择夜深人静时开始与死神竞争,是因这世上虚伪的人毕竟太多,自私自利的人太多主宰世界的也正是那些人,他们也就只能在权利下低头,搞点地下工作。向现实低头。

    能挤身于君子门盗墓业的人,无疑都是这一行的真正高手。在这些人看来,刘庄的盗墓者,简直就是一堆垃圾,一堆报废了数十万年的机器零件。

    刘庄人虽是代代承传的盗墓者,但他们属于那类见人吃肉不喝汤就绝不喝汤的人,属于单纯的模仿,对位居君子门第十位的盗墓野之博大精神,根本难知一二。

    君子门下盗墓业,必须先学习天文、地理,做到望天知时,望星知地;然后再练习胆量,要求面对任何突发性事件,都不能失去理智,遭遇任何惊心动魄的场面都不能惊慌失措。接着,再学习全套六十种盗墓器具的使用方法,做到熟练运用,灵活掌握。然后,是速度上的要求。

    以挖土洞而言,向下直挖十米时,无论遇到何等坚硬的土地,都不能够超过半小时。洞的大小,可容自己出入,不得多挖少挖,也不得挖的太大浪费体力。

    最后,才能学习掘墓知识。

    在这一阶段,“师傅”会领你游历各类墓群,要求你熟悉掌握墓的外在形式,各地风俗上的大体建筑方式,判断墓的深度、大小、方位。与此同时,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学习在各种土质下挖掘直洞、斜洞、容身洞、疑敌洞,曲洞、伪洞、封口洞,学习各类洞穴的作用、原理,如何在最佳方位最短时间内通到你的目的地,找到你要找的物品。

    达到此一水平,你才能算一名普通弟子,可以单独外出盗墓,但绝不能自称属于君子门。

    要想成为君子门中人,必须学会盗古墓、大墓、陵墓,而这种墓里,通常都有至人死命的机关。欲入君子门,必须学会判别各式各时的机关,新兴机关。对古代的机关,应能找出其中枢点,学会破坏、恢复、停止;同时,应对砂墓、石墓、土墓、水墓、养尸墓、养蚁兽邪怪墓、游移墓等墓地特征学会判别,掌握其基本常识,可盗三等墓。

    此时,你才可以正式出师,带徒,但你所带徒儿,通常难入君子门,因你本人尚未达到“帮工”级别。

    想达到“帮工”级别,须对古墓、大墓、陵墓的各类机关有深刻认识,对各类单项机关“能破能设”,对各类多种机关应有深刻的认识。对多项机关中的“连环机关”应有初步印象,做到能退。

    连环机关,顾名思义,是动一个而引发其余机关的多种机关的总称,特点是环环相扣,只能破而不能毁,不能寻其机关点使其停止。

    能辨别七种连环机关者,可成为“帮工”,所带弟子,可进君子门。

    “帮工”之上,为“大师傅”。

    大师傅须能识别三十种以上的连环机关,对连环机关中最难应付的“移宫机关”以及“迷宫机关”应能够大体分辨,大体确认“幽冥机关”是否存在。

    对君子门盗墓业而言,“大师傅”是最高级别,当世已无人能达到此一级别。

    所谓“幽冥机关”,其实只是盗墓业的传说而已。意指此一机关就是“死神”的代名词。它的特点是不但综合了各类连环机关,且附有决不虚假的咒文。(据说埃及金字塔内就有这种性质的机关。)

    君子门盗墓业代代相传:如遇幽冥,有死无生。

    它设于各凶险机关的最后所在,价值中心附近,此时距目标已触手可及,但咒文所在,若不速退,就会引发灾难。传说中,设置幽冥机关的墓地,金银财宝并不多,甚至任何陪葬品都没有。皆因设置该机关的,大多是盗墓业的宗师级人物或不世奇才,他们绝不会为帝王服务,而是为了自身的某种目的,或者为了保护自己的“至爱”而设,警告后世弟子不得妄自踏入,倘若后世弟子见之即退,在退到一定范围后,被破坏乃至被毁坏的连环机关,会自动修复,并有部分财物相赠,但若后世弟子执迷不悟,贪心难填时,妄图打开幽冥机关就只有一种结局:比死还可怕!

    至于有多可怕,这世间究竟有什么比死还可怕,却无人能知晓。

    那只因君子门盗墓业的一切知识,都是代代口传,根本就无人见过幽冥机关,便是连环机关也鲜有听闻。

    如若一见咒文即认定是幽冥机关的话,大多数古墓,大墓、陵墓,都附有震墓文和咒文,岂非幽冥四现?

    在刘庄坟群上出没的,有六个人。

    这是君子门盗墓业的一名年轻帮工,带领着五名弟子,传授该门知识。

    这是位盗墓业中的不世奇才,虽位列“帮工”级别,其真实本领,却绝对可以和“大师傅”相媲美。他年仅三十余岁,个头瘦高,肤色黝黑,面无表情,终年难见笑容,在风水之乡江西,有着业内人无所不知的名声,却仅知他号称“老大”而不知其真实姓名。

    五名弟子,个头都在一米七以下,大弟子小铲,五官扁平,鼻子小的可怜,脑袋也扁平,就如同一只塑料铲子般,令人耽心会随时折断。

    二弟子小刀,一张大众脸,那双手却平板瘦长,宛若两柄快刀般。

    三弟子独眼,当然只有一只眼睛,这只眼睛看上去也不象真的,竟泛出死灰之色,眼珠子几乎不见滚动,没有任何光彩,但若有人敢与他对视时,就会强烈地感受到,那只死灰色的独眼,竟似个山精树妖一般,令人由心底里生出胆怯之意来。

    四弟子二狗,外观极易让人联想到一只狼狗,他笑起来象狼,不笑时象狗,但无论笑或不笑,那双眼都如同月色下的荧火,森冷幽绿,白天还不算明显,一到夜里,便和荒郊的野狼没什么区别了。与独眼比,二狗的眼睛更令人胆怯而畏惧。

    五名弟子中,生相唯一和善的,是小胖。他长得圆圆胖胖,显得十分可爱,看过其他几个人后再看小胖,顿觉他是天下第一可爱人;可是若先看他再看其他几个时,顿觉天下之大,弱肉强食之残酷竟是如此可悲。

    六个人抵达刘庄坟群后,老大便选择了一个最高最大的坟墓坐在最上端,一动不动。惨白的月色下,他就象长在坟上的一枚铁钉,即使走到了近前,也难以想象那竟会是个人。

    五名弟子,分头行动,各择一方,由近及远,总是先在坟正面的石碑前站立片刻,然后饶坟一周,再回到碑前仰头望天,接着伏地贴耳,聆听片刻,有时立刻移向其他坟,有时则再饶一周,在不同的方位或站或蹲片刻,有时甚至抓起一把碎土,用手捏的更碎或取出一点放在口中品尝。

    若是无碑之坟,则先看坟墓的动向,望远方地势的起伏,观近处景物大形,然后择一处为正面,饶坟、望天、伏听、拍地……

    五人动作,步骤,大体相同,其行动的迅速及隐秘,也出奇的一致。时隐时伏,宛若幽灵一般,远远看去,纵有所觉,再定睛细望时,也会怀疑自己的眼花。

    刘庄坟群,共二百余座,五个人竟在一个时辰内巡视完毕,回到了大体居中的最大的坟前。

    老大起身,走下。他走路的方式,象幽灵般无声无息。走到坟前的青石碑前,坐下。他一旦坐了下来,离得稍远一些,便觉青石碑上的字迹班驳了些而根本不会发现,在青石碑前居然已经坐下了一个人。

    “看完了?”

    五人点头。

    “二狗。”老大说。

    二狗道:“我察看了五十座,十座是清朝雍正年间的,据碑文记载,可认定有一定价值,但葬法普通,估计不会有太多陪葬品。其八座为土坟,其地底水流,由大葬山而来,系细微支流,土质干燥,墓主骨骺犹在,衣物腐烂程度不大;两座养蚁地,棺木尸体均已不在。另,在其余四十座中,有数座采用水泥大理石等建筑材料封闭,是刘庄当代大户,其内或者会有陪葬品。”

    老大点点头,“独眼。”

    独眼道:“我查了七十座,有二十座为明末至清乾隆年间的,据估测为刘庄祖坟积聚场所,有金玉陪葬品。其余的有四座为衣冠冢,其地底水流分支护卫,土质干燥无养纹地,但其中一座近年衣冠冢却隐含样鼠之象,估计已经为地鼠所占。”

    “小刀。”

    小刀道:“六十二座,六十座小,无标志无碑,葬法采用了‘甲子术’,应是刘庄祖先的庄内庄客,不会有价值,但对刘庄的风水很有用。两座是砂墓,无法盗。”

    “小胖。”

    小胖露出谦卑的笑容。“师傅,我看了三十个,也不知对不对。——因为地下水流的缘故,都已经为水占据;坟墓周围植物生长情况可知,大约再过不到十年,这些坟墓就只能叫土堆了。”

    老大转向小铲。小铲道:“我只看了十五座。其中五座和小胖重复,另十座遥呼山势,与王庄坟墓走向脉络相同,幕主都是王庄嫁来的女性,隶属于移尸墓。”

    老大站了起来,一指所处之坟:“看看这一座。”

    五名弟子闻言而行,各取随身器械,探洞取土,仔细观察且品尝,伏地倾听,以掌击地,仰望夜色,返身阅读碑文,冥想,再重复进行。半小时后,才纷纷返回到碑前。

    “看出了什么?”老大问。

    “碑文上说,这是明天顺年间的,但坟质为明正德年间才对。地底无任何迹象,连衣冠冢也算不上,估测是座移坟,墓主已经迁移或者根本不在此处埋葬。”二狗说道。

    独眼接着道:“应该是座移坟,但音质显示,其内有少量瓷器,假如真是明正德年间,该有极大价值。”

    小刀摇头,“碑文为男性,出家为僧,无妻儿子女,但墓主是女性,墓下十七米处有泉眼,若墓主沉入水流,就会造成移坟的假象,依水流而定,应该有个更胆大的设想:即墓主极其年轻,葬的时间上有重复,其近年的墓主,应在西南方向约七里处可找到尸骸。”

    小胖插口:“找不到。水流西行一里后断脉,那里是养蚁地,什么也留不住。”

    老大望向了小铲。

    小铲沉思片刻,道:

    “此坟遥呼大葬山山势,为‘结穴’所在,但因隶属‘分龙’之故,因此只能是‘小结’,构不成大气势。再因地水旁移,构成风水术中的‘二十四凶’之‘边死边活’,所以才会有移坟之假象。……其实墓主早已骨骸散尽,无物留存。至于地下有瓷器之音,应为地泉旁‘穴神’所发,其形状,该是一方石碑。若将此碑取出,‘地穴’便不存在,刘庄也因此可出盗墓奇才,纵无师承,也可凭自悟而媲美于我们几个。若得传授,更是前途无量。”

    一席话,说得老大脸上居然也有了笑容。他微笑道:

    “你们几人,各有道理,均可出师。但五人中也惟有小铲判别出了地底之物。将来前途,不在我下。小铲,你再看看,‘穴神’何在?”

    小铲应了一声,深吸气,边走边吸,终于匍匐于地,用那小的可怜的鼻子嗅着地气,待回到石碑前时,面色上竟是无比的惊讶,看来十分迷茫。

    老大道:“可看出?”

    小铲惭愧道:“看不出来。”

    老大问:“你看出了什么?”

    小铲道:“我……”

    “有什么,就说什么。”老大语含鼓励。

    “恩……,依常例,既为疑坟疑穴,断无穴神之理,但我看来看去,却总觉穴神就在——难道就是这方石碑?”

    第二节完

    第三节:《盖房》

    “也真难为你了。”老大嘉许地说道。“能判断到这个程度,经验倘若再丰富些,就足以达到‘帮工’级别。事实是──‘穴神’早被取走,而且已经有应验者,应验人就在此处,所以气息留存。”

    五名弟子,一齐惊讶四看,却找不到除了他们外的任何人。

    “不必找了。这个人,就是我。”老大傲然。他一顿一叹,“当年,我的师父,在大葬山下探墓,曾结识了刘庄的人,并随意传授过几人一些基本知识──据说那几个人现在已经是刘庄的盗墓奇才了。同时,还邂逅了一名女子,后来就有了我。我没满月就被师傅抱走,后来才知道母亲因被村人斥骂为不守妇道,被迫自尽。师傅把她送入这座坟墓,取走了穴神,以造就出我,并于那同时抽换了刘庄墓群的部分形势,预计等我重新回来时,刘庄的气运,也走到了最后,那些当日迫害我母亲的人的后人,将悲惨地死去。这一切,当然不足可信,但我的盗墓水平的确远远超越了同行,这倒是真地。由此可知,穴神可助本行人的说法,未必是假──当然,风水是否真地可以用做报复行为,也难说的很。我们这一行,基本上持赞同态度。这是体外话了。我因此而产生这样的新想法,即:以‘穴神’之力,来辅助我盗墓业。这,才是带你们到大葬山下各庄查看的主要原因。”

    他的目光,从五名弟子的脸上逐一望过,问:

    “经过这些日子的查看,想必你们心中也都有了大致的轮廓。那么,──你们认为,‘穴神’会在哪里?”

    “各庄都有。但各庄能称之为‘穴神’的,却只有王庄最多。王庄的墓群,个个不凡,似乎已经占尽了大葬山的气脉,不愧为鼎鼎大名的风水山庄。”

    依然是二狗发言,但这次,他说完后竟无人补充,仅是连连点头,似乎每人所见,也只有这些。

    老大显然有些不大满意。“王庄的确是穴神集散地,但你们可知为何王庄占尽穴神犹不能大发的原因?”

    五名弟子一起摇头。

    “这是因为,凡大量穴神积聚地,必有王气、霸气。甚至‘天’气、‘龙’气。大葬山是穷凶极恶之地,竟能够出现大量的穴神,又出现了王庄、刘庄的这类人,分明显示了地下蕴涵的暴虐之气。如果我猜测的不错,王庄墓群下,定有古幕甚至古幕群。也许,还有可能是某个杀人如嘛的帝王陵墓。否则的话,按风水术的说法,这里早就举世闻名了。如果当真如此,咱们合力挖它个帝王陵墓,这一生,也就不算虚度了!对你们的肄业,也有绝大的帮助。”

    老大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竟充满着一种踌躇满志的神色,负手望天,道:

    “所以,我带你们四处查看,在王庄停留的时间最长,这些年来,你们跟着我学也学了、练也练了,甚至还挖过几个带机关的墓,但真若能够把王庄地下幕或者墓群拿下,你们就可以立刻功成名就。好。──从明天起,我们开始准备,等把所有的工具和至少一星期的食水干粮备好后,再度熟悉一下地面环境,我们就要大干他一场!”

    ※※※※※

    午夜,王木扶着醉得不醒人事的王甲回家。

    王甲的酒量,因为常年跑外的关系,早已经锻炼出来,喝个两三斤白酒不成问题;王木却恰好相反,三杯就醉。然而量再高也有个限度,这一夜王庄的头面人商议大事,摆庆功宴,在情在理,都不能少喝,更何况王木不能喝,一个人喝两个人的酒,如何不醉?

    他们的这个“家”,已经将近一年不曾回过,因此当王木推开门,扶着王甲走进院子时,那感觉就如同到了热带雨林。

    庭院里杂草丛生,照在这样的院落中,就象走入一处鬼域。微风吹来,树叶、树枝、杂草,相互摩擦碰撞,发出一阵阵的沙沙声,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一片可怖,再有音响效果,那场面之恐怖简直能把人吓得心惊胆裂而死。换了一般人,别说是扶着一个喝醉了的人在深夜中走进来,即使是一群人结伴在正午骄阳下进来,也会觉得鬼气森森的。但王木在联防队工作,出没于夜深人静巡视可疑事件,对他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加上自幼生长在王庄,耳闻目睹着各种鬼故事和做法、招魂等古怪事件,早已锻炼地非常胆大。何况无论如何,这是他居住过很久的家,根本就不必害怕。他没有听从旁人的劝告到别人家去住,是想到万一喝醉了的王甲呕吐了,让人不快。

    能自己干的,绝不求人,能自力更生的,绝不低三下四,这本来就是他为人的一个原则,更何况他也多多少少喝了点酒?可是他一进院子,仍然不由自主地有了恐惧感,后悔之心,油然而生。

    但这个时候已经没退路了,总不能再去敲别人家的门吧──这么晚了。怕也得住;后悔也不能反身就走。他定了定心神,先把醉得不醒人事的王家扶到墙边让他有个依靠,再回身关了院门。简单清理出一条路后,扶着王甲进入上房屋。一拉电灯罩,才想起离家后电线已经卡断,只好掏出打火机,预备扶王甲上床。

    火光照亮了上房屋,他也就看到了在屋子正中虚空站立的老头儿。那是个一身白色长衫,一脸花白长须的老头儿,老头长得仿佛有点面善,亮光一现,老头儿向他笑了笑,突然消失。

    从没有恐惧过的王木,终于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恐惧。

    他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变调的呻吟。他全身的毛发,刹那间已经森立而起,他的身躯,也如同坠入了冰窟般忍不住地颤抖着,微有醉意的朦胧,也在这刹那变地无比清亮。在这一刹那,他的意识仿佛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明明想拔腿就逃跑,脚却象是被沾在了地面上一动不能动。

    “──谁?!”他高声的变调的叫喊,这才从嘴里发了出来。

    一旦发出了问话的声音,王木反而立刻镇静了。也许是声音让他镇静?还是这个下意识的高声的叫喝“谁?”,是人本能地让自己保持镇静的一种方式?

    ──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之所以产生幻觉,是因刚进门时心底潜意识中的畏惧吧。

    王木这样想着,已不再恐惧。他举着打火机对屋内徐徐环饶一周,看到的只是遍布灰尘和蜘蛛网的空房,诺大的青石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柜和几只箱子,十几个瓦罐,两口缸。床上尽是附灰,桌子在床边,床对面的墙角有只大木柜,柜子旁边堆着几只箱子。箱子旁边是缸和瓦罐。这所有的一切都一如一年前,唯一不同的是,一年前的此刻,家里整洁干净,灯光明亮,不久就悲嚎四起,人声鼎沸,而今却只是两人独对空屋,等候着明天上坟祭周。

    一种淡淡的忧伤涌现,他只觉得鼻子发酸,泪水已充斥着眼眶。

    他擦干泪,扶着醉得不醒人事的王甲依靠在床头,然后打开抽屉,取出几支蜡烛点燃。亮光闪现的同时,他已经毫无任何惧意。他找到床扫,开始扫除床上的积尘,扫着扫着,不觉已经停下:为何有了光我会镇静?难道大家天生都有惧怕黑暗的心理倾向?那么,如果我到了一个没有“光”的地方后呢?我会不会发疯?

    这想法来得甚是奇特,但不知怎么,他竟连连打了几个寒蝉,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终将走入无光的永恒黑暗。

    他摇摇头,自嘲地笑笑,继续扫着床上的积尘,等灰尘扫净,展开已经卷好的席子铺盖,铺好床,再扫灰尘,然后才扶着王甲躺到床上。脱了王甲的鞋袜,把王甲放在床边,以防万一他要呕吐来不及照料而吐了一床,自己也躺下。

    山地清凉,石头屋更凉,这房子又是多时无人居住,潮气很大。王木躺了片刻,便觉得一阵阵冷意袭来,想到王甲醉酒,若不盖上被子,只怕会得病,忙起来拿着一支蜡烛,向对面屋脚的大衣柜走去,到了跟前,拉开柜门,准备取被子。

    他刚拉出一条薄被,就觉一团冷气迎面扑来,一种难以言传的无法形容的怪异声音,也适时而响──竟是由拉出的被子里传出的。

    烛光跳跃,忽然熄灭。

    熄灭的刹那,他已经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场面:衣柜中本应该满是衣物的横格,变成了竖格。竖格里竖立着几条被子,被子上面,都有人头──这些人头,有的长发长须,有的长发无须,有的短发短须,有的无发无须,男女老少一应俱全,一个个都仿佛阴界中的恶魔。乍一望去,宛若每条被子都长出了人头,再仔细看,显然是一个个人站在衣柜的被子里,只露出了头部。而在这些竖立的被子正中,是那个一闪即逝的花白胡须穿白色长衫的老头儿。老头儿的的五官清晰可鉴,双眸闪烁着晶莹的亮光,见他看来,甚至还冲他一笑。

    但蜡烛已经灭了,衣柜隐于黑暗……

    几乎没有任何回想的余地,王木惊叫一声,跳开,手中的蜡烛和薄被一同坠地。他几步跳到熟睡的王甲身边,“王甲!王甲!”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衣柜。

    长长的上房屋,室内仅有几支蜡烛在紧挨着床边的桌子上面跳跃着红光。相距七八米的大衣柜,无论如何也难以看清。

    但柜中的确有东西窜出来,而且还发出了“吱吱”的叫声。

    ※※※※※

    对王木的折腾,王甲只有苦笑。

    弟弟的酒量本来就小,喝一点就醉,偏偏还要逞强,醉了还要吵吵着要回家睡,说是小时候大人们都说了,老池塘里会生鱼,老房子里会生鬼。他要见见鬼。现在看来,呕吐完了就惊叫,还惊恐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一定是梦见鬼了吧?

    “看你那醉样!”王甲推推王木。

    “我……没醉……呃,没醉……再来……”王木偏偏头。继续睡。

    王铁推门进屋,“咋样?要不给他做点醒酒汤?”

    “不了。这家伙一喝就醉,老毛病了。一盆凉水就能泼醒,不用搭理他。”王甲伸伸懒腰,“铁哥,明儿要祭周,让俺嫂子给准备点啥吧,我们可是空着手回来的。”

    “行。你安心睡。明儿再说。”

    王铁离开了,王甲的眸中,却突然闪现出一种浓重的忧郁。

    这股忧郁之色,从开始回家一直到此刻,才正式显出。忧郁之中,甚至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恐惧。

    ※※※※※

    原来是只老鼠。

    王木松了一口气,看看王甲,仍是人事不知地昏睡着,嘴里还嘟嘟囔囔地梦呓着:“我……没醉……呃,没醉……再来……”

    这时他只后悔为什么醉得不是他。

    醉了的人啥事也不用管,一点闲心也不操,该有多好?可是他既然没有醉,就只能做点清醒人该做的事情。以他王木的胆量,总不能就此瞪着两眼坐到天亮吧?他收敛思绪,干笑一声,自嘲地摇摇头,再拿起了一支蜡烛,一步一小心地走到衣柜前,柜子里哪有什么人头?人头的错觉不过是柜子上格摆放的几顶儿时的帽子罢了。

    人吓人吓死人,自己吓自己越吓越害怕,他自嘲地笑了笑拉出了两只被子,随手关上衣柜门,到床边先给王甲盖上一条,再返身关上屋门,脱鞋上床,躺下后再起来,吹灭蜡烛,拉好被子盖好,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点燃一支蜡烛,这才再度躺下。

    他仰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对自己在家里竟会感到害怕而不解。尤其是那个见了两次的老头儿,如果是错觉,为什么连面目都看得非常清楚?这代表了什么?

    屋顶不时传来有人行走的声音,他没有动。知道那是老鼠在棚上窜跳,屋中也似有人在行走,说悄悄话,但那也是老鼠;听着听着,倦意涌来,只觉得眼皮沉重……

    突然,“吱呀”一声,他凛然一惊。那居然象是院门被打开了一般,接着,院落中传来了轻轻的走路声。

    这一次,绝不会上老鼠!

    老鼠和人的声音,他还是能够分辨的!

    ──谁?

    小偷?当然不可能是小偷,小偷绝不会跑到王庄行窃。但不是小偷会是谁呢?谁会来这里?

    ──刘庄!

    是刘庄的人!他们一定是打听到了我二人住所,要报复!

    王木再也躺不住了,悄无声息地坐起来,穿上鞋,凑近窗户缝隙,向外偷看。

    月色下的院落,因树木、杂草的关系变得一片昏黑。风吹过,有种草木皆兵的感觉,仿佛黑暗中隐藏了无数的人。他仔细看了看,果然发现树影中有一黑影,那黑影正小小心心地朝上房屋──朝他的方向走来。在那黑影的手里,竟然还有柄森森闪光的匕首。走得近了,就见那人又瘦又高,头上戴着顶大大的帽子,有点象是卷边毡帽,也有点象西方的礼帽。那人的面目隐藏在黑影下,着实难以辨认,但偶尔闪现出的眸光,却又凶悍无比。

    他走一步,站一会,再跨出一步,再停一会,步与步之间充分利用着外部的环境构成的黑影来隐藏自己,如果不留神,根本无法发觉。幸好王木从事联防工作,与这类情况打交道的次数很多,否则即使看到了,也无法认定。

    这显然是个夜行的高手。王木暗暗地总结着:这样的人,不外乎偷、盗、匪三种。

    “偷”者,必然有极其丰富的逃跑经验:“盗”者,必然有同伴在附近接应,其本身的身手也不可小瞧:“匪”者,必有其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心肠以及一定的搏击本领。三者之间,偷的可能性最小,盗匪的可能性大,而以其眸光之凶狠程度来论,只能看做是匪徒。

    这也就是说,必须自救了:或者,立刻大声呼叫,必然可以惊动左邻右舍乃至于“对外自卫团”和“外打”人员。但能否抓到人就难说了。所谓行家看门道,王木只需看一眼这人的行动,就知道其身手绝对可怕。而且黑灯瞎火的,等对外自卫团和外打人员到了,那人也离开王庄了,用大声呼叫的方式,除非是王甲醒着,两人一齐努力困住这人。而自救的另一个方法,只能够是佯做不知了,暗拿家伙,凭着自己的身手,即使对方是市武术比赛的冠军,也能支持上片刻,等开始搏斗,就立刻呼救,这样既可抓到来人,又能够显出他的不凡。这两个方法,怎么来看,也是第二种好些──尽管老实说一看这黑影的行走和眸光,就知道确实不好惹。

    他想到就做,立刻寻找斧头,等他用最快地速度找到斧头,行到门缝处向外看时,却赫然发觉,只这一会儿工夫,居然再也找不到那人在何处了。

    他瞪大了眼睛,屏息而望,等待了片刻,才见那黑影再次出现,但方向居然是祖屋。王庄的建筑,祖屋通常位于临街,在大门的旁边,王甲王木的家,当然也不例外。祖屋正对着上房屋,王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看着那黑影依然保持着始终隐藏与环境的黑影中的夜行方式折到了祖屋旁,“咯”一声轻响,再听得“吱呀”一声,竟然是打开并推开了门。

    门只推开了半扇,那人一闪而入。

    在农村,祖屋里,供奉着家谱,祖宗的神位,是家里的圣地;但它同时也是老人们“等死”的住处,是相当于“门房”的最不受重视的所在。在规矩上,祖屋象征着一个家,其他的房屋可以任意拆迁,惟独祖屋不能,所以祖屋也是最年代久远,最老破残旧之处。

    王木不相信神灵。但村里人对灵牌、神位的重视程度,可达到荒谬的境界。于情于理,王木都不能坐视,更何况他已经拿定了主义擒下来人?

    他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闪身而出,迅速、无声地走到了祖屋外,突然屋里一亮,那人竟然胆大到点燃了放在供桌上的油灯的地步──难道这人竟以为家里没人?不怕发觉?

    以行动而言,王木也懂得这种借环境隐身的方法,他自信没被这人发觉,就向前移动了两步,使自己可以清楚地看到祖屋内部。

    一片乌云遮掩了月色,夜,立刻变得一片漆黑,而祖屋内的微弱之光,也因此显得无比明亮。祖屋内的景象,也因这光亮而变得毫发可鉴。

    顺着半掩的门向里看,他立刻看到了一幅无比诡异、一生也难以置信的画面。

    祖屋之内,正有人在盖房子。

    世间的盖房,只有两种。

    一种,是为活人居住的阳宅;一种,是为死人居住的阴宅。前者需要先打地基,然后一砖一石地垒建起来,后者也应先打地基,但这个地基却指得是选择方位、决定大小,它的建设,是挖土,沙石瓦砖的作用,与阳宅虽有相同之处,却大体相异。

    现在,祖屋里,正有人在盖冥房。

    有很多的人。

    那些人,自然都小得可怜,他们忙碌的位置,正在供奉着灵牌、神位的桌子之下。

    供桌上那盏油灯的亮光,便宛若他们的阳光。在“阳光”下,这些人忙碌的井井有条。有的当监工,有的是劳力,其建造的方式也各自依靠实力。有的只挖一个很浅的坑就了事,有的把坑挖地大点,深点,有的加注沙石,运送木料砖瓦,有的在坑内垒建平房,四合院,各式民宅,大殿、楼房。然后填土掩埋;有的则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运来堆积如山的建筑材料,在里面修建王宫般建筑,然后以土覆盖,堆为土丘,再在丘上种花草树木,形成土山。

    桌子下的土地,象极了一个大千世界。

    忙碌的人们,在油灯亮光下,显得既疲惫又欢娱。

    突然间一阵忙乱,宛若供桌下的人们遇到了末日般,人们争相逃窜,消失在已经建成的或者正在建设的冥房中,“辽阔”的土地上,就只剩下了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手中持着匕首,目光犹如寒冷的冰块一般,抬头望向惊讶而恐惧的王木。

    那双眼睛,象狼,象鹰,象蛇,象一切既凶狠残忍也可怕可惧的动物。

    拎着斧头站在门外的王木不觉怖然呆住。

    ──那个人,正是引他来的黑影。

    “我需要一棵树!快砍来!”

    一个细微的命令,忽然传出,这命令居然有种无法言传的威力,让人无法抗拒。

    王木茫然转身,看看紧挨祖屋的椿树,举起了斧头。

    “不能砍!”椿树旁忽然冒出了那个出现过两次的白胡须老头儿,又惊又急地叫。

    但王木的这一斧,已经砍在了椿树上。

    ※※※※※

    九月六日晨,与王木合塌而眠的王甲,先被醉得不醒人事的弟弟砍了一掌,再被一脚踹下床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甲毫不犹豫地端来一盆水,泼在了王木身上。

    一盆辆水泼醒了王木。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笑嘻嘻得意洋洋的王甲。

    “王木啊王木,不能喝就少喝点,不会喝就别充英雄,瞧你那熊样,还有没有一点人样?起来起来!该去上坟了!别耽误了正事!”

    “阿甲阿木醒了?”王铁嫂挑开门帘走进来。“吃几个荷包蛋吧。阿木,头还疼不疼?身上咋都湿拉?咳,不会喝酒就和你俩哥学学,酒这东西又不是大鱼大肉的,有啥好?我托人买了箱砀山梨,还剩俩,听说吃了它能解酒,等会一块吃了吧,放外面桌子上了。啊──听嫂子的话,知道没?”

    “我……喝……醉了?”王木迷迷糊糊地问。

    “不是你还能是我?”王甲更开心了。

    “我记得……”

    王木讶然住口,突然想起了自己二两就醉的可怜酒量。

    ※※※※※

    九月五日夜,王妈在值班室里,做了个可怕的梦。

    她梦到大地震开始,紧挨着祖屋的椿树树根,破坏了整个祖屋的地基,王庄变成了一片瓦砾,王甲王木在树根下只露出了惨叫着呼救的头。

    声声“救命”,让她哭地死去活来。

    早晨将醒未醒时,似乎听到了地震预报:

    ──据折戟市地震局预报,在九月五日至九月二十日间,石县大葬山一带,将发生7.2级大地震……

    她一惊而醒,急忙问另一个值班的人。

    “地震?哪儿有的事!刚才收音机里播放了地震局的消息,但那是在辟谣。恩……是说,大概意思是:……恩,根据地震局检测,我们这儿根本没有发生地震的可能性,所谓一百多年一次的大地震传言,根本就是种谣传。”

    “──方志?就算是方志上说过,也得再等是三、五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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