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16节(1/2)

    葬礼已经过去了。一切是按照朱正谋所出示的老人遗嘱办理的,不开吊,不举行任何宗教仪式,不发讣闻,不通知亲友,仅仅棺木一柩,黄土一坯,葬在北投后山,那儿,有若尘生母晓嘉的埋骨之所,他们合葬在一块儿,像老人遗嘱中的两句话:“生不能同居,死但求同穴。”那天,参加葬礼的除了家人外,只有朱正谋、唐经理,和江雨薇。当那泥土掩上了棺盖,江雨薇才看到若尘掉下了第一滴眼泪,可是,他的嘴角却在微笑,一面,嘴里喃喃的念着两句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江雨薇知道,他是在为他的父母终于合葬,感到欣慰,也感到辛酸。人,生不能相聚相守,死虽然同居一穴,但是,生者有知,死者何求呵?现在,葬礼已经过去了。

    在风雨园的大厅中,培中、培华、美琦、思纹、若尘、唐经理、朱正谋统统集中在一起。朱正谋已打开了公事包,准备公布老人的遗嘱。这种场合,是不需要江雨薇在场的,事实上,整个风雨园,目前已无江雨薇存在的必要。她不知老人会把风雨园留给谁,百分之八十是耿若尘,但是,即使是给若尘,她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因此,她悄悄的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衣箱,她慢慢的收拾着衣物。可是,在摺叠那些新衣时,她才感到如此的惆怅,如此的迷惘,这些衣服,都是老人给的,若尘设计的,每件衣服上都有老人与若尘的影子。算了算,她在风雨园中,竟已住了足足八个月,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经过了四个季节,如今,她却要离开了!那么多衣服,不是她那口小皮箱所能装得下的了,她对着衣物发了一阵呆,然后,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喷水池,那雕像,那树木浓荫,那山石花草……她默默的出神了,依稀仿佛,还记得老人对她提起那雕像时所说的话,那雕像像晓嘉?事实上,中国女人永不会像一个希腊的神像,只因为老人心目里的晓嘉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个神,所以,这雕像就像“晓嘉”了。噢,老人,老人,痴心若此!晓嘉,晓嘉,死亦何憾?她用手托着腮,望着那喷水池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华,像一粒粒七彩的透明珍珠,喷洒着,滚落着,把那神像烘托得如梦如幻,如诗如画。她不能不佩服老人的欣赏力,当初,自己初进风雨园时,曾诧异老人何忍将如此名贵的一座雕像,放在露天中被风吹日晒,再加上水珠喷洒,而今,才体会出唯有如此,才能领略“她”的美好。于是,她想起这雕像在月光下的情调,风雨中的情调,日出时的情调,及阳光下的情调……越想越沉迷,越想越依依不舍。哎,风雨园,风雨园,假若你将属于若尘,则再见有期,若竟不幸判给培中培华,恐将永无再见之日了!风雨园,风雨园,今日一去,何时再来?她茫然四顾,不禁黯然神伤。

    正在想得出神,有人敲着房门。

    “进来!”她说。进来的是李妈。“江小姐,朱先生要你到楼下去。”李妈说。

    “怎么,他们的家庭会议已经开完了吗?”

    “不,还没有宣读遗书呢,朱先生坚持要你出场,才能公布遗书。”“什么?”她惊奇的问。

    “我想,”李妈含着泪笑笑。“老爷可能有些东西留给你,他一向就好喜欢你。”“哦。”江雨薇怔忡了一下,这是她决料不到的事情,在风雨园中工作八个月,薪水比任何医院高,她已经小有积蓄,她实在不想再收老人的任何东西,尤其在培中培华的虎视眈眈之下。但是,现在还不知道朱正谋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她还是先下楼再说吧!到了楼下的客厅,她已看出培中培华满脸的不耐,和思纹美琦满脸的不屑。若尘没有和他们一样坐在沙发上,他一个人远远的站在壁炉前,手里握着一个酒杯,正对着炉台上一张老人的遗像发呆。这遗像是若尘昨晚才在一堆旧照片中翻出来,配上镜框放在那儿的。而老李、李妈,和老赵也都在场,都在大门口垂手而立。“好了!”朱正谋说,他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身上摊开的全是卷宗。“我们人数都已到齐了,我可以公布耿克毅的遗书了。在公布之前,我必须先声明,这遗书是耿克毅的亲笔,我是遗书的见证人和执行人,如果有谁对这遗书的内容有怀疑的话,可以自己来鉴定遗书的签名笔迹,而且,我的律师事务所也可以负这遗书的全责。”

    “好了,朱律师,”培华不耐的说:“你还是快些谈到正文吧,我们没有谁怀疑这遗书的真实性。”

    “那就好!”朱正谋说,对满屋的人扫了一眼,他的眼光是相当奇异的。然后,他戴上了一副老花眼镜,拿起了那份遗书,开始大声的朗读起来:

    “本人耿克毅自立遗书,内容如下:

    一、我将我个性中的精明与冷酷,全部遗留给我长子耿

    培中,相信这份遗产将使他一生受用不尽,财源滚滚

    而来,所以,在其他财物方面,我不再给予任何东西。

    二、我将我个性中的自私与褊狭,全部遗留给我次子耿

    培华,相信他将和我长子一样,终身享用不尽,而永

    无匮乏之时。所以,也不再给予其他任何财产。

    三、我将我个性中的倔强、自负、热情全部遗留给三子

    耿若尘,因此种天赋,没有其他二子实用,所以,我

    将坐落于北投×街×号之克毅纺织厂以及克毅成衣工

    厂全部遗留给三子耿若尘……”

    遗书念至此处,室内的人已有大半从原位上跳了起来,思纹头一个尖声大叫:“胡闹!这也算遗书吗?培中,我告诉你,那死老人根本有神经病!只有一个疯子才会立这样的遗嘱……”

    “我要提起控诉,”培华也叫了起来:“我要控告老人立遗嘱时神志不清,病势昏沉,所以这遗嘱根本无效!凭这遗嘱的内容,任何法官都可证明它的无效。”

    “哼!”美琦细声细气的哼了一声:“我早就说那老人是半疯狂的吗!”“别闹,安静一点!”只有耿培中保持了冷静,轻喝了一声说:“我们听听下面还有些什么荒唐的玩意儿,你们不要吵,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可以让这遗嘱不成立#葫以没有什么好吵的,听下去吧!”江雨薇悄悄的看了耿若尘一眼,他斜靠在壁炉上,手里仍然握着他的酒杯,脸上有种深思的、莫测高深的表情。这时,他移动了一下身子,问朱正谋:

    “请问,朱律师,遗产可以放弃的吗?”

    朱正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对培中培华等扫了一眼,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深沉的说:

    “只怕你们所承受的遗产,都不是能够轻易放弃的!”

    江雨薇想起培中培华那份“遗产”,就有失笑的感觉。培中已经在不耐的催促了:“下面呢?这遗嘱总不会这么简单吧!你再念下去!看看还有什么更荒谬的东西!”

    “好,我正要念下去!”朱正谋扶了扶眼镜,再看了若尘一眼:“关于你的部份还没有完,你如果真想放弃,也听完了全文再说。”于是,他继续念了下去:

    “三、我将我个性中的倔强、自负……及克毅成衣工厂全

    部遗留给三子耿若尘。唯目前纺织厂及成衣工厂都面临

    不景气,经唐经理等细察业务,如今负债额为两千万元

    台币,我将此项债务,亦遗留给三子耿若尘,想他既已

    拥有本人倔强、自负、热情等项遗产,此区区两千万元

    债务,必不至于难倒吾子若尘也。”

    朱正谋停了停,抬眼望着室内。培华已变了色,拍着桌子跳了起来:“诡计!”他叫:“这整个都是诡计#涵不知道耿克毅是个大富豪#蝴竟负债两千万元!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一切是设计好的圈套,我绝不相信这个!”

    “慢慢来,培华,”朱正谋微笑的说,因他和耿克毅是多年至交,所以对培中培华等都直呼其名。“假如若尘真想放弃这笔财产,你是有权接收的。至于资产负债表,唐经理那儿有全部资料,他已经准备答覆你们的询问了。”

    培中立刻转向唐经理。

    “唐经理,这是事实吗?”他锐利的问。

    “是的,”唐经理打开了公事皮包,取出一大叠的帐簿及表格来。“纺织厂在十年前是最赚钱的时候,最近十年,一直在赔本的状态中,耿先生不愿透露真情,只是多方周转,等耿先生患病之后,业务更一泻千里,再有,耿大少爷与二少爷又曾透支若干数字,这儿都有详细记载,你们可以慢慢过目。从前年起,工厂的房地与机器,就都已抵押给了××银行,这是抵押凭单……”他一项项的检出资料,一面沉痛的说:“事实上,克毅纺织工厂及成衣厂,早就面临破产的边缘,这两年,只是在苦撑而已!”

    “但是,资产呢?”培中敏捷的问:“一个这么庞大的工厂,负债两千万并不希奇,它的资产值多少呢?据我估计,这资产起码在五千万元左右吧!”

    “六千万元!”唐经理冷静的说:“耿先生在世的时候,我们早已研究过了,资产值六千万元,包括厂地、厂房、机器、货物,及成品,一共大约六千万元!但是,如果出售的话,机器是五年前的,连抵押都押不出价钱来,厂房不值钱,唯一值钱的是地,大约值八百万元至一千万元,可是出售的话,卖不到五百万元,何况已经抵押了。成品……”

    “不用说了!”培中迅速的说,他已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迅速的算出了一个数字:“成衣一定是过时的,别的不用谈了,整个算一笔帐,这工厂如果拍卖,不会卖到一千万元!”

    “对了!就是这样。”唐经理说:“虽然有六千万元的资产,现在却仅值一千万元,而负债额是两千万!假若不继续营业下去,这工厂就只有宣布破产,宣布债权清理!”

    培中望着唐经理:“把你的资料递给我!我要看看何至于弄到这个地步!”

    唐经理递上了他全部的卷宗,培中很快的检视了一遍,他看得很仔细、也很迅速,然后,他把卷宗抛在桌上,愤愤的说:“一堆垃圾!哼!真没料到,顶顶大名的财主耿克毅,却只有一堆垃圾!这工厂、成衣厂完全是堆废物!一钱不值的废物!”朱正谋望着耿若尘:“若尘,你明白了吗?”他说:“假若你放弃继承权,克毅的工厂就要宣布破产,如果你不放弃继承权,你就继承了两千万元的债务!但是,假若你能好好管理,这两千万元的债务说不定也能赚回来!”他转头望着培中与培华:“或者,你们有谁愿意承受这工厂!”

    培华翻了翻白眼:“你当我们是傻瓜吗?”他恨恨的说。

    “我看,”培中皮笑肉不笑的撇了撇嘴:“既然这笔财产是遗留给若尘的,还是让若尘自己去处理吧!”

    在他们算帐,研究资产负债表这段时间内,若尘一直没有说话,也没做任何表示,只是专心的倾听着。到这时,他才骤然间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他一面转过头去,望着炉台上老人的那张照片,他对老人举起了酒杯,朗声的、开怀的说:“爸爸,你是世界上最具幽默感的人!好一份遗产,给培中的精明冷酷,给培华的自私和褊狭,给我的债务!你使我们谁都无法放弃继承权!哈哈!爸爸!我服你了!”他掉头看着朱正谋:“朱律师,我接受了这笔遗产,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爸爸知道我不会让克毅纺织工厂倒掉,才把它遗留给我,我怎能袖手不管!”“很好!”朱正谋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我想你父亲已料到你会重振家业的!”“不忙,”沉默已久的思纹又叫了起来:“还有风雨园呢?这风雨园总也值四、五百万吧!给了谁了?”

    “是的,”朱正谋说:“我正要念关于风雨园的一段。”他低下头去,再看着遗嘱,全体的人都又安静了下来,聚精会神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