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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笑(1/2)

    箫楼东风顾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阅读千金笑千金笑

    此时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天一放晴,阳光便泼辣辣地洒下来。天驷监内种着的柳树叶子全被烤得卷了起来,无精打采地垂落着。小太监们不停往马厩中泼水,却仍收效甚微,御马都被这酷热的天气折磨得毫无生气,还得不停摆动马尾驱赶蚊虫。

    一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正躺在柳荫下,不时摇动手中的蒲扇,见顾宣进来,不由将蒲扇一丢,鸡爪子似的手伸到他面前,“小子,有没有带好茶来?”顾宣笑道:“怎敢不带?不怕被你赶出去?”老太监嘿嘿笑着接过茶叶,花白的眉毛抖了几下,“算你小子有良心。”

    二人坐在柳荫下品了一回茶,顾宣抬首四顾,道:“今年各地没有进贡上来什么好马吗?”老太监冷笑道:“不进贡也好,再好的马送到这里也成了废物、摆设!”

    他又心痒痒地问道:“听说你小子从塞外弄了匹踏雪,怎么不牵过来让老哥我瞧瞧?”

    顾宣微微一笑道:“我将那匹马给了我那侄儿,老哥若是想看,得问云臻才行。”说着回头睨了一下身边的其华。

    其华正怔怔地望着百步之外的马厩。烈日下,顾云臻正穿着杂役的粗布衣裳,露出赤祼的胳膊,自井里绞出一桶水来。他将水提到马厩中,往一匹小白马身上泼了水,然后又握了马刷用力刷着。想是他从没干过这种活,用力太大,小白马十分烦燥不安,仰头叫了一声,忽然扬起前蹄。顾云臻躲避不及,被甩了一头的水渍,他抬臂去抹,手臂上沾着的马粪抹了一脸,旁边干活的杂役们“嗬嗬”地哄笑。

    可能是感应到了柳荫这边的目光,他慢慢地回转身来,目光对上其华的一瞬间,他粘着马粪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手中的马刷“啪”地掉落在地。他呆呆地望了她片刻,眼神掠过一边的顾宣,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转过身去,提起水桶,跑到井边,再绞了一桶水上来,背对着二人,专心去刷那小白马。阳光晒着他半祼的肩膀,比黄豆还大的汗珠一行行滴落在地。

    其华自他身上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我不舒服,先回去了。”顾宣一把攥住她的手,微笑道:“我是奉旨监督,你就陪陪我吧。”又笑道:“忘了,我还没介绍呢。”说罢手中用力,将她拖回来,道:“这位是贱内。”又向其华道:“这位便是被圣上封为‘天下第一马痴’的张公公。”

    张公公眯着眼将其华打量了一回,点了点头。其华正要挣脱顾宣的手离开,天驷监忽然拥进一群人来。

    ※※※

    武安侯领着一群人在天驷监看了一圈,忽然“唉哟”一声,“这不是顾小侯爷吗?怎么在这儿啊?”他上前看着正低头刷马的顾云臻,拖长了声音道:“小侯爷,您今儿个怎么有兴趣跑到这天驷监来洗马捡粪哪?还穿着贱奴的衣服,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呀?”

    顾云臻没有理他,将水桶提到小白马的另一边,武安侯吊儿郎当地跟过来,笑道:“小侯爷不是说你们顾家人顶天立地,靠的是真本事,从不干见不得人的事吗?怎么?顾家的老太爷们一个个也是这么靠洗马捡粪起家的?”

    哄笑声中,顾云臻将马刷重重地摔在桶中,攥紧了拳头,眼见就要动怒。武安侯连忙往后退了几步。顾云臻对他怒目相视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拳头慢慢地放开来,弯下腰重新拿起马刷。

    武安侯笑了笑,伸脚一踢,将水桶踢翻在地,污水流了满地。顾云臻这回看都没有看他,面无表情地俯身捡起木桶,到水井边再绞了一桶水上来。武安侯身旁的人又将水桶踢翻,怪声怪气道:“唉呀,小侯爷,真是对不起,我最近眼神不好。”

    武安侯打开一间马厩的门,叫道:“来人!将这间马厩打扫干净,陛下赐马给靖安公主,驸马爷看中了这匹马。你!就是你——”他指着顾云臻,冷笑道:“过来!”

    其华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转过头去,可她的脖子像僵硬了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顾云臻被武安侯等人推进马厩,看着他跌到在马粪中,又看着他爬起来,半跪在地上,握着短铲,将一团团马粪铲起来,放入竹筐之中。

    武安侯和身边之人笑着推搡,又将竹筐踢翻在地。

    其华忽然想起那一天,她和顾云臻在茶寮前避雨,因为同时去看竹筐里的寄风草,两个人的头碰在一起,她羞红了脸,他眼中却是窃窃的欢喜。茶寮中那些人起哄,说着下流的话。他帮她出了一口气,他说,下次有谁欺负你,我帮你打他。

    泪水就要掉下来的一瞬,她听到顾宣关切的声音:“夫人,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是不是中暑了?”

    ※※※

    其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几乎将手中的梳子折断。她忽站了起来,将妆台上的东西往地上砸,砸得两眼通红,转身便欲往屋外走。

    紫英扑上来,揪住她的衣袖,“小姐!”其华落下泪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太欺负人了!”

    紫英今日也在天驷监见到了那一幕,便死死地拉住她,道:“小姐,您得忍。小侯爷那种性子,别人那么折辱他,他都忍下来了,您更得忍。”

    其华仍要挣脱,紫英跪下来,泣道:“小姐,奴婢知道您有轻功,还知道您对苏相府的人并没有什么感情,完全可以一个人逃得远远的。奴婢不知道侯爷拿什么来威胁您,也不知道当初那半个月您是怎么忍过来的。可必定有什么很特殊的事情,才能让您这般忍辱负重。您忍到了今天,可不能功亏一篑!就是为了小侯爷,您也得继续忍下去!”

    其华站在门口剧烈地喘气,怎么忍下来的?若非为了娘在地下的安宁,为了云臻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两年,自己需要忍受这种欺辱吗?

    她渐渐平定着呼吸,头脑也开始恢复冷静。顾宣今日这般折辱云臻,还故意叫自己去天驷监,只怕就是等着自己和云臻在羞怒之下失去理智吧?贪腐一案没有达到目的,他的下一着只怕会更加阴险毒辣。

    其华慢慢地走回来,坐在凳子上。良久,忽笑了一笑,“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紫英见她方好些忽然又提起这茬,吓了一跳,其华接着道:“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云臻以前帮我出过气,我也只是替他出一口恶气罢了。”

    她又冷冷一笑,“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还不到时候呢,不然他也不会救云臻出来。他不是喜欢做戏吗?我就成全他。”

    她招紫英到面前,轻声道:“你去瑞雪堂,和素梅她们聊天,打听一下……”

    ※※※

    顾宣这日由天驷监回来,到俯仰轩来回话的人甚多,众人正说着时,忽听门外顾十一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师爷们吓得还来不及躲避,其华已笑着进来,“各位不必多礼,早和定昭说过,要拜见各位先生。”她这么一说,师爷们只得齐齐行礼,“见过夫人。”

    顾宣微笑道:“你怎么来了?昨儿方中了暑,该多歇着才是。”其华将手中的木盘放在桌上,柔声道:“我好得差不多了。正是见天热,煮了酸梅汤,又用冰镇过,给相公去火消暑。”说着将碗端到顾宣面前。又向众师爷笑道:“我煮了很多,各位先生若是不嫌弃,这就命人送去集贤院。”众师爷盯着冰镇酸梅汤,各自咽了一口口水,纷纷谢过。

    顾宣微笑道:“让夫人费心了。”其华柔声道:“相公日夜操劳,我做这些是应该的。来,试一试我的手艺怎么样。”说着勺了一匙,送到顾宣唇边。师爷们窃窃地忍笑低头。

    顾宣盯着其华,慢慢地将酸梅汤咽下去,脸上神情平静,缓缓点头,“不错。”

    其华笑道:“那相公就赶紧全部喝了。”她又勺了一匙,脸上带着娇嗔的笑,送到顾宣唇边。师爷们的头快勾到了地上,顾宣盯着其华看了片刻,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他喝完酸梅汤,正要开口叫其华回去。其华已四顾看了看,道:“原来相公在这里藏了这么多书呀,明知道我爱看书,却只瞒着我。”

    她回头娇笑道:“相公,你们议事吧,我在这里看看书,不用理我。”顾宣只得对师爷们笑道:“咱们继续说。”

    刚和师爷们说了一会话,顾宣抬起头,见顾十一面色有些不对,顺着他眼光看向博古架子前的其华,不禁面色微变,唤道:“夫人!”

    其华似是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手一松,本来捧在手中的古董瓶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顾宣和顾十一脸上肌肉同时抽搐了一下,尚来不及说话,其华已拍着胸口,娇嗔道:“相公,你突然叫我,可吓我一跳。”说罢又用可怜兮兮的眼光看着顾宣,“这个,打碎了,不碍事吧?”

    府中掌管案牍文书的钱师爷的眼皮也突突地跳了几下,他素爱古玩,认出这古董瓶子是古端朝年间的白釉瓷瓶,世间仅存两个,另一个在大内皇宫,实是价值不菲。

    顾宣先前喝的酸梅汤哽在胸口,觉得味道似乎有些不对劲,面上却微笑道:“不要紧,一个瓷瓶罢了。”见其华欲弯腰去捡碎片,他站起身走过来,“叫下人来收,你别割了手。”师爷们连声附和,“就是,夫人,您不用管了。”

    顾宣边走边道:“小心割着,你回去歇着吧。”他攥住其华的手腕,就要将她往外拖。其华被他拖出一步,却“唉哟”叫了一声,眼泪都迸了出来,顾宣只得松了手,问道:“怎么了?”其华泪水涟涟地说道:“割到脚了。”

    屋内顿时乱成一团,有的师爷便跑出去叫人唤大夫,有的围了过来。顾宣蹲下身子,正要脱下其华的鞋子细看,其华羞答答地将他一推,“先生们还在这儿呢。”

    顾宣不由分说要抱她起来,她似羞得满脸通红,往后闪躲。两人推搡间其华撞上身后的博古架子,只听“哗啦”“呛啷”声不绝,紧接着轰地一声,博古架子倒下来,若非众师爷见机躲得快,非砸中几个人不可。

    其华却在博古架子要倒下来的一瞬间,被顾宣拖到一边。眼见顾宣望着满地碎片的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她面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道:“吓、吓死我了,相公,幸亏你救了我……”说罢□一声,两眼一闭,显然受惊过度,晕了过去。

    ☆.不眠夜

    顾十一边走边笑,回到自家院子时已是落霞满天。

    他前年成的亲,住在顾府西南角一个僻静的小院子里,这处离俯仰轩近,便于顾宣随时传唤。黄氏正在院中数着鸡崽,看见他进来,笑得古怪,便问:“怎么了?”

    顾十一不答,走到井边打了桶水,擦了把汗,才走到黄氏身后,抱住她的腰,将嘴在她脸颊边磨蹭,“每天都数,这顾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哪个有胆子来偷你的鸡?”黄氏打落他乱摸的手,道:“倒是没人敢偷我的鸡,只怕天上的老鹰给叼了去。”

    顾十一又贴过来圈住她,表情哀怨,“你每天只关心你的鸡崽,也不关心一下你的相公。”

    黄氏在他臂中扭来扭去,烦道:“热死了,这么粘着干什么?没有鸡崽,哪来的鸡汤和鸡蛋给你补身体?街上卖的贵死人,要五钱银子一只。我以前跟着爹临街卖艺,十天半月都赚不到这么多……”

    顾十一闻得她身上的清香,情动难忍,也不管她唠叨,拦腰抱起她便往屋内走。黄氏嗔道:“锅里还煮着水呢,就等你回来下面……”话未说完,已被顾十一衔住了嘴唇,亲得情迷意乱,便也由了他去。

    二人一时事毕,顾十一将黄氏搂在怀中,将她乌黑的头发放在指间把玩,忽然噗地一笑。黄氏揪住他耳朵,道:“回来就怪笑个不停,老实交待: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了?你敢再去春风阁鬼混,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顾十一知道这事是万万不能不交待清楚的,忙求饶道:“我哪敢啊,绝没有的事情。上次也是陪侯爷去的,为的是公事,你怎么老揪住不放?”

    黄氏“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说着眼神在他祼着的身子上上下下扫了一圈。她眼神扫到哪里,顾十一便觉寒风“嗖嗖”地刮到哪里。黄氏板起脸道:“快说。”

    顾十一又是一笑,凑近道:“我说,你见过咱们侯爷吃瘪没有?”黄氏白了他一眼,“这世上敢让侯爷吃瘪的人还没生出来,只有他让别人吃瘪的份。”

    顾十一笑倒在床上,“你今天没看见侯爷那个样子。老太爷、老侯爷、还有老夫人留下来的宝贝全被摔得粉碎,他还得笑着说没事。”

    黄氏被勾起了好奇心,“谁这么厉害?我记得当初那贱女人弄坏了老侯爷一个笔洗,侯爷还定要她去赔罪呢。哼,那贱女人,认错赔罪装贤淑的功夫倒是一流,将咱们侯爷迷得神魂颠倒。”

    顾十一慢慢地敛了笑容,坐起来沉吟道:“侯爷这回玩归玩,可别把自个儿给玩进去了。”

    “你说五夫人?看上去乖乖巧巧的,不像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啊。”黄氏好奇心大起。

    顾十一叹道:“你不知道她有多凶,当初幸亏我明智,没被侯爷哄着下水去救她,才没被她咬上一口。”

    想了一回,他又大笑着倒在枕上,“侯爷今晚可惨了。也不知谁多的嘴,让五夫人打听到了。那酸梅汤里放了蛋清,侯爷那一身的疹子,非得挠到明天早上不可。”

    ※※※

    顾宣坐在大浴桶中,挠完前胸挠后背,挠得浑身通红,仍不能止痒。服侍的小子小心翼翼地将一瓶药膏递给他,道:“侯爷,这是上次陈太医留的药膏,可是已经不多了。您这只怕还要痒一个晚上,痒的时候就涂一点。”

    顾宣看着胸口被挠出来的几条血印,再回想那一地碎瓷片,牙关暗咬,冷哼一声,将澡布重重地摔在浴桶中,袍子没系好就出了澡房。

    他一边走一边挠,甫入赏梅阁便被里面的架势吓了一大跳,赶紧停在门口,悄悄地将衣袍系好。

    顾夫人正端坐在外间训斥紫英,“虽说你是老太妃赐下来的,不比府中一般的下人,但既然到了我顾府,服侍主子就得依顾府的规矩。你主子前儿中了暑,听说今儿又割了脚,你倒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留主子一个人在房里。若是你家侯爷回来了,难道还让你主子亲自端茶递水不成?”

    紫英也不知今天顾夫人怎么会巴巴地跑到赏梅阁来,自己恰好去书房拿书,屋中只留其华一人。她知道理亏,跪在地上,深垂着头,不敢出声。

    其华满面尴尬地站在一旁,正想替紫英辩解两句,顾夫人已叹道:“之华,我知道你不习惯有太多人服侍,但好歹你现在已经是纪阳侯夫人,两夫妻身边只有一个丫环,像什么话?!”她不容分说地挥了挥手,面色甚是坚决,“就这么定了。翠莺,你们赶紧见过新主子。”

    四名差不多高矮,水葱一般娇嫩的丫环齐齐上来给其华叩头,“奴婢给五夫人请安。”又依次报上名字。

    其华不知如何是好,抬起头,忽看见顾宣正悄悄地将脚迈出门槛,想是准备偷偷地溜走。她只想着怎么推掉这四个丫环,也顾不了自己先前做了什么,娇声唤道:“相公……”

    她这一唤,顾宣只得停住脚步,回过身来,轻轻地咳了一声。屋内诸人纷纷抬起头,四婢上前请安道:“侯爷回来了。”有的端过茶水,有的便替他打扇。

    顾宣忍着浑身瘙痒,上前给顾夫人见礼,陪笑道:“大嫂,之华爱清静,这里真不用这么多人……”

    他话未说完,顾夫人已拉下脸来,道:“大姐今天回来探亲,听说你这里只有一个丫环侍候,数落了我两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长嫂把妯娌怎么样了,若有那起子嚼舌头的,还不定翻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顾宣一听自己那位母大虫大姐回来了,那是连大哥顾显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怪不得顾夫人今天忽然来这么一出。他不敢再说,紧紧地闭上了嘴,对其华不停使出的眼色视若无睹。

    顾夫人又将顾宣拉到一边,轻声责道:“若不是大姐将小子们拎来审问,我还不知你十天中倒有一半时间歇在俯仰轩,把个新婚的夫人丢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