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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部分阅读(2/2)

经常要出民工。虽然他心里也明白,没有这些不行,过去日本鬼子打不完,现在国民党反动派会打过来。进一步揭开,老东山的心意是,这些事做是应该做的,只是都要别人去做,和他自己没有关系,反正少他老东山一家,反动派该过不来还是过不来,该过来还是要过来。

    不过在这不满意之中也有老东山满意的,因为共产党办事只动嘴不动手,讲究说服动员,要自愿。老东山牢牢抓住这一条;人人都办的,不办不行的事,比如纳公粮,出民工等等,老东山不反对,随波逐流地跟着干;另一些强调自愿的事,例如参加组织,不是非出席不可的会议,参军等等,老东山心里拿稳,嘴里咬定,就是不自愿。遇到这后一种场合,谁说他落后也好,顽固也好,他是泰然自若,置若罔闻,一概不理睬。他心想,反正进步、积极也不能当饭吃,顶衣穿,相反尽误工夫,要那些好听的干啥!照老东山看来,那些干部、民兵、积极分子不能说都有点傻,反正是在干吃亏的事。但对他们,自己也感到需要这些有点傻的人,不然他的庄稼被谁踩了,东西被西房邻居江任保夫妻偷了,找谁管呢?所以碰上分到自己头上的公差勤务,动员他家的人参加组织和出席会议时,老东山真有点恨他们;可是碰上用到他们的时候,心里也有好感。

    老东山按照自己认定的人生哲理,指导全家的生活。两个儿子是干活能手,这也是他从小培养起来的。全家人没个念书的,理由是识字不能当饭顶衣且又误工夫。村里村外的狗屎、牛粪,几乎没有别人拾的份,全叫他父子包下了。老东山偶尔出去,手里拿着东西无暇带拾粪工具,路上遇见一摊粪便,他就用草包着放在什么地方;实在无法,有几次竟揣在怀里拿回家。他们家同外界来往很少,大门黑夜白日死闭着,门后还用链子拴着只灰色老狗。这狗已满十岁了。抗日战争时期为游击队活动方便,政府号召群众把狗打死,惟独老东山怎么动员也不自愿,几个火性子民兵闯进他家,要开枪打狗。老东山紧紧把狗搂在怀里,声言愿和狗一块挨枪弹。老东山把狗拴住道理有二:一是为守门,防备任保夫妻偷东西;二是省得狗跑出去把屎拉在外面被别人拾去。这两天村里到处轰轰着闹参军,老东山起始和往昔一样,闭着眼干活,不去理会。上次有人来动员他两个儿子去一个,他闭着眼睛听对方讲了半天道理,最后慢吞吞地问了一句:“自愿吗?”

    “当然自愿,不自愿的也不要。”

    “我们不自愿。”

    但他怕青年人心热,经不住鼓动,对两个儿子还是不放心,所以行走留神,除了上山下地,回家他就关上大门,哪也不让儿子去。有人来找他儿开会,他一概不准;实在叫急了,他自己出去顶着。有年儒春栽的地瓜大丰收,村里选儒春当了劳模,叫他去县上开会。老东山高低不让去,嘴上说怕误工夫,心里是怕儒春在县上被人动员着参加了工作。结果他顶儿子去了。自然,这也是指导员他们同意的。因为儒春劳动得好,实际上也是老东山教训指导的。昨天人家叫他大儿媳妇去开会,分配做军鞋的事。老东山以为是开参军会,自己又顶着去了。他进门一看,一屋子女人。她们瞅着他满脸胡子,把腰都笑弯了……老东山躺在草帘上,浑身被阳光晒得热烘烘的,感到很惬意,望着四合院一正一厢的房子,心里快活地想:“前下晚听说任保要卖南沙沟那一亩多地,哈!那地正靠我那两亩,买下后就连成片啦!早年这地在蒋子金手里,每年耕地都要赶我两犁,为这事和他理论,这老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哼,你蒋子金可倒啦!你任保他妈的就是懒,那末好的地分到手,不用使粪也长庄稼,你何必要卖!好,你卖我买,也省得你两口子偷我的庄稼……”

    呼噜一声响,老东山吓得陡地坐起,见是只猫从墙头上跳下来。他喝骂一声,眼睛望着南墙说:“到秋收拾下庄稼,把南屋盖起来,好给儒春当新房。”他突然气闷起来,心里忿忿地说:“你曹振德不把闺女给我,咱也不希罕!等我把南屋盖得高高的,压着瓦顶,离村三里看得清,你看有没有闺女找上门?嘿!那真是割去门槛,静等着媳妇往家滚吧!”

    老东山心情舒畅,刚要躺下睡会觉,大灰狗呜的一声扑向门后,狂吠起来。

    “谁呀?”老东山粗声地问。

    “我呀,大爷!是我。”

    由于狗吠,他辨不出是谁,生气地爬起身,喝住狗,拉开门。对着来人,他一时愣住了。

    狗见是生人,又扑上来咬。春玲防备地把身子向旁边闪着,含笑道:“大爷,你在家歇晌。”

    “啊,你!进来吧。”老东山惊奇地招呼道,把狗喊住,让春玲进来。

    “俺大妈他们呢?”春玲进屋后坐在炕沿上,亲切地问道。“上菜园里去啦。”老东山坐在她对面,疑惑地看着她的表情,猜测她的来意。

    春玲想着怎么开口和他谈话,眼睛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四间房,中间是盘磨、锅灶,西房门挂着绿门帘,显然是淑娴住的。最东头那间放着面缸一类的东西,挨着的这间是老东山两口子的炕,也就是他现在接待春玲的所在。屋里的陈设挺齐备,也很古旧。炕前桌子上那挂座钟大概是老东山的母亲结婚时的陪礼,全变成黑色,时码也分不清了,当然钟摆是一动不动的。屋里最显眼的,是正间冲门的北墙上,挂着幅灶王爷的画,它那胖大的脸面布满黑点点,和长着麻子一样。这是苍蝇屎的装扮。春玲瞅着,差点笑出声。“你是找淑娴的吧?”老东山试探地问道。

    “不,不找她。”春玲摇摇头,心里有些跳荡,鼓着勇气说,“大爷,我来和你商量件事。”

    老东山心里忽然一动:“咦!莫不是她看我家富庶,要嫁过来?不然她冒进来做什么?看她这末亲热,脸上露笑,想讨我的好……这闺女干活挺勤快,长得也好……疯是有点疯,可是进了我的门,当上媳妇,就不由她啦。”他闪过这个想法,脸上露出对人少有的悦色,说:“我知道,孩子!没事你不会跑来。嘿嘿,如今兴你们自个主张,有么要办的,你尽管说吧!”

    春玲听他口气亲热,见他面色和善,心平静一些,开门见山地提出来:“大爷,办我和你儒春的事好说。我是想和你老商量商量,动员他去参军。”

    “阿,参军?”老头子惊呼,很少睁开的眼睛瞪得溜圆。“是,参军。”春玲话已出口,心全静下来,恳切地说,“大爷,参军的事不是新鲜的,咱村出去的也不少。为打垮反动派,争取全中国的解放……”春玲讲了一番革命道理。她讲得是那末生动细致,声调是那末亲切动听,感情是那末质朴纯真,使谁听了都要为之感动。她一面讲,同时注意着对方的表情。她见老东山一动不动,闷头抽烟,心想他是听进去了。等他抽完两袋烟,春玲停下来,期待地问道:“大爷,你说这些理对不对?”

    “对!”

    “啊!”姑娘为老东山的决断表示满心喜欢,说:“好大爷!你愿意他走啦?”

    “问我自愿吗?”老东山沉着地麻搭着眼皮。

    “是啊,自愿。”

    “我不自愿。”老东山这几个字说得非常流利顺口。

    “你!”春玲身上凉了半截,“你原来是这个态度!”

    老东山陡然起身,在炕沿上狠狠地磕掉烟灰。他脸变成猪肝色,脖子上的筋跳动着,愤怒地吼道:“你个黄毛丫头!破脸到我门上来,原来是干这个呀!哼,我早听风传你想割掉这门亲,今儿你想叫我儿子走,你另……”他盯春玲一眼,后脑勺上的小辫一甩,脸转向北墙,和牛一样地喘息着。姑娘没料到,老东山会上这末大的火。她心里有些惶悚,又感到气愤。她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大爷,先别把话说死!休猜错了,我不为这门亲还不来呢!”

    老东山喘息一会,对着北墙坚决地说:“权当你不退亲,我也不放儒春走!”

    “为什么?”

    “我的儿子,我说了算!”老东山转回身,眼睛又麻搭下来,“打国民党反动派,少我儿子一个没关系。可是我少个儿子,日子不好过。再说枪子没长眼,儿子出去我不放心。”春玲气得浑身发抖。这个顽固老头子,满脑子个人打算,依着她的性子,不痛斥他一顿才怪呢!可是她想到参军的任务,能使儒春走上进步的路途,想到父亲的话,不能和他闹翻。春玲咽口唾沫,淹熄心头的怒火,耐心地规劝道:“我说大爷,人人都象你这末想,翻了身只知自己过好日子,反动派谁来打?全国怎能解放?咱们的胜利果实保得住吗?”“果实?”老东山冷冷地说,“我没得到什么果实。老东山起锅立灶过日子,就仗两只手,自己管自己。我不沾人家的光,别人也别想得我的便宜。各走各的路,各行各的船。”春玲立即反驳道:“没有共产党解放军,国民党反动派早打过来啦,你能过安稳日子吗?不错,在旧社会,你还算能行的,可是你过好日子,是哪来的本钱?”

    “我流汗挣的!”老东山挺直了脖子,脑后的小辫子晃动了一下。

    “没有共产党、八路军来,光靠流汗能挣出吃穿来吗?”春玲的话快而有力,“怎么咱全村一百多户人,只有少数几家过好了呢?我冷元大爷比你出力少吗?那些没吃的人都是江任保吗?”顿了一下,不见他回答,她又继续说:“你以为没分到东西就没得到革命的好处吗?咱们这里要不解放,你的日子保得住,过得安稳吗?绑票、卖田的事你忘了?在旧社会,你就是发起家,当上财主,那样做对吗?你情愿吗?”

    这一连串问题,把老东山问得张口结舌,无言对答。他回避这些,以攻为守地说:“我没说共产党不好,我安分守法。我儿子不参军,不能把我当地主收拾吧?”

    春玲激怒得两腮泛红,声音提高了:“你说这话不害羞吗?参加解放军打反动派,这是最光荣的事!有出息的人谁不愿去?是地主分子,想去我们都不要。哼,你的心事我算看透啦!”

    “看透什么?”

    春玲的眼睛眯起来,紧盯着他说:“你想叫别人在前方拼命流血,自己一家清享太平,过安乐日子。想一想吧,都象你这样自私自利,中国早亡啦,反动派早来啦!全中国的受苦人,永远翻不了身啦!”

    老东山不得不暗服她的话正中自己心思,知道讲不过对手,就想从春玲身上做文章,堵住她的嘴。

    “小玲子!”他以轻蔑的口吻说,“你不用老拿大话食戈我,人都有自个的打算。你看透我,嘿,我也看透你啦!”“好,”春玲擦了把嘴唇,“你看透我什么?请说吧!”“你老说好听的,我心里可明白。”老东山带着讥讽的冷笑,“你为着逞能,显示本领,想拉参军的,找到我儿子头上。要是儒春真是你男人,你就不叫他走啦!”

    春玲紧接着回答:“你看错了,我就想爱个当解放军的女婿。”

    “嘿嘿!”老东山连连摇头,“别耍弄我老头子啦,两家没成亲,等俺儒春一走,你还不是愿跟谁跟谁去!”老东山越说越觉着句句在理,最后索性拿她一把,将她顶出去:“哼,春玲子!你有本领倒是先过了门,我就放你女婿走!”

    春玲猛地愣住。老东山这一着,太出乎姑娘的意外,她毫无思想准备。春玲两手紧握着,眼睛里闪着慌乱不定的光亮。她心里激动地想道,为了革命,提早结婚有什么了不得的呢?可是,姑娘想到自己家里的境况,她走了,父亲、弟弟谁照顾啊!这……

    老东山见春玲怔在那里无话回答,心想:正叫他说中痛处,打中她的要害了。他有些得意起来,又挑衅地说:“想好啦?你也知道参军是么味道了吧?嘿嘿,我的思想倒通啦,就等你开口,我就打这个赌……”他歪一下头,“算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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