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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1部分阅读(2/2)

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上海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上海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上海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上海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第一部

    四、鸽子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这是带有演出性质,程式化的,虽然灿烂夺目,五色缤纷,可却是俗套。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是千变万化,其实是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开露天派推的人,笑是应酬的笑,言语是应酬的言语,连俗套都称不上,是俗套外面的壳子。弄堂景色才是真景色。它们和街上的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面目划一,这一排房屋和那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不清,好像是俗套,其实里面却是花样翻新,一件件,一宗宗,各是各的路数,摸不着门槛。隔一堵墙就好比隔万重山,彼此的情节相去十万八千里。有谁能知道呢?弄堂里的无头案总是格外的多,一桩接一桩的。那流言其实也是虚张声势,认真的又不管用了,还是两眼一摸黑。弄堂里的事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个公断,真相不明的,流言更是搅稀泥。弄堂里的景色,表面清楚,里头乱成了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在那窗格子里的人,都是当事人,最为糊涂的一类,经多经久了,又是最麻木的一类,睁眼瞎一样的。明眼的是那会飞的畜生,它们穿云破雾,且无所不到,它们真是自由啊!这自由实在撩人心。大街上的景色为它们熟视无睹,它们锐利的眼光很能捕捉特别的非同寻常的事情,它们的眼光还能够去伪存真,善于捕捉意义。它们是非常感性的。它们不受陈规陋习的束缚,它几乎是这城市里唯一的自然之子了。它们在密密匝匝的屋顶上盘旋,就好像在废墟的瓦砾堆上盘旋,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最后的活物似的。它们飞来飞去,其实是带有一些绝望的,那收进眼睑的形形色色,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观的色彩。

    应当说,这城市里还有一样会飞的生物,那就是麻雀。可麻雀却是媚俗的,飞也飞不高的。它一飞就飞到人家的阳台上或者天井里,啄吃着水泥裂缝里的残场剩菜,有点同流合污的意思。它们是弄堂的常客,常客也是不受尊重的常客,被人赶来赶去,也是自轻自贱。它们是没有智慧的,是鸟里的俗流。它们看东西是比人类还要差一等的,因它们没有人类的文明帮忙,天赋又不够。它们与鸽子不能同日而语,鸽子是灵的动物,麻雀是肉的动物。它们是特别适合在弄堂里飞行的一种鸟,弄堂也是它们的家。它们是那种小肚鸡肠,嗡嗡营营,陷在流言中拔不出脚的。弄堂里的阴郁气,有它们的一份,它们增添了弄堂里的低级趣味。鸽子从来不在弄堂底留连,它们从不会停在阳台,窗畔和天井,去诌媚地接近人类。它们总是凌空而起,将这城市的屋顶踩在脚下。它们扑啦啦地飞过天空,带着不屑的神情。它们是多么傲慢,可也不是不近人情,否则它们怎么会再是路远迢迢,也要泣血而回。它们是人类真正的朋友,不是结党营私的那种,而是了解的,同情的,体恤和爱的。假如你看见过在傍晚的时分,那竹梢上的红布条子,在风中挥舞,召唤鸽群回来的景象,你便会明白这些。这是很深的默契,也是带有孩子气的默契。它们心里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信用。鸽群是这城市最情义绵绵的景象,也是上海弄堂的较为明丽的景象,在屋顶给鸽子修个巢,晨送暮迎,是这城市的恋情一种,是城市心的温柔乡。

    这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与罚,祸与福,都瞒不过它们的眼睛。当天空有鸽群惊飞而起,盘旋不去的时候,就是罪罚祸福发生的时候。猝然望去,就像是太阳下骤然聚起的雨云,还有太阳里的斑点。在这水泥世界的沟壑施诺里,嵌着多少不忍卒目的情和景。看不见就看不见吧,鸽群却是躲也躲不了的。它们的眼睛,全是被这情景震惊的神色,有泪流不出的样子。天空下的那一座水泥城,叶陌交错的弄堂,就像一个大深渊,有如蚁的生命在作挣扎。空气里的灰尘,歌舞般地飞着,做了天地的主人。还有琐细之声,角角落落地灌满着,也是天地的主人。忽听一阵鸽哨,清冽地掠过,裂帛似的,是这沉沉欲睡的天地间的一个清醒。这城市的屋顶上,有时还会有一个飞翔的东西,来与鸽群作伴,那就是风筝。它们往往被网状的电线扯断了线,或者撞折了翅翼,最后挂在屋脊和电线杆上,眼巴巴地望着鸽群。它们是对鸽子这样的鸟类的一个模拟,虽连麻雀那样的活物都不算,却寄了人类一颗天真的好高骛远的心。它们往往出自孩子的手,也出自浪荡子的手,浪荡子也是孩子,是上了岁数的孩子。孩子和浪荡于牵着它们,拼命地跑啊跑的,要把它们放上天空,它们总是中途夭折,最终飞上天空的寥寥无几。当有那么一个混入了鸽群,合着鸽哨一起飞翔,却是何等的快乐啊!清明时节,有许多风筝的残骸在屋顶上遭受着风吹雨打,是殉情的场面。它们渐渐化为屋顶上的泥土,养育着瘦弱的狗尾巴草。有时也有乘上云霄的挣断线的风筝,在天空里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无影无踪,这是一个逃遁,怀着誓死的决。乙。对人类从一而终的只有鸽子了,它们是要给这城市安慰似的,在天空飞翔。这城市像一个干涸的海似的,楼房是礁石林立,还是搁浅的船只,多少生灵在受苦啊!它们怎么能弃之而去。鸽子是这无神论的城市里神一般的东西,却也是谁都不信的神,它们的神迹只有它们知道,人们只知道它们无论多远都能泣血而归。人们只是看见它们就有些喜欢。尤其是住在顶楼的人们,鸽子回巢总要经过他们的老虎天窗,是与它们最为亲近的时刻。这城市里虽然有着各式庙宇和教堂,可庙宇是庙宇,教堂是教堂,人还是那弄堂里的人。人是那波涛连涌的弄堂里的小不点儿,随波逐流的,鸽哨是温柔的报警之声,朝朝夕夕在天空长鸣。

    现在,太阳从连绵的屋瓦上喷薄而出,金光四溅的。鸽子出巢了,翅膀白亮白亮。高楼就像海上的浮标。很多动静起来了,形成海的低啸。还有尘埃也起来了,烟雾腾腾。多么的骚动不安,有多少事端在迅速酝酿着成因和结果,已经有激越的情绪在穿行不止了。门窗都推开了,真是密密匝匝,有隔宿的陈旧的空气流出来了,交汇在一起,阳光变得混浊了,天也有些暗,尘埃的飞舞慢了下来。空气里有一种纠缠不清在生长,它抑制了激情,早晨的新鲜沉郁了,心底的冲动平息了,但事端在继续积累着成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太阳在空中渡着它日常的道路,移动着光和影,一切动静和尘埃都已进入常态,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云淡,鸽群也没了影。

    第一部

    五、王琦瑶

    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来的,就是王琦瑶;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调〃的,就是王琦瑶;结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瑶;到照相馆去拍小照的,则是两个特别要好的王琦瑶。每间偏厢房或者亭子间里,几乎都坐着一个王琦瑶。王琦瑶家的前客堂里,大都有着一套半套的红木家具。堂屋里的光线有点暗沉沉,太阳在窗台上画圈圈,就是进不来。三扇镜的梳妆桌上,粉缸里粉总像是受了潮,有点税湿的,生发膏却已经干了底。樟木箱上的铜锁银亮的,常开常关的样子。收音机是供听评弹,越剧,还有股票行情的,波段都有些难调,丝丝拉拉地响。王琦瑶家的老妈子,有时是睡在楼梯下三角间里,只够放一张床。老妈子是连东家洗脚水都要倒,东家使唤她好像要把工钱的利息用足的。这老妈子一天到晚地忙,却还有工夫出去讲她家的坏话,还是和邻家的车夫有什么私情的。王琦瑶的父亲多半是有些惧内,被收伏得很服帖,为王琦瑶树立女性尊严的榜样。上海早晨的有轨电车里,坐的都是王琦瑶的上班的父亲,下午街上的三轮车里,坐的则是王琦瑶的去剪旗袍料的母亲。王琦瑶家的地板下面,夜夜是有老鼠出没的,为了灭鼠抱来一只猫,房间里便有了淡淡的猫臊臭的。王琦瑶往往是家中的老大,小小年纪就做了母亲的知己,和母亲套裁衣料,陪伴走亲访友,听母亲们唱叹男人的秉性,以她们的父亲作活教材的。

    王琦瑶是典型的待字闺中的女儿,那些洋行里的练习生,眼睛觑来觑去的,都是王琦瑶。在伏天晒霉的日子里,王琦瑶望着母亲的垫箱,就要憧憬自己的嫁妆的。照相馆橱窗里婚纱曳地的是出嫁的最后的王琦瑶。王琦瑶总是闭花羞月的,着阴丹士林蓝的旗袍,身影袅袅,漆黑的额发俺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王琦瑶是追随潮流的,不落伍也不超前,是成群结队的摩登。她们追随潮流是照本宣科,不发表个人见解,也不追究所以然,全盘信托的。上海的时装潮,是靠了王琦瑶她们才得以体现的。但她们无法给予推动,推动不是她们的任务。她们没有创造发明的才能,也没有独立自由的个性,但她们是勤恳老实,忠心耿耿,亦步亦趋的。她们无怨无艾地把时代精神被挂在身上,可说是这城市的宣言一样的。这城市只要有明星诞生,无论哪一个门类的,她们都是崇拜追逐者;报纸副刊的言情小说,她们也是倾心相随的读者,她们中间出类拔萃的,会给明星和作者写信,一般只期望得个签名而已。在这时尚的社会里,她们便是社会基础。王琦瑶还无一不是感伤主义的,也是潮流化的感伤主义,手法都是学着来的。落叶在里藏着,死蝴蝶是收在胭脂盒,她们自己把自己引下泪来,那眼泪也是顺大流的。那感伤主义是先做后来,手到心才到,不能说它全是假,只是先后的顺序是倒错的,是做出来的真东西。这地方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摹本,都有领路的人。王琦瑶的眼睑总是有些发暗,像罩着阴影,是感伤主义的阴影。她们有些可怜见的,越发的楚楚动人。她们吃饭只吃猫似的一口,走的也是猫步。她们白得透明似的,看得见淡蓝经脉。她们夏天一律的注夏,冬天一律的睡不暖被窝,她们需要吃些滋阴补气的草药,药香弥漫。这都是风流才子们在报端和文明戏里制造的时尚,最合王琦瑶的心境,要说,这时尚也是有些知寒知暖的。

    王琦瑶和王琦瑶是有小姊妹情谊的,这情谊有时可伴随她们一生。无论何时,她们到了一起,闺阁生活便扑面而来。她们彼此都是闺阁岁月的一个标记,纪念碑似的东西;还是一个见证,能挽留时光似的。她们这一生有许多东西都是更替取代的,唯有小姊妹情谊,可说是从一而终。小姊妹情谊说来也怪,它其实并不是患难与共的一种,也不是相濡以沫的一种,它无恩也无怨的,没那么多的纠缠。它又是无家无业,没什么羁绊和保障。要说是知心,女儿家又有多少私心呢?她们更多只是个作伴,作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作伴,不过是上学下学的路上。她们梳一样的发式,穿一样的鞋袜,像恋人那样手挽着手。街上倘若看见这样一对少女,切莫以为是一胎双胞的姐妹,那就是小姊妹情谊,王琦瑶式的。她们相偎相依,看上去不免是有些小题大作的,然而她们的表情却是那样认真,由不得叫你也认真的。她们的作伴,其实是寂寞加寂寞,无奈加无奈,彼此谁也帮不上谁的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变得很纯粹了。每个王琦瑶都有另一个王琦瑶来作伴,有时是同学,有时是邻居,还有时是在表姐妹中间产生一个。这也是她们平淡的闺阁生活中的一个社交,她们的社交实在太少,因此她(佩难免全力以赴,结果将社交变成了情谊。王琦瑶们倒都是情谊中人,追求时尚的表面之下有着一些肝胆相照。小姊妹情谊是真心对真心,虽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一个王琦瑶出嫁,另一个王琦瑶便来做伴娘,带着点凭吊的意思,还是送行的意思。那伴娘是甘心衬托的神情,衣服的颜色是暗一色的,款式是老一成的,脸上的脂粉也是淡一层的,什么都是偃旗息鼓的,带了一点自我牺牲的悲壮,这就是小姊妹情谊。

    上海的弄堂里,每个门洞里,都有王琦瑶在读书,在绣花,在同小姊妹窃窃私语,在和父母怄气掉泪。上海的弄堂总有着一股小女儿情态,这情态的名字就叫王琦瑶。这情态是有一些优美的,它不那么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可亲可爱的。它比较谦虚,比较温暖,虽有些造作,也是努力讨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它是不够大方和高尚,但本也不打算谱写史诗,小情小调更可人心意,是过日子的情态。它是可以你来我往,但也不可随便轻薄的。它有点缺少见识,却是通情达理的。它有点小心眼儿,小心眼儿要比大道理有趣的。它还有点耍手腕,也是有趣的,是人间常态上稍加点装饰。它难免有些村俗,却已经过文明的淘洗。它的浮华且是有实用作底的。弄堂墙上的绰绰月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夹竹桃的粉红落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纱窗帘后头的婆婆灯光,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那时不时窜出一声的苏州腔的柔糯的沪语,念的也是王琦瑶的名字。叫卖桂花粥的梆子敲起来了,好像是给王琦瑶的夜晚数更;三层阁里吃包饭的文艺青年,在写献给王琦瑶的新诗;露水打湿了梧桐树,是王琦瑶的泪痕;出去私会的娘姨悄悄溜进了后门,王琦瑶的梦却已不知做到了什么地方。上海弄堂因有了王琦瑶的缘故,才有了情味,这情味有点像是从日常生计的间隙中迸出的,墙缝里的开黄花的草似的,是稍不留意遗漏下来的,无。已插柳的意思。这情味却好像会泪染和化解,像那种苔熊类的植物,沿了墙壁蔓延滋长,风餐露饮,也是个满眼绿,又是星火燎原的意思。其间那一股挣扎与不屈,则有着无法消除的痛楚。上海弄堂因为了这情味,便有了痛楚,这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瑶。上海弄堂里,偶尔会有一面墙上,积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爬山虎是那些垂垂老矣的情味,是情味中的长寿者。它们的长寿也是长痛不息,上面写满的是时间、时间的字样,日积月累的光阴的残骸,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这是长痛不息的王琦瑶。

    第一部

    六、片厂

    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厂这一天开始的。前一天,吴佩珍就说好,这天要带王琦瑶去片厂玩。吴佩珍是那类粗心的女孩子。她本应当为自己的丑自卑的,但因为家境不错,有人疼爱,养成了豁朗单纯的个性,使这自卑变成了谦虚,这谦虚里是很有一些实事求是的精神的。由这谦虚出发,她就总无意地放大别人的优点,很忠实地崇拜,随时准备奉献她的热诚。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因为她的丑。这同情使王琦瑶变得慷慨了,自然这慷慨是只对吴佩珍一个人的。吴佩珍的粗心其实只是不在乎,王琦瑶的宽待她是心领的,于是加倍地要待她好,报恩似的。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成了最贴心的朋友。王琦瑶和吴佩珍做朋友,有点将做人的重头推给吴佩珍的意思。她的好看突出了吴佩珍的丑;她的精细突出了吴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吴佩珍的受恩,使吴佩珍负了债。好在吴佩珍是压得起的,她的人生任务不如王琦瑶来的重,有一点吃老本,也有一点不计较,本是一身轻,也是为王琦瑶分担的意思。这么一分担,两头便达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吴佩珍有个表哥是在片厂做照明工,有时来玩,就穿着钉了铜扣的黄咋叽制服,有些炫耀的样子。吴佩珍本来对他是不在意的,拉拢他全是为了王琦瑶。片厂这样的地方是女学生们心向往之的地方,它生产罗曼蒂克,一种是银幕上的,人所周知的电影;一种是银幕下的,流言蜚语似的明星轶事。前者是个假,却像真的;后者是个真,倒像是假的。片厂里的人生啊,一世当作两世做的。像吴佩珍这样吃得下睡得着的女孩子,是不大有梦想的,她又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从小做的是男孩的游戏,对女孩子的窍门反倒不在行了。但和王琦瑶做朋友以后,她的心却变细了。她是将片厂当作一件礼物一样献给王琦瑶的。她很有心机的,将一切都安排妥了,日子也走下了,才去告诉王琦瑶。不料王琦瑶却还有些勉强,说她这一天正好有事,只能向她表哥抱歉了。吴佩珍于是就一个劲儿地向王琦瑶介绍片厂的有趣,将表哥乎日里吹嘘的那些事迹都搬过来,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事情一时上有些弄反了,去片厂倒是为了照顾吴佩珍似的。等王琦瑶最终拗不过她,答应换个日子再去的时候,吴佩珍便像又受了一次思,欢天喜地去找表哥改日子。其实这一天王琦瑶并非有事,也并非对片厂没兴趣,这只是她做人的方式,越是有吸引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态度,是自我保护的意思,还是欲擒敌纵的意思?反正不会是没道理。吴佩珍要学会这些,还早着呢。去找表哥的路上,她满心里都是对王琦瑶的感激,觉得她是太给自己面子了。

    这表哥是她舅舅家的孩子。舅舅是个败家子,把杭州城里一爿茧行吃空卖空,就离家出走,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母亲平素最怕这门亲戚,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要粮,也给过几句难听话,还给过几次钉子碰,后来就渐渐不来了,断了关系。忽有一日,那表哥再上门时,便是穿着这身钉了铜扣的黄咋叽制服,还带了两盒素点心,好像发了个宣言似的。自此,他每过一两月会来一次,说些片厂里的趣事,可大家都淡淡的,只有吴佩珍上了心。她接了地址去到肇嘉浜找表哥,一片草棚子里,左一个岔,右一个盆,布下了迷魂阵。一看她就是个外来的,都把目光投过去,待她要问路时,目光又都缩了回去。等她终于找到表哥的门,表哥又不在,同他合住的也是一个青年,戴着眼镜,穿的却是做工的粗布衣服,让她进屋等。她有点窘,只站在门口,自然又招来好奇的目光。天将黑的时候,才见表哥七绕八拐地走来,手里提着一个油浸浸的纸包,想是猪头肉之类的。她回到家里,已经开晚饭了,她还得编个谎搪塞她父母,也是煞费了苦心。可她无怨无艾,洗脚时看见脚底走出的泡,也觉得很值得。这晚上,吴佩珍竟也做了个关于片厂的梦,梦见水银灯下有个盛装的女人,回眸一笑,竟是王琦瑶,不由感动得酸了。她对王琦瑶的感情,有点像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那种没有欲念的爱情,为她做什么都肯的。她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睁着眼,心想:片厂是个什么地方呢?

    到了那一天,去往片厂的时候,吴佩珍的兴奋要远超过王琦瑶,几乎按捺不住的。有同学问她们去哪里,吴佩珍一边说不去哪里,一边在王琦瑶的胳膊上拧一下,再就是拖着王琦瑶快走,好像那同学要追上来,分享她们的快乐似的。她一路联噪,引得许多路人回头侧目,王琦瑶告诫几次没告诫住,最后只得停住脚步,说不去了,片厂没到,洋相倒先出够了。吴佩珍这才收敛了一些。两人上车,换车,然后就到了片厂。表哥站在门口正等她们,给她们一人一个牌挂在胸前,表示是厂里的人,便可以随处乱走了。她们挂好牌,跟了表哥往里走。先是在空地上走,四处都扔了木板旧布;还有碎砖破瓦,像一个垃圾场,也像一个工地。迎面来的人,都匆匆的,埋着头走路。表哥的步子也迈得很快,有要紧事去做似的。她们两人被甩在后头,互相拉着手,努力地加快步子。下午三四点的太阳有点人意阑珊的,风贴着地吹,吹起她们的裙摆。两人心里都有些暗淡,吴佩珍也沉默下来。三人这样走了一阵,几百步的路感觉倒有十万八千里的样子,那两个跟着的已经没有耐心。表哥放慢了脚步与她们拉扯片厂里的琐事,却有点不着边际的。这些琐事在外面听起来是真事,到了里面反倒像是传闻,不大靠得住了,两人心里又有些恍惚。然后就走进了一座仓库似的大屋,一眼望过去,都是穿了制服的做工的人走来走去,爬上爬下,大声吹喝着。类似明星的,竟一个也见不着。她们跟着表哥一阵乱走,一会儿小心头上,一会儿小心脚底,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头上脚下都是绳索之类的东西,灯光一个〃明一片暗的。她们好像忘记了目的,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一心·意地走路。又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表哥站住于脚,让她们就在这边看,他要去工作了。

    她们站的这块地方,是有些熙攘的,人们都忙碌着,从她们的身前身后走过。好几次她们觉得挡了别人的路,忙着让开,不料却撞到另一人的身上。而明星样的人还是一个不见。她们惴惴的,心想是来错了,吴佩珍更是愧疚有加,不敢看王琦瑶的脸色。这时,灯光亮了,好像有几个太阳相交地升起,光芒刺眼。她们这才看见面前是半间房间的摆设。那三面墙的房间看起来是布景,可里头的东西样样都是熟透的。床上的被子是七成新的,烟灰缸里留有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