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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4部分阅读(1/2)

    点像大年初一的那种早晨,轰轰烈烈的除夕夜过去了,满地的炮仗纸扫尽了,年节虽才开始,也带了点倦意。那喜庆之气是要照耀一整年,就有些勉为其难的意思。他们回顾昨天晚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和纠正,要使情景重现似的。昨晚的灯光和康乃馨在这样的潮天的太阳里显得不很真切,恍恍憾馆。他们就加把劲地回顾,好把它唤回来。一个上午过去了,他们的讨论还保持到餐桌上。桌上也是过年一样的菜,新换的桌布,年节用的碗碟。,餐桌上的热闹却含了一些失落,一天过去了一半,可事情没新发展。午后总是倦怠的,有些提不起劲,都是歪着的。阳光里的灰尘也是就滞的,光线是显得有些灰。坐着无话,蒋丽莉便起身到角落弹钢琴,东一句,西一句,琴声淙淙,毕竟是一点鼓舞,也是一点推动。是为找事做,程先生也走到钢琴边,倚着琴站着,问蒋丽莉会弹这还是会弹那。蒋丽莉就用钢琴回答他,都不全会,又都会一两句,因此有求必应,两人都有了些兴致。钢琴边一站一坐的两个年轻男女,是这类客厅里最贴切的情景。王琦瑶在另一角的沙发上,看着他们,忽然发现她做主角的日于过去了。昨夜的那光荣啊!真是有些沧海巫山的味道。那钢琴是刺她耳的,还制她的心,是专挑她过木去的来。坐在钢琴前的蒋丽莉虽然姿色平平,可却很优雅,无形中与她拉开了距离,程先生也是有距离的。王琦瑶忽有些悲伤,这是大喜过后常有的心情。那大喜总是难免虚张声势,有过头的指望。王琦瑶望着落地窗外冬日的花园,丁香花枝纠成一团,解也解不开的。太阳却开始蓬勃起来,空气也爽利了,昨天的夜晚都已经按下不想了,是轻松,也是空落落。上海滩的事情就是这样,再大的热闹也是一瞬间。王琦瑶甚至想到,是该回家的日子了。这时,程先生回头说:王琦瑶,来唱一曲吧!王琦瑶不由心头火起,脸红着,却笑道:我又不是蒋丽莉那样的艺术人才,会唱什么?蒋丽莉还自顾自弹着琴,程先生则有些不放心,走过来提议:我们去看电影好吗?王琦瑶负气似地说;不去、程先生又说。我请二位小姐吃西念王琦瑶还是税不去,这回是将头扭过去,眼里含了泪的。程先生真是知心的体贴,。可正是这体贴,碰到了王琦瑶的痛处。;两人默默无语地坐着,蒋丽莉的琴声不再刺耳,是很柔和地揪心。

    这天以后,王琦瑶开始和程先生约会了。她对蒋丽莉说四名一己家。出了弄堂就掉了个头的。有两次,看完电影回来,夜已深了,没进门就听见蒋丽莉的琴声,在空旷的夜空广有点自吉省、语的意思。这些天,蒋丽莉重新拾起钢琴课,终于找到程先生一个喜欢似的,也为了倾诉心声。王琦瑶走上楼梯时,总蹑着手脚,可还是会被蒋丽莉叫住,要告诉她心中的感受。落地窗外有着大大的满月,也在抒发着感受。蒋丽莉找定了王琦瑶做她的知心,王琦瑶是逃不脱的。她曾经提出搬回家住,蒋丽莉听都不要听,说王琦瑶回去,她也跟回去,反正是不分离。蒋丽莉的感情总是夸张,可到底不掺假,王琦瑶不能不当真的。她想她虽然没有承诺程先生什么,可毕竟是侵占了蒋丽莉的机会,她要不知道蒋丽莉的心意还好,而蒋丽莉偏是第一个要让她知道。王琦瑶的感情不是从小说里读来的,没那么多美丽的道理,可讲的是平等互利的原则,有来有往,遵义守信。她心里对蒋丽莉抱愧,行动上便对她好过从前,把她当亲姐妹一般。有一回,蒋丽莉说:程先生最近怎么不来了,那若有所失的样子,使王琦瑶只得拒绝程先生的邀请,程先生只得再上门来。蒋丽莉大喜过望,王琦瑶自知是作孽,除此又无他法,只有一个念头在安慰她的良心,就是那个不承诺。这时候的王琦瑶就靠着这个不承诺保持着平衡。不承诺是一根细钢丝,她是走钢丝的人,技巧是第一,沉着镇静也是第一。

    这一天,程先生带着羞怯和紧张,向王琦瑶提出,再到他的照相间去照一次相。这请求里是有些含义的,倘若装不懂也可蒙混过去,要拒绝反倒是个挑明,水落石出了。王琦瑶要的就是个含糊,什么样的结论都为时过早。心里的企盼又开始抬头,有些好高骛远,要说也是叫程先生的一片痴心给宠出来的。程先生的痴心是集天下为一体,无底的样子,把王琦瑶的心抬高了。再去程先生的照相间,也是个礼拜日。前一天已经收抢过了,擦去了灰尘,梳妆桌上插了一束花,两朵玫瑰合一蓬满天星,另一角则立了一帧王琦瑶的小照。是那头一次来时照的,看上去,像比现在年轻好几岁,没有成熟的样子,其实不过就是前年。再看窗外,依然是前年的景色。这两年的时间,似乎只记在了王琦瑶的身上,其它均是雁过无痕。花和小照,都是欢迎的意思。尤其是那照片,竟是不由分说,不来也要来的味道,是老实人的用心,一不做,二不休的。王琦瑶总是装不看见。她略施脂粉就走出了化妆间,走到照相机前坐好,灯亮了。两个人共同地想起前年的那个礼拜日,也是这样的灯光,人却是陌路的人,是楼下那如蚁的人群中漠不相关的两个。如今,虽是前途莫测,却总有了一分两分的同心,也是世上难得。他们已有很久没有一起照相。可并不生疏,稍一练习便上了手,左一张右一张的。上午总是短促,时间在厚窗慢后面流逝,窗里总灯光恒常。两人也不觉得肚饥,没个完的。他们一边照相还一边扯着闲篇,许多趣事都是当时不觉得,过后才想起。他们先是说着两人都知道的事情,然后就各说各的,一个说一个听,渐渐就都出神,忘了照相。两人坐在布景的台阶上,一个高一个低,熄了灯,天光就从厚慢子外面透过来一些。程先生说他在长沙读铁路学校,听到日本人轰炸闸北便赶回上海,要与家人汇合。一路艰辛,不料全家已经回到了杭州,再要去杭州,上海却已宁静,开始了孤岛时期,于是就留下,一留就是八年,直到遇见了王琦瑶。王琦瑶说的是她外婆,住在苏州,门前有白兰花树,会裹又紧又糯的长脚粽,还去东山烧香,庙会上有卖木头雕的茶壶茶碗,手指甲大小的,能盛一滴水,她最后一次去苏州是在认识程先生的前一年。

    两个人由着气氛的驱策,说到哪算哪,天马行空似的。这真是令人忘掉时间,也忘掉责任,只顾一时痛快的。程先生接下去叙述了第一次看见王琦瑶的印象,这话就带有表白的意思,可两人都没这么看,一个坦然地说,一个坦然地听,还有些调侃的。程先生说:倘若他有个妹妹,由他挑的话,就该是王琦瑶的样。王琦瑶则说倘若他父亲有兄弟的话,也就是程先生的样,这话是有推托的意思,两个人同样都没往心里去,一个随便说,一个随便听。然后,两人站起身来,眼睛都是亮亮的,离得很近地,四目相对了一时,然后分开。程先生拉开窗慢,阳光进来了,携裹了尘埃,星星点点,纷纷扬扬在光柱里舞蹈,都有些睁不开眼的。望了窗下的江边,有靠岸的外国轮船,飘扬着五色旗。下边的人是如虹的,活动和聚散,却也是有因有果,有始有终。那条黄浦江,茫茫地来,又茫茫地去,两头都彬在天涯,仅是一个路过而已。两个倚在窗前,海关大钟传来的钟声是两下,已到了午后,这是个两心相印的时刻,这种时刻,没有功利的目的,往往一事无成。在繁忙的人世里,这似是有些奢侈,是一生辛劳奔波中的一点闲情,会贻误我们的事业,可它却终身难忘也难得。

    过了一天,照片就洗印出来了。这是完全打破格局的,因是边聊天边照相,虽木是张张好,却留下一些极为难得的神采,那表情是说到一半的话和听到一半的话,那话又是肺腑之言,不与外人说的。这照片是体己的照片,不是供陈列展览的。两人看照片是在咖啡馆里,他们看一张,笑一张,当时的情景和说话都历历在目,程先生就说:看你这样子!王琦瑶则笑:怎么会这样子!然后认真地回忆,终于想起了说:原来是这样啊!每一张都是有一点情节的。是散乱不成逻辑的情节,最终成了成不了故事,也难说。王传璃总算一张一张看完,程先生又让她翻过来看背面,原来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题了词的。有的是旧诗词,有的是新诗词,更多的是程先生自己凭空想的。是描绘王琦瑶的形神,也是寄托自己的心声。王琦瑶心里触动,脸上又不好流露,只能有意岔开,开了一句玩笑道:看上去倒像是蒋丽莉的作派。两人想起蒋丽莉,忽都有些不自在,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程先生问道:王琦瑶,你不会一直住在蒋丽莉家吧?这话其实是为自己的目的作试探,却触到了王琦瑶的痛处,她有些变脸,冷笑一声道:我家里也天天打电话要我回去,可蒋丽莉就是不放,说她家就是我家,她不明白,我还能不明白,我住在蒋家算什么,娘姨?还是陆小姐的丫头,一辈子不出阁的?我只不过是等一个机会,可以搬出来,又不叫蒋丽莉难堪的。程先生见王琦瑶生气,只怪自己说话不小心,也不够体谅王琦瑶,很是懊恼,又覆水难收。王琦瑶见程先生不安,也觉自己的脾气忒大了,便温和下来,两人再说些闲话,就分手了。

    然而,才过几天,王琦瑶搬出蒋家的机会就来临了,只是到底事与愿违,是个大家都难堪。有一天晚上,王琦瑶又不在家,蒋丽莉为了找一本借给王琦瑶的小说,进了她的房间。小说没找到,却在她枕边看到了那一些照片,还有照片后面的题词。程先生对王琦瑶许多明显的用心都为她视而不见地忽略了,这些照片却终于拨开迷雾,使她看清了真相。这其实也是长期以来存在心底的疑虑,有了一个突破口,便水落石出。这一真相摧毁了蒋丽莉的爱情,也摧毁了她的友谊。这两种东西都是蒋丽莉掏心掏肺对待的。因是一厢情愿,那付出便是加了倍的,不料却是这样的结果。

    第一部

    十三、李主任

    请王琦瑶出场剪彩的请柬,正是王琦瑶离开蒋家那天送到的。王琦瑶已坐了上三轮车,那老妈子将请柬送了过来。王琦瑶看见这广东女人脸上掩不住的喜色,知道自己走称了她的心。她想她何苦要去做那不相干人的眼中钉?无故地结了怨仇。蒋家母女都没有出来送她,一个借故去大学注册,一个借故头痛,这使王琦瑶的走带了点落荒而逃的意思。王闻瑶穿了一件短袖月牙白绸旗袍,一把折扇挡着初秋还有些暑意的阳光,蝉一声迭一声地叫,路上的树阴倒是秋色了。她心里茫茫然的,手里请柬也没兴致去拆。她没有告诉程先生发生的事情,这事很不好开口。她还是有点负气,故意要使自己处境凄惨,这才解恨似的。她一路出了宽阔的弄堂,院墙的丁香就像是起烟的,香雾缭绕,弄前的马路人车俱无,静得也是起烟的。王琦瑶拆开手里的信封,见是一家百货楼开张,请她去剪彩。这消息没怎么叫她兴奋,反有点稀奇,她想,她这个陆村用的三小姐,能为开业庆典增添什么彩头?想来也是一家不怎样的百货楼,请不到第一第二位,便让她到场敷衍罢了。这一日是灰心的一日,是告一段落的,事情是收场了,却还有许多善后工作。在末梢上的心情。

    王琦瑶到家正是午饭的时候,她推说已经吃过,便到亭子间里看书。亭子间是灰拓拓的,那种碱水洗过后泛白的颜色,墙和地都是吃灰的。王琦瑶的心倒格外的静,一动不动,看了一下午的书。傍晚时,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程先生,问她怎么突然回家了,他是去了蒋丽莉家才知道的;她说是家里有事,便回来了;程先生问是什么样的事,需不需要他帮忙;她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正是个借口罢了;程先生松口气似地,停了会儿却又问,是不是因为他那日说的话不合适,才突然决定;王琦瑶就反问,那天他说哪句话不合适,她怎么不知道;程先生倒不好说了,再停了会儿,就要上门来看她;她说刚到家,有些杂事,过两天再说罢,便放了电话。第二个电话是那家百货楼来的,请三小姐那天务必到场,届时会有汽车来接,庆典过后还有一个便宴,也请三小姐赏光,过后,也会有车送回府上。那人说话口气非常恭敬,也很急切,很怕她不去的样子。听过这两个电话,王琦瑶的心熨贴了不少,有点沉到底又浮起来的意思。本打算连晚饭也推托的,这时却一并吃了,还陪母亲捅了一阵子莲心,才上楼睡觉,一觉就到天明。

    剪彩那日,王琦瑶穿的是竞选决赛的第一套出场服,粉红缎旗袍,头发因为长了,也没剪烫,临时去理发店做了个略显老气的发誓。她心里也是敷衍,是对那长久的冷落的一个抗议。她想,他们怎么会记起了三小姐,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而她这不经意的装束却自有成功之处,粉红是对她号的颜色,娇嫩新鲜,发署是最合适她目前心情的发型,是新鲜里一点沧桑,而毕竟那十八岁的年轻是挡也挡不住的。一双皮鞋是新买的,白色的细高跟,将王琦瑶的身材拔高,玉树迎风的样子。王琦瑶从前门上的汽车,前后的窗户里,有一些眼睛在看,是一些很有洞察力的眼睛,什么都瞒不过它们。王琦瑶心里有一些悲戚,她坐进汽车,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电车总是当当,永恒的声音。她的眼睛是漠然的表情,什么都无所谓,但这漠然是带着挑战性的,有一点豁出去的精神,要将命运奉陪到底的决心。到了地方,她眼睛里才掠过一丝惊讶,她发现这百货楼竟是这几日报纸和无线电大作广告的那家,庆典的声势也很大,几十个花篮排在了门前,她这时有点后悔来得草率了,可她很快镇定下来,还有些好等自己的激动,再大的辉煌也还不是兜个圈子再回到原地?这时的王府瑶是很透彻的,不过,这透彻不是说她放弃努力,刚好相反,是认清形势,知己知彼,是做努力的准备。她从粉盒里检查了一下仪容,然后下了汽车。

    参加庆典的有许多要人,有一些是面熟的,显然在报上见过照片,只是时事与政治同王琦瑶隔得太远,都是纸上文章,还是天外文章,所以也是木然。剪彩仪式总是一大串的讲话,王琦瑶只静立着,等待轮到她的那一剪刀。虽然头一回经历,可电影里报刊上也见多了,到了实地反更减些意思,例行公事似的。心里又遗憾自己的装束,便盼着早散早回家。只在那动剪子的一刹那,悸动了一回。毕竟是众人瞩目,由她唱主角的一瞬,可也是傻忽之间。接下来的便宴,一大半要人走了去赴公事,留下少数,其中有一位李主任,落座时就在她身边。是军人的气派,腰背很挺,不苟言笑。周围人也都有趋奉之色,有些赔小心的,气氛总有几分紧张。倒是王琦瑶没什么顾忌,出言天真,稍稍活跃了空气。她以为李主任是此间百货楼的经理之类,便问他化妆品牌子的问题,见他脸上浮出微笑,才知道自己弄错了,收又收不回,只得低下头去吃菜。望了她羞红脸的样子,李主任又一次浮起了微笑。后来王琦瑶才知道,李主任是军政界的一位大人物;也是这间百货楼的股东,请她前来剪彩,就是李主任的建议。

    李主任是在〃上海小姐〃的决赛上认识王琦瑶的。他本是为二小姐来捧场,结果手里的花却投在了王琦瑶的篮子里。王琦瑶唤起他的不是爱美的心情,而是怜措之意。四十岁的男人是有传惜心的,这怜惜心其实是对着自己来,再折射出去的。四十岁的人,哪个是心上无痕?单单是时间,就是左一道右一道的刻划。更何况是这个动荡的时日,李主任这样的风云生涯,外人只知李主任身居高位,却不知高处不胜寒。各种矛盾的焦点都在他身上,层层叠叠。最外一层有国与国间;里一层是党与党间;再一层派系与派系;芯子里,还有个人与个人的。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牵一发动千钧。外人只知道李主任重要,却不知道就是这重要,把他变成了个活靶子,人人瞄准。李主任是在舞台上做人,是政治的舞台,反复无常,明的暗的,台上的台下的都要防。李主任是个政治的机器,上紧了发条,每时每刻都木能松的。只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也是皮肉做的人。

    女人是一点政治都没有,即便是勾心斗角,也是游戏式的,带着孩童气,是人生的娱乐。女人的诡计全是从爱出发,越是挚爱,越是诡计多端。那爱又都是恒爱,永远不变。女人还是那么不重要,给人轻松的心情,与生死沉浮无关,是人生的风景。女人也是李主任的真爱,但爱木是李主任的人生大业,连附丽都谈不上的,有点奢侈的意味。但因李主任有实力,便也谈得上奢侈了。李主任的正房妻子在老家,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另有两房妻室,一房在北平,一房在上海。而与其厮混过的女人就木计其数了。李主任是懂得女人的美的,竞选〃上海小姐〃,他还是评委之一。在他这样的年龄,不再是用眼睛去审视女人,而是以心情去体察的。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迷过明眸皓齿的美人,有一句话叫作〃秀色可餐〃,他要的就是这个〃可餐〃,是感官的满足。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也随了感官需求的日益满足,他的要求开始变了。他要一种贴心的感受。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各地的女人,北平女人的美是实打实的,可却太满,没有回味的余地;上海女人的美有余味,却又虚了,有点云里雾里,也是贴不住。由于时尚的风气,两地的女人都走向潮流化,有点千人一面,即使有变,也是万变不离其宗,终是落入案自。入目的没有,入心的更没有。这些年,看上去他对女人的心似乎是淡了,其实却是更严格,是有点真心难求的苦衷。

    王琦瑶却打动了李主任的心了。他本是最不喜欢粉红这颜色,觉得女人气太重,把娇媚全做在脸上,是露骨的风情。可王琦瑶穿上的粉红却化腐朽为神奇,是焕然一新的面目。那粉红依然是娇媚做在脸上,却是坦白,率真,老实的风情。旗袍上的绣花给人一针一线的感觉,仔细认真的表情。他发现他是错怪了这颜色,这颜色是天然的女人气,风要吹,水要流的,怪就怪街上那些女人们穿坏了它,裁缝也是帮凶,做坏了它。这原来是何等赏心悦目啊!但李主任是女人看多了,眼睛难免钦乱,判断反倒谨慎和犹疑。虽然把花技在了王琦瑶的篮里,却也并非忘不了,加上百事缠身,女人也缠身,更腾不出空去奉记王琦瑶。是在百货楼开业,请他参加庆典,他随意问了声,谁来剪彩,回说还没定,也许请某女士。某女士是位电影明星,也是投其所好,因是与李主任有一段的。李主任听了则说,不如请那三小姐呢!于是王琦瑶便被请了来,坐在了他的身边。那粉红缎旗袍在近处看是温柔如水,解人心意,新做的发型是年轻装老成,懂事和乖觉的。等到她问他化妆品牌子,他是由衷地微笑起来,非但不见怪,还正中他下怀,他要的就是这个,世外人间。再见她知错不语的样子,不由地怜从中来,暗暗做了决定。

    在女人的事情上,李主任总是当机立断,不拖延,也不迂回,直接切入正题的。是权力使然,也是人生苦短。晚宴之后,他说用他的车送王小姐回家。王传播不知该怎么回答,却见众人像开道似地闪开,簇拥着他们往门外走。王琦瑶看见人们恭敬奉承的目光,虽知是孤假虎威,心里也是有点得意的,还对那李主任有了些认识。上车时,是李主任亲自为她开门和关门,便有一种懵懂的惊喜生起。李主任上了车坐在她身边,身材虽不高大,可那威严的姿态,却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气势。李主任是权力的象征,是不由分说,说一不二的意志,唯有服从和听命。李主任一路都没说话,车窗是证了窗帘,有灯光映在帝上,一闪一闪的。王琦瑶不由猜想:李主任在想什么呢?这半天,直到此时,王琦瑶才生出些类似希望的好奇,她想:这一天将怎样结束呢?车在马路上滑行,白纱帘上的灯光是成串的。这个不夜城真是谜一样的,不到时候不揭晓。什么才是时候呢?谁也不知道。王琦瑶心里是惴湍的,还是听天由命的。她似乎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为她决定好了,想也是白想。这便是李主任,而不是程先生了。李主任是决定一切的,而程先生则是要由别人替他决定的。汽车到王琦瑶家,李主任才侧过头说,明晚我请王小姐便饭,不知王小姐肯不肯赏光。虽是客套的谦词,因是李主任说的,便是有权力的谦词,是由你决定,又是不由你决定。王琦瑶慌慌地点了头,李主任又说明晚七点来接,伸手替她开了车门。

    王琦瑶站在自家大门前,望一厂那汽车一溜烟地驶出弄堂,做梦一般。那李主任是头一回看见,他对自己却像有千年万载的把握似的,他究竟是谁呢了王琦瑶的世界非常小,是个女人的世界,是衣料和脂粉堆砌的.有光荣也是农锦脂粉的光荣,是大世界上空的浮云一般的东西。程先生虽然是个男人,可由于温存的天性,也由于要投合王琦瑶,结果也成了个女人,是王琦瑶这小世界的一个俘虏。李主任却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是王琦瑶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这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础一样,是立足之本。她慢慢地推门进屋,楼下客堂暗着,有饭菜的油腻气,灶间倒亮了灯,是几个串门的娘姨在切切嗟嗟,说些东家的坏话。她上楼到了自己屋里,一时睡不着,就坐着看窗外。窗外是对面人家的窗户,一臂之遥的,虽然遮了窗帘,里头的生计也是一目了然的,没有什么意外之笔。王琦瑶想着明天的晚上,有着些莫名的憧憬。昨天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想也想不起来的样子。她计划着明天穿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发型。她敏感到李主任对她有意,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有意,便也不知该往何处用。乙。但她心里总有一条顺其自然的信念,是可以不变应万变。她知凡事不叮强求,自有定数的天理,她也知做人要努力的道理。因此,做什么都需留三分余地,供自己回转身心。而那要做的七分,且是悉心悉意,毫不马虎的。

    第二天,王琦瑶还是原先的发型,换一件白色滚自边的旗袍,一半家常,一半出客的样子。妆却是化重了一些,正红的胭脂和唇膏,不致叫那素色扫兴的意思,臂上挽一件米黄的开司米羊毛衫,不是为穿是为配色。汽车还是停在前弄,那司机下车叩的门,不轻不重的两下,一受过规矩的模样。王琦瑶走过天井去时有些慌张,那李主任虽是昨晚才见,这时却不知何人何故,事情总有些突如其来。她坐进汽车,迎面看见李主任的微笑,老朋友似的了。虽还是不多话,但毕竟一次熟似一次,是略为亲切的气氛。车走在中途,李主任低头看看她膝上的手提包,指一指上面的珠子说:这是什么?王琦瑶老实回答说,是珠子。李主任便恍悟道:哦,是这样!王琦瑶才知是逗她玩,便也一报还一报地点了李主任手上的戒指说:这是什么?李主任不说话,拿过她的手,把那戒指套在了她的指头上。王琦瑶又慌了,想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头,话收不回,手也抽不回。幸好,那戒指空落落的套不住,李主任只得拿回去,说,明天去买一个。说话时车已到了地方,是公园饭店。门口的人都像是认识他的,说道:李主任来了!便往里请。进了电梯,一直上到十一层,早有人迎候着,领进单间的雅座,靠了窗的,窗下是一片灯海。

    李主任并不问王琦瑶爱吃什么,可点的菜全是王琦瑶的喜爱,是精通女人口味的。等待上菜时,他则随便问王琦瑶芳龄多少,读过什么几父亲在哪里谋事。王琦瑶…一回答,心想这倒像查户口,就也反问他同样的问题。本也不指望他回答,只是和他淘气,不料他却也认真回答了一二,还问王琦瑶有什么感想。王琦瑶倒不知所措了,低下头去喝茶。李主任注意她片刻,然后问:愿不愿继续读书?王琦瑶抬头说:无所谓,我不想做女博士,蒋丽莉那样的。李主任就问蒋丽莉是谁?王琦瑶说是个同学,你不认识的。李主任说:不认识才要问呢。王琦瑶不得已说了一些,全是琐琐碎碎,东一句西一句的,自己也说不下去,就说:和你说你也不懂的。李主任却握住了她的手,说:如要天天说,我不就懂了?王琦瑶的心跳到了喉咙口,脸红极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