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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之秋第10部分阅读(2/2)

是被

    当作一块用脏用破的抹布丢出营房的——那封灰黑的告状信击碎了他多少草绿色的

    梦想啊!但军旅生涯给予岳鹏程的有形无形的影响有多大,谁也难以估量出来。军

    人的豪爽、坚毅,军人的果敢、敏捷,包括军人雷厉风行、强迫命令式的作风,无

    不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烙印。他的体质也多得益于军队严格的摔打和磨练。时至今

    日,他经常是喝一杯鲜牛奶便开始工作。只这一杯鲜牛奶,便足以使他一头午保持

    旺盛的精力和体力。

    今天,他是一杯牛奶没喝完,就被一群干部拥进办公室来的。这群干部,一见

    岳鹏程就神经紧张心跳加速,一时不见却又忐忑不安不知所措。越见越怕,越怕越

    得见,这似乎成了一种常人难以理喻的心理循环过程。

    快刀斩乱麻地答复和处理了几个问题,刚想清静清静,镇党委副书记又堵住门。

    他是来通知岳鹏程,到县里参加由中央有关部门召集的一个座谈会的。

    “参加会的都有谁?”听完通知岳鹏程立刻问。

    镇委副书记自然明白问题的真正含意,笑笑说:

    “还能有谁?人家单点你的大名。”

    “我最头痛的就是这个点名!今天这个点,明天那个点,我都快成猴啦!”岳

    鹏程发着牢骚。

    “你这个鹏程啊!”镇委副书记笑着,“人家点是看得起你。帅书记的话儿,

    我们这些人想往里挤,人家还不让登门味。我来时帅书记特别要我告诉你:去好好

    放他几炮,给咱们登海镇争争脸面!”

    “你大书记出面,又有帅书记的令旗,我还敢二话?”

    岳鹏程露了笑脸,镇委副书记也露了笑脸。

    为了一个会议通知,镇委副书记亲自登门,还要把镇委书记拉扯上,不能说不

    是一件怪事。

    怪事源于今年“五一”节。本来“五一”是城里人的光景,与乡村向无瓜葛。

    因为近年乡镇企业兴起,“工人阶级”登上农村阵地,“五一”国际劳动节这才下

    嫁到乡村。一连几年,登海镇“五一”都要举行庆功检阅仪式。请县里领导讲讲话;

    讲完话发奖;发完奖还要由各村和镇属各单位出动车队人马,来上一个分列式。开

    始提起这件事,岳鹏程双手拥护。搞过两年觉得纯是花架子,积极性便有所降低,

    但面子上总过得去。今年“五一”他却大闹一通,使庆功检阅不欢而散。原因是:

    往年无论表彰或者检阅,岳鹏程和大桑园总是名列榜首、独占鳌头。今年因为小桑

    园几乎与大桑园形成了二雄并立的局面,为了特别嘉许和鼓励后进的意思,镇党委

    在发奖时,安排岳鹏程与羸官作为第一轮上台。岳鹏程一听念完名单便大光其火,

    装作没听见,就是不向台上去。齐修良只好代他领回了事。检阅仪式中,镇里又打

    破往年规矩,让大小桑园的两辆彩车并驾前行,岳鹏程见此情形,未等分列式开始,

    传令大桑园的车马人众,开足马力从检阅台前穿过,径直回村去了。此事使岳鹏程

    与镇党委关系骤趋紧张。蔡黑子又赶来一阵咸言淡语,岳鹏程与镇委新调来的正副

    两位书记便对峙起来。镇委书记虽是顶头上司,对岳鹏程也奈何不得。撇开其他原

    因不讲,一,其人确有贡献、威望,许多时候许多方面要靠他支撑门面;二,大桑

    园现在这个局面,根本找不出也不可能找出代替岳鹏程的人。为了缓和关系,“五

    一”后镇委书记特意找到岳鹏程家里,作了一番说明和解释。从岳鹏程方面说,芥

    蒂虽然已经结下,却也不愿意把与顶头上司的关系搞到对自己不利的地步。经过几

    个月时间,双方关系已经有了改善。但不想又碰上个邢老造访,使关系有形无形中

    出现了某种回潮。今天镇委副书记,实际上是代表镇委书记疏通、巩固感情来的。

    岳鹏程洞若观火,好言笑语之外,吩咐搬来两盆正开着花的扶桑,让随镇委副书记

    来的司机带了回去。

    送走镇委副书记回到办公室,齐修良、大勇忽然推门而进。岳鹏程鲤鱼打挺似

    地弹跳起来,与两人握了握手,将门销紧,示意让两人挨近自己坐到沙发上。

    “人领回来啦?”

    “领回来了。”齐修良回答。

    “怎么个精神?”

    “副省长批示,说是严重违法乱纪行为,要求退还石衡保原先承包的果园,对

    责任者严肃批评。还有,今后如再发生类似事件严加追究。……”

    “石衡保有么要求?”

    “要求赔偿这几年的损失……”

    “要求你赔礼道歉,为他恢复名誉。”大勇插进一句。

    “你们怎么答复的?”

    “按你的意思,全部应承下来。”

    “没有把石衡保破坏果树的情况反映反映?”

    “反映了,人家很严肃,说已经查过了,石衡保砍的是病树。……”

    “石街保现在哪几?”

    “家里。

    “这些情况还有谁知道?”

    “没有。除了石街保就是我们俩。”

    岳鹏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站起来说:“你们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一夜没阖眼

    吧?先回去休息,其他事以后再说。”

    齐修良和大勇把一肚子要说的话,都吞回肚里。岳鹏程等他们出门,立刻拿起

    电话,吩咐话务员通知胡强和岳建中来见他。

    那天,岳鹏程让老鹰捕捉红毛兔子的企图没能实现。但对付石衡保这个试图要

    栽他这只“老鹰”的“红毛兔子”的办法,经过几天的酝酿已经成熟在心了。在他

    的领地里,他的臣民们只要好言好语笑模笑样,什么事情都好商量。有谁要战着毛

    跟他过不去,他决不让你喘一口匀乎气儿。“你有本事闹我有本事治,你能向上告

    我能向上反告。反正你是个人我是组织,你是群众我是领导,你的小命攥在我手心

    里,看谁最终败在谁手里。你要下狠茬子栽我,让我活不下去?好,你就不要怨我

    对不起你!岳鹏程生来一副英雄胆,临死也要捅你两刀子,抓一个垫背的!——这

    就是岳鹏程处理石衡保这类人物和事件的“原则立场”。

    胡强和岳建中很快来了,扑愣着两双眼睛,等候着岳鹏程的指示。

    “石衡保回来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两颗扑愣着眼睛的脑壳,一齐摇摆了一下。

    “这小子告状到底告赢了。上边有令,合同要恢复,果园要退回,再出了事要

    追究。”

    愕然。两双扑愣的眼睛同时僵直了。岳鹏程故意停顿住,察看着面前两位亲信

    大将的进一步反应。

    “妈拉个巴子,这是谁的令?”胡强忿忿然。

    “果园退回给他?那还让不让咱们活啦?”岳建中阴沉着脸。

    “暖!你们服不服,这个令还非执行不可味!你们看怎么办吧?”

    “非执行不可?……”激愤中带着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中到底找到了出路:

    “我们听书记的!”

    “听我的?我有么办法?就算我出出点子也是帮你们的忙。反正果园是你岳建

    中的,人是你胡强的,上边追究下来我顶多是个官僚主义。”

    胡强、岳建中听出话音。目光对视了片刻,说:“书记,你说吧,我们保证把

    这件事办好,保证不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有过话就是了。”

    “那好。我有两句话,你们自己去领会。”岳鹏程压低调门,“建中一句:果

    园退回,但不能落到石衡保手里。胡强一句:石衡保死了你负责,跑了你负责。

    办公室里静得疹人,手表嚓嚓的脚步和窗外梧桐叶坠落的声音,仿佛也清晰可

    辨。胡强和岳建中费力地咀嚼着各自得到的指示。岳鹏程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两个

    人似乎已经领悟了,正小声商议着协同方案。

    “书记,你还有别的指示没有?”

    “就这两句话你们执行不好,将来的苦头就够你们吃的!”

    “书记,你放心!”

    “书记,你看好吧!”

    岳鹏程瞅也不瞅两位大将,只把手朝外摆了摆,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是一○一

    政委送的,说是刚从武夷山搞回的“大红袍”,过去是专绪皇帝老子进贡用的。那

    皇帝老子果然口福不浅,杯盖一启,未经入口,已觉茶香袭人。岳鹏程吮一口细细

    品了品,随之大口吞饮起来。

    与胡强、岳建中领受任务同时,石衡保七十三岁的二大爷,正打发人越过马雅

    河桥,去找石硼丁儿回来见他凯旋归来的老子。

    小桑园要招收石砌丁儿去做半工半读的特殊“职工”,开始时石硼丁儿怎么也

    不肯相信、不肯应声。小玉几次找到这位二大爷,靠着这位二大爷作主,石硼丁儿

    才十分勉强地、怀着一腔疑虑地过了马雅河桥。

    那天上午,石硼丁儿跟随小玉来到小桑园小学时,正赶上课间休息。不同年级、

    性别的孩子们,在那座花园式的宽敞的校园里尽情地欢跃着。小玉拉着局促不安的

    石硼丁儿出现在院中,并且介绍了一声:“同学们,这就是咱们新来的同学石小朋!”

    孩子们立刻就把石硼丁儿包围往了。女同学接过他的书包,男同学搂住他的脖子,

    一位幼儿班的小朋友则抬起脸望着他的眼睛说:“小朋哥哥,你怎么迟到啦?”经

    历了多年苦难,心已经变得又粗又野的石硼丁儿,突然扑到小玉怀里,落下了一阵

    滚烫的泪雨。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听着老师亲切暖人的话语,石砌丁儿恍若生

    活在神话的世界里一一这里没有欺诈,没有冷酷,没有仇恨,比起上看到的神

    话世界,也不知要好出多少倍呢!

    石硼丁儿的半工半读,实际上只是一个名义。上午补习功课下午让他温习罢了。

    只是石硼丁儿把书丢得久了,补习几乎要从头开始。又加流浪得心里发野,每每把

    温习的事儿,丢进鱼塘长满绿苔的水里和果园挂满果实的枝叶中了。

    今天上午作文,题目是(我美丽的家乡)。石硼丁儿写好后。老师特意让他在

    全班朗读了一遍,并且把他好一番夸奖。石硼丁儿多少年中没有得到这样的荣耀和

    幸福了。他只觉得身上仿佛长了翅膀,下课后立刻飞也似地奔上马雅河大堤,奔上

    秋田的无边的原野,尽情地奔跑着、呼号着。阳光是那般美好!秋色是那般美好!

    人生是那般美好!石硼丁儿童稚的心中,再次闪耀起生活的七彩光环!

    石硼丁儿终于跑得累了,倒在果园中的一片金色的草地上了。他在草地上躺了

    许久,让心绪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了许久,才渐渐平缓下来。他想起老师让复习的

    多位数乘法,爬起,找一块平坦的地场,用树枝在地上演算起来。他算得好不得意,

    直到彭彪子“扑沓扑沓”来到面前才停下。

    “耶!彪子叔!”

    彭彪子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数码子,偏着脑壳道:“你这小兔崽子,这是摆弄

    的么戏法?”

    “你不懂!”石硼丁儿嚷着。

    “嘻,胀包啦!不是求你彪大叔放大鹰的时候啦!”

    “人家这是功课,你又没进过学!”

    “这么说,那儿子真让你进学堂啦?”

    石硼丁儿去小桑园前跟彭彪子说过。彭彪子一口咬定:天下哪有这种美差使!

    不是骗你去出苦力,就是有人存心要你的猴,要不就是哪个坏种想瞅机会给你耗子

    药吃!石硼丁儿去后,彭彪子着实为他吊了一阵子心。自然,他更多地还是为的缺

    了个帮手和好作伴儿的。

    “当然啦!俺二大爷说了,人家官子叔跟他爹原本就不是一码子事。他爹那是

    个么东西!……”他想起那一日彭彪子落到他身上、屁股上的木棍石块,顿住不说

    了。

    “妈拉个巴子!天底下还有这种事儿?”彭彪子心里犹自疑疑惑惑。

    石硼丁儿又趴在地上写写划划。

    “写个毬!费些老牛劲,屁用!”彭彪子把老鹰朝一棵树枝上擎,同时发表着

    评论。

    “那你彪子叔摆弄老鹰屁用啊?说飞就飞了个毬!”石硼丁儿听得刺耳,反唇

    相讥。

    “飞了个毬?石硼丁儿,是个精儿!精儿个毬!”

    彭彪子不把老鹰朝树枝上擎了,在石硼丁儿眼前晃了晃,猛地一颠胳膊,老鹰

    一个蹿儿飞起;先是贴着地面、果树梢顶,随之升人空中,盘旋着、翱翔着:越飞

    越高,越飞越远。

    “不好啦!彪子叔!”石硼丁儿惊出一身冷汗。

    彭彪子像是无事一样,随手摘下几颗又红又大的山楂,躺到地上。石硼丁儿紧

    张地注视着天空。天空中的老鹰,转眼间消失到山那边望不见的方向去了。

    “飞啦!彪子叔!老鹰真的飞啦!”

    石硼丁儿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彭彪子似是“彪”劲发作,眯缝着小眼睛瞅也

    不瞅石硼丁儿,只是得意地啃着果子。望着空荡荡的天空,石硼丁儿沮丧地一屁股

    坐到地上,两行泪珠悄没声息地滚落下来。他恨自己不该跟彭彪子怄气,把只老鹰

    给怄飞了。他跟老鹰可亲哩!要不是进学校,他是宁愿跟老鹰厮守一起的。

    仅仅过了一刻工夫,没等石硼丁儿脸上的泪水抹干,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串叮

    铃铃的脆响,老鹰神奇地出现了。神奇出现的老鹰贴着果树梢头盘旋几圈,稳稳地

    落在了彭彪子胳膊上。

    彭彪子亲呢地赏了老鹰几口肉食儿,同时冲着石硼丁儿揶揄地叫:

    “飞了个毬!飞了个毬!”

    石硼丁儿惊喜地直想上去抱住老鹰亲几个嘴儿,却忍住,悻悻地坐下,冲彭彪

    子反击说:

    “那你彪子叔,也不能说我学习有毬用啊!”

    “哎!就是有毬用!你划上一年能划出只老鹰来?毬!”

    “划不出老鹰,我可能给老鹰算帐味!”石硼丁儿皱皱眉头,说:“比方你彪

    子叔一天抓十只兔子……”

    “毬!十只?你个兔崽子赶得起来?”

    “比方你彪子叔一天抓五只兔子……”

    “昨儿只抓三只!”

    “我是打个比方。比方你也不懂?比方就是……这么说吧,你彪子叔一天均衡

    均抓四只,四天一共抓几只嘞?”

    “一天四只,四天……”彭彪子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着,把手指掰了几遍,似

    乎费了好一番脑子,才说:“你觉着就你精儿!一天抓四只,四天抓四十只呗。”

    “四十只?那你彪子叔成兔子大王啦!四四一十六,十六只!”这次轮到石砌

    丁儿揶揄地叫了:“有毬用!有毬用!”

    两人战了个平手。一个“哈哈”,一个“嘻嘻”,一个骂着“小兔崽子”,一

    个喊着“彪子叔”,乐成一团儿。

    正在这时,报告石街保凯旋的使臣到了。

    “俺爹真的官司打赢啦?”石硼丁儿听过报告,又问。

    “是你二大爷说的。”

    “啊——”石硼丁儿一个高儿蹦起,原地打了一个旋儿,威威武武地站到彭彪

    子面前:“彪子叔,这回你还骂不骂俺爹啦?”

    彭彪子困惑地眨了眨眼,好象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俺爹打官司赢啦!俺爹回来啦!——”

    山谷里、天空中响起一片回声,瓮瓮嗡嗡,好一会儿才远去了、消逝了。

    “妈拉个巴子!这也能是真的?”彭彪子半喜半疑,摇摇头晃晃脑,又摘下几

    个山植果子嚼起来。

    石硼丁儿回到家中时,院里站着不少人。多是石姓家族的亲邻老少。正在听石

    衡保绘声绘色讲述见到副省长,和齐修良、大勇去省城检讨、接受处理的情形。

    三十九岁的石衡保与三年前承包果园时相比,已经全然换过一个人了。三年

    “告状专业户”的生涯,给他留下的最鲜明的印记,就是那一头白发,一头如雪如

    银的白发!白发是去年春节期间莫名其妙遭到拘禁,在派出所的黑屋子里度过冰冷

    绝望的二十天之后,突然出现的。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头!命运过早地剥夺了

    石衡保青丝罩顶的年华,把他打人到白发凌巅的行列!那一头白发,引起了多少人

    的震惊和同情啊!半月前,他凭着同情的人们的指点,贸然出现在副省长面前时,

    副省长也不禁为那一头白发感慨良久。“老石,凭你这一头白发,这件事我这个副

    省长也要管到底!你回去,问题如果解决不好,或者以后再出风波,你就给我写信

    或者来找我好啦!”离开省城前再次见到副省长时,副省长叮咛说。

    石衡保三年的冤情,家破人亡的冤情,终于得到了昭雪。作为一名归来的胜利

    者,他完全有权利、有必要让关心过、同情过他的人,甚至指责过、打击过他的人,

    都来分享他的如喷如涌的欢乐的。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一次我是亲眼见啦!省里领导说了,只要

    咱们行得端走得正,任谁也别想欺压咱们!共产党的天下,到底跟国民党那时候不

    一样啦!”石衡保演讲似地发表着他的感想。

    “爹!——”

    院门外一声喊。石衡保和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盯向门口。

    石硼丁儿鸟儿似地飞了进来。然而,他瞅着那个盯住自己的人,猛地站住了。

    “朋子!”石衡保喊着迎过来。

    石硼丁儿躲闪着,仿佛陌生人似地打量着他。

    “朋子,这是你爹!你爹怎么也不认得啦?”二大爷扯住他的胳膊。

    石硼丁儿的目光,停在了石衡保的那一头白雪上。石硼丁儿的爹身强力壮,哪

    儿来的这一头雪花?哪儿是这么一副瘦弱苍老的模样?

    石衡保的泪光在眶子里流动。那雪花和苍老,他自己又何曾讲得清楚明白呀!

    “爹”

    “朋子!”

    “爹呀!……”

    父与子,生疏与亲呢,期待与盼望……无尽的一切情愫,都在交汇的泪水中会

    合了。

    留下同情和安慰,亲邻们退去了。夕阳投下长长的影子,石街保和石硼丁儿尽

    情地领略起相会的欢乐。

    “朋子,爹给你做饭。”

    “晌饭你没吃呀,爹?”

    “是给你做夜饭。”

    “这才几点哪!你就……”

    “爹今天夜饭不在家吃。咱官司赢了,他们要给咱赔情儿,还得把合同和果园

    子都还咱。要我去,你懂吗?”石衡保极力想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

    “不!爹!咱不去!”石硼丁儿喊着。

    “朋子,得去呀。不去那合同和园子……”

    石衡保还有一层无法跟儿子讲清的意思:尽管这次官司打赢了,咱到底是在人

    家房檐底下过日子。人家赔情道礼是看的上边领导的面子,咱要不去,往后的日子

    还过得好?尽管副省长留下话让有事就去找他,咱一个老农民能真的时不时去找人

    家大领导的麻烦吗?

    石硼丁儿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这些,只是嚷着:

    “他们坏!爹!他们要杀了你的!”

    好像爹真的被杀了似的,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他们敢!”石衡保被儿子感动了,面庞上旋即泛起一层青紫。那青紫被西斜

    的太阳一映,镀银似地铮铮闪亮。“我一封信上去,叫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一刹那,石硼丁儿抹去了淌到嘴角的泪水。他觉得自己和爹顿时成了比海灯法

    师和李连杰还要本领高强的,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第十九章

    因为肖云嫂几天病情不稳,血压忽高忽低,心跳时快时慢,心情也时而沉闷时

    而亢奋,小玉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身边。羸官建厂的事正处在紧要时刻,白日里

    马不停蹄四处奔忙,晚上还要代替和陪伴小玉照料肖云嫂。不过几天工夫,两人就

    像吞了垫的老鹰,脸面上油光滑润的一层被生生地刮了下来。

    下午,陪同请来的两名工程师考察过工地现场之后,羸官匆匆地又进了马雅河

    对岸的那所小院。按照羸官的意思,这个小院和小院中的一切。早就应该扒掉重建,

    或者一丢了事,搬到河对岸的小楼里去住了。但肖云嫂不肯。说她一辈子就是从草

    房小院过来的,不愿意人快死了,再去找那个舒坦的麻烦、不方便的新鲜。小玉是

    从来不肯违了奶奶心意的,羸官自然也只能作罢。

    肖云嫂吃过药正在休息。小玉撑着疲惫的脑袋倚在炕边,见羸官进屋,把屁股

    向里挪了一挪。

    “奶奶好些啦?”

    “心律总算稳了,血压还是高。多亏吃了活心丸。”小玉递过感激的一瞥。那

    活心丸是羸官两天前,托人从省立医院高干病房买回的。

    “我在这儿,你快去躺一会儿。”羸官说。

    小玉不回答,只把一只绵软的手伸进羸官掌里,把半边身子和脑袋情到羸官肩

    上。羸官就势扶住她,同时把身子侧了侧,搅起另一只胳膊,使小玉几乎躺进他怀

    里。接着,在她疲惫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小玉实在是太累了,眼睛一闭,立刻便进入了睡态。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这个

    苦命而又纯洁的姑娘说来,有什么样的宫殿和席梦思,能比她的这个“坏小子”羸

    官哥的怀抱,更使她感到安全、舒适和香酣呢!

    忽然,肖云嫂发出一声梦呓似的呻吟,既轻且短。小玉旋即惊醒,揉一把眼睛,

    伏到肖云嫂面前听了听呼吸,轻轻唤着:“奶奶,奶奶。”

    肖云嫂是睡过一觉来的。老人觉短,久病的老人尤其如此。她的仍然有些浮肿

    的眼皮掀了几掀,露出一条缝隙。她看到羸官,印满岁月艰辛的面庞上,透射出一

    缕金黄。

    “还忙厂子呀,小官子?”

    “场地定下了,争取早开工哪。”

    “好,早开工好。……学习哪?没忙丢啦?”

    “没哪,奶奶。”

    肖云嫂一向最关心的是学习:小玉的学习功课和羸官的学习毛主席著作。

    “这就好,这就好哇。不管谁怎么说,事儿再怎么变,毛主席的话不能违了。

    你说对不,小官子?”

    “对,肖奶奶。”

    对这位卧病多年的革命老人,羸官能说什么呢?肖云嫂的历史功绩,始终是他

    所敬仰的。但涉及到现实改革和工作,他和小玉自有一套章程,并且有约在先,尽

    可能少让老人忧虑和挂心。

    “奶奶,你病刚好,还是歇着吧。”小玉拉着羸官要进里屋。她生怕引起肖云

    嫂的兴奋或激动。兴奋和激动对于肖云嫂意味着什么,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肖云嫂却抓住羸官的手不放:“奶奶闷着难受,跟你小官子哥说说话不打紧,

    啊!”

    小玉只好退去,退去的同时朝羸官示过一个眼色。羸官知道那是不许他多说话

    的意思。

    “你爷哪?你爷回来这几天,都忙些么事儿?”

    “忙着作报告讲传统哪。”

    岳锐回来,羸官只特意回去看望过一次。第二次回家又没碰见面儿。爷孙二人

    没有细谈。一是没单独凑到一起儿,二是羸官不愿意把与岳鹏程的那些陈芝麻烂谷

    子翻出来,让老人徒增烦恼。

    “他对你爸都说了些么个?”

    羸官并不清楚,但为了安慰老人,说:

    “俺爷说了,事业要干,不能违着章法胡来。”

    肖云嫂满意地似乎带着几分醉意地闭上眼睛。岳锐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消

    息,但她不许羸官和小玉去向岳锐讲一句与自己有关的情况。为的什么,她自己似

    乎也讲不清楚。或许因为自己的情况牵联着岳锐的儿子?或许是想看一看这位如今

    的岳锐,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使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是的,确确实实是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四十几年前,当肖云嫂冒着巨大的危险,把岳锐背回家中时,除了对鬼子的仇

    恨和对抗日武装的拥戴,也包含着对那位英俊威武的“岳司令”的喜爱。虽然这种

    喜爱,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并无一定目标的欣愉。当她失去了“命根子”,何尝

    没有悄悄地把“岳司令”当成自己的“命根子”。这种感情好象是在为那个正规部

    队的副团长送行时突然被发现的。那是柿子树点燃起满山灯笼的时节,她和他一言

    不发地站在那个如梦如画的山坡地上。当军号响起,岳锐庄重地举起右手行礼告别

    时,她几乎没有失去控制,几乎没有扑进那个期待已久的怀抱。……后来,当她收

    到那个正规部队副团长的几乎是毫不掩饰的追求的书信,她,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

    青年女子,又何尝没有过许多被风暴袭扰得难以成眠的夜晚!……那的的确确是个

    难寻难得的好小伙子!可是那算什么呢?要人家感恩报德吗?要扯自己队伍的后腿

    吗?要让人家笑话我肖云嫂舍了孩子,是为了寻男人吗?……内心里的矛盾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