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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3 枫叶荻花秋瑟瑟第25部分阅读(2/2)

到上次那间挂着竹帘的卧室似的空房里,说:“等一等!”

    这间非常简陋的卧室,仍旧是那张铺盖都很旧的竹床,加上两把木椅和一把藤茶几,也仍旧是一个堆满旧书报的旧竹书架。窗台上依旧胡 乱放着牙刷、牙缸。

    家霆快要见到舅舅了,心里激动。刚坐下一会儿,果然看到门帘一掀,像上次似的,穿半旧西装、头发粗硬倔强的忠华舅舅出现在面前了 。家霆站起来叫了一声〃舅舅”,说:“我同爸爸好想你啊!”看到舅舅开阔的前额和刚强下撇的嘴角,他感情上满足极了。柳忠华上来搂抱着 他,拍拍他的背,用深邃带感情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说:“家霆,看到你太高兴了!”

    两人一同对面坐下。柳忠华坐在竹床上,家霆坐在靠背竹椅上。地方的简陋,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在上海沪西工厂区那所破旧弄堂房子的 后门灶披间里见面的情景了。革命者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清贫!他仔细打量着舅舅,舅舅开阔的前额上皱纹深了,嘴角和那执拗深邃的眼睛仍同以 前区别不大。干燥粗硬的黑发中夹杂着一些银丝,说明舅舅的辛劳。但舅舅那种昂扬抖擞的样子使他高兴。

    柳忠华点头微笑:“我也想你们!《明镜台》每期都看,办得不错呢!凡是人,都得有一种美妙的理想和信仰吸引他们,使他们为之奋斗。 你们父子两代人,现在似乎都为一种新的信仰和追求走到一起来了。我很高兴看到你们的变化与进步。”

    家霆开门见山地问:“舅舅,找我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柳忠华点头:“是的,两件事,都重要!”他摸出香烟来,擦火柴,说:“先谈第一件,我想同你一起回上海和南京去一次。”

    家霆感情复杂,以为没有听清,或是听错了,说:“您同我一起回上诲和南京?”

    柳忠华亲切地点头,他那夹杂有银丝的黑发在头上晃动,“是呀,我们先到上海,再去南京。”

    “怎么去呢?”〃坐飞机去。”〃坐飞机去?”家霆简直惊讶了!忠华舅舅常常会做一些使人

    难捉摸难料想的事,禁不住问:“去干什么呀?”

    香烟味散布在空气中。柳忠华说:“国民党不久要还都南京了!前些日子,在与国民党和谈过程中,就提出要在南京、上海出版《新华日报 》。我们要让国内外广大读者及时听到正确的声音。他们自然百般刁难。但准备出报的各项工作都在筹备并进行。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找到合 适的房子让报社应用。”

    家霆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马上想到了南京潇湘路的房子。

    柳忠华声音低低地说:“在法西斯恐怖下,一般人是不敢也不愿把房子提供给共产党的。更何况报社的用房,既要有编辑部,又要有印刷 部、营业部,还要有全体职工住的宿舍,需要一定数量的房子。因此,我就想到了你。”

    家霆慨然问:“是需要南京潇湘路的房子吧?”

    柳忠华点头:“是的!我以商人面目回去。你们家现在就你们父子两人,将来是否都回南京电不一定。复兴大学是要迁回上海去的。《明镜 台》将来在什么地方办,恐怕也未定吧?如果,你爸爸在上海,你也可以在上海办刊物做记者嘛!所以,潇湘路的房子,卖给或者租给《新华日 报》都可以。”

    “我同爸爸去讲,他一定会同意的!”

    柳忠华思虑周密地说:“无论买或租,我都考虑过了。我以商人面目出现,作为中间人,花点钱找个律师签订一个买卖房产或者租用房产 的契约。你们拿到了契约,不怕国民党找麻烦。因为那是商人为了拿中间费干的事。《新华日报》拿到了契约也就有了产权或眷租赁权。而我 ,办过这手续后,谁也找不到我!这样,就很妥当,惹不了麻烦的。”

    忠华舅舅做事思考得真是周密,家霆点头说:“这样当然好!只是,爸爸过去的积蓄和这房产的房地契还在方丽清手里。钱给她吞了也就算 了,潇湘路的房子,是爸爸心爱的,一定要收回来!我回去同爸爸商量,我看没问题。”

    柳忠华表示同意,说:“同你爸爸说,请他一定支持一下。不卖的话,租也行。短期长期都可以。”

    “如果走,什么时候启程?”

    “当然越快越好。你除了同爸爸商量外,恐怕得料理料理自己的事。我在想:你完全可以用《明镜台》特派员的身分去京、沪一带,如果 另外再能有个报馆派你做特派记者就更好。可以写通讯回来发表。现在京、沪一带,强盗在'劫收',汉奸受庇护。重庆人都盼望了解下江情况 。你去后,一支笔大有用武之地!”〃去了再要回来行吗?”

    “可以!”柳忠华说,“我们如去,是坐美军的运输机去。我们可以通过军调部1的关系坐美军运输机去上海。如果你要回来,再给你设 法弄回来的机票。”

    家霆兴奋地说:“一个星期后走行吗?”〃初步定下来,二月二十号走,好吗?”〃怎么联系呢?”

    柳忠华笑了,“你做好准备,理好行装。二月十九日晚上,我会来找你。如果延期,届时再另定启程的日子。但估计不会延期的。”他一 支烟已经吸完,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再同你谈第二件事。”

    家霆正在想:是什么事呢?只见柳忠华从身边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家霆,说:“看看这信,银娣的!”

    啊!银娣的来信?银娣酷肖金娣的面容出现在眼前。顿时,欧阳杀心的倩影,上海环龙路和法国公园的许多如烟往事,都又浮上心头。他拿 起信来:

    柳叔叔:您好。

    分别那么长时间了,常常想念。有时,想念得太厉害了,我曾到杨阿姨墓前看望她。阿姨安息在那里,墓牌上两行金字〃生如春花之灿烂, 死如秋枫之壮丽〃一直激励着我。

    1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中旬马歇尔来华后,一九四六年一月,根据协议,由张群、周恩来、马歇尔组成三人小组,并且同时成立了军事溺处 执行部,负责调处国共双方的军事冲突,监督双方执行停战令。

    天亮了!真高兴,感想三天三夜说不完。不知您现在怎样了?带上这信,希能收到。

    您走后,我一直在欧阳家。欧阳一直同兴茂贸易公司合作做生意。物资不断送往老地方。他先是为了赚钱,后来老家来人通过公司找他, 劝他不做汉奸做出具体表现。他有转变。但去年九月.环龙路住处被重庆来人查封,他夫妇失踪,下落不明。我也离开环龙路,现在沪东正康 纱厂工会。

    家霆在哪里?请代问好。大前天,有件意外事。在霞飞路上碰到了素心。她独自在〃白拉拉卡〃门口排怀(徘徊)。见到我后,十分冷淡。问 她许多事,都不讲。也弄不清她到底在干什么。把她家的事告诉了她,她听了无动于中(衷)。我觉得她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问她住址也不 说。同她分手后,远远跟着她,想看看她住在哪里,但她独自走向法国公园,在喷泉边大雪松旁站了很久很久。我因为有事,后来离开时,她 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见她这样,我心里难过。她过去待我不错。怎么会这样的呢?倘见到家霆,把这告诉他。

    上海人怨声再(载)道。敌伪统治时,强迫百姓按二与一之比,用法币兑换中储券,以法币四折兑换联银券。现在规定中储券二百元兑法币 一元,伪联银券五元兑法币一元。翻来覆去,老百姓手中仅有的一点钱都被收(搜)刮光了。现在劫收大员都在〃五子登科〃1,大抢房子、条子 、车子、女子和票子!大发胜利财!物价飞涨,工厂停工,商店停业,真是水深火热。民谣说:“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你这重 庆人,什么时候回来?……

    家霆心潮起伏地念着信,看到写欧阳素心的一段时,眼眶都红了,心里明白:我寄到上海环龙路去的信,银娣并没有收到。

    第 八 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1946年2月一l946年3月)

    抗战胜利结束时,内战危机立刻摆在面 前。当时人人都面临抉择。头脑清醒的进步人士明白,惟有站在正义一方,对发动内战者进行谴责 ,并以无惧于战争的态度对待非正义的战争,是应持的正确态度。

    只是,战争终究是可厌、可恶的事。历史经验表明:为了避免战争,促成社会中全体人民既能明确区别战争的性质,又能有和平意识的觉 醒,是人们对自己生活与未来应负的责任!

    一

    家霆和忠华舅舅以及同阵的五个人,中午在重庆白市驿飞机场上运输机时,手里拿的〃机票〃仍是一封打字的英文信。信的名单上七个人, 家霆按照舅舅的嘱咐,冒名顶替一个名叫〃吕文俊〃的人。在英文信上,七个人名上端写的是〃中共代表团成员”。他在上机前就认出在其他五个 人中,有一个个子矮小、身体显得衰弱、沉默和蔼的人,就是做过重庆《新华日报》总编辑的潘梓年。他有一次曾在一个记者招待会上见过潘 梓年,姗姗大姐指点告诉过他的。上机时,一个美军中尉在银色四引擎的c一54运输机旁点名,点到名的人答应一声就从架着的舷梯走上机舱。

    这种美国大运输机面对面安着两排长条的帆布座。机舱后尾装载了一批木箱。除了这七个中国人外,只有三个美国军人,看军衔都是士兵 ,其中一个是黑人。他们同中国人保持距离,都坐在后边。

    天气晴朗,飞机平稳。在云层上飞行,透过机窗,看到了蓝天和明媚的阳光。有过上次从重庆坐飞机到广西来回的经验,家霆已没有第一 次坐飞机时那种兴奋和激动了。柳忠华坐在他身旁,穿了西装,风雨衣,头戴礼帽,时髦漂亮一些了,随身带一只皮箱。那五个人:潘梓年带 点〃土〃气,穿着长袍。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黑头发,苏北口音,穿的西装;一个戴礼帽的中年人,戴眼镜,穿黑大衣,走路和行动慢悠悠的 特别稳重。一个面上总是爱带着笑容的中年人,知识分子气很重。另一个比较白胖的青年人,穿一套西北粗毛呢的中山装,蓝得发紫,做工粗 糙。他朴实又精明强干,估计是个秘书之类的人,会讲英语,同美国人打交道、办理杂事都是他出面。他们每个人也都带着些小皮箱、提包等 物件。在机上,大家很少讲话,家霆偶尔听到他们在谈论郁达夫,好像是说:郁达夫在南洋,后来逃到苏门答腊,坚持抗日,被日本宪兵秘密 杀害了。他们在谈:“这场战争死了多少好人呀!”〃他对新文学的贡献和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可磨灭。”〃应当肯定他纪念他!”

    家霆估计他们该都是文化界的人士,但他明白:同舅舅在一起,许多事不问为宜,听着就是。他左边坐的是柳忠华,右边是那位脸上带笑 的中年人。柳忠华沉默着,家霆也就沉默着。

    除了偶尔从机窗里向外望望外,家霆头脑里不断像机器转动,出现许多场景。这次启程,童霜威表示支持,潇湘路房屋同意租借,由柳忠 华全权办理。补契的事,燕翘同南京市长马超俊熟识,姗姗大姐和寅儿特地让家霆带了一封燕翘给马超俊的信去。童霜威自己也写了一封信给 马超俊提出旧契失落请发新契的事请予支持。家霆未把《新华日报》租房的事向姗姗大姐和寅儿透露,只说:“有个亲戚要去南京租房子,我 们准备把潇湘路的房子租出去。来去机票由对方设法。趁这机会,去京沪写一批稿件,并为《明镜台》在京沪扩大发行做点工作。”姗姗大姐 和寅儿都同声赞成。除了给《明镜台》写特稿之外,姗姗大姐所在的报馆让家霆挂个〃京沪特派员〃的名义,写一系列反映京沪最新情况的特写 、通讯。至于在南京、上海逗留时间的长短,由家霆视具体情况决定。家霆在忠华舅舅同意后,将上海银娣的地址留给了她们和爸爸,作为信 件联系地点。南京联系地点,则由家霆到南京后再定。在这中间,家霆原来在学校的老师、《时事新报》的总编辑汪言时,也约家霆挂个〃本报 特派员〃的名义,写一批京沪见闻特写、通讯稿。家霆赶印了记者名片,带了证件,做好了启程前的一切准备,如期随柳忠华离开了重庆。

    现在,在飞机航行途中,除了思念爸爸,家霆不由得想念起寅儿来了。这个开朗活泼的美丽姑娘,自从收到那首英文小诗后,一直克制住 感情,把全副精力都用在学校和《明镜台》的工作上,却又时时使家霆感到她对他的关心。分别时,她说:“'倜傥'!努力找找欧阳吧!……” 她的声音和态度十分真诚。她的心是光明洁净的。家霆深深感动。家霆觉得:这种人世问的美好感情是无价之宝。欧阳给过他这种感情,现在 寅儿也给了他这种感情。人只要经历过一次这种感情,就很幸运了,而他却经历了两次。康德说过:“有两件事使心灵充满敬畏——一为天上 星辰,一为人心之道德。”寅儿的话像天上的星辰,充分体现了她心上的道德。

    他当时向寅儿点点头,说:“谢谢你,'猫'!”除了用真诚的〃谢谢〃来表达,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却像闻到芳馨的花香似的,心头长 久地保持着美好的感情与感觉。此刻,坐在飞机上,他突然感到:离开寅儿,忽然有了一种与离开欧阳一样的失落感。爱过而失去,哪怕短短 的失去,为什么如此不快而难耐呢?

    飞机在晚上就要到达上海了。与欧阳素心一同在上海相聚时的种种情景,如在目前。有一次,她笑着说过:“你的一切我都可以舍弃,只 要能留下你的心!”可是,现在,像断线风筝一散千里。她的心在哪里?她现在怎样了呢?银娣信上说起她的种种,为什么她竞变成这样?

    机声轧轧,耳朵胀痛,痛得难以忍受。西斜的阳光明亮地射进机窗,使他想起惠特曼的着名诗句:“面对太阳时,阴影将落在你的背后。 ”窗外棉絮似的云团,像海涛翻滚似的在缓缓移动,遮住了视线,看不到下边山川、河流和一切,使人产生了悠长、寂寞的旅途心情。

    他想起了流行在重庆的一首打油诗:“八年沦落彩云间,千里江山不得还,两岸义民啼不住,飞机已过万重山。”这是讽刺劫收大员坐飞 机回下江的。打油诗并不高明,他却因此想起了可怜的〃姑苏断肠人〃老钱和钱嫂。

    家霆觉得自己真是幸运,也忒奇特,常有许多一般人所难以遭逢的经历降临到身上来。一九四二年酷暑同爸爸和忠华舅舅一起逃出孤岛, 步行经过战乱中苦难深重的中原大地入川。现在,又同忠华舅舅忽然坐着美军飞机回沪了!那时,抗战的胜利还很渺茫,现在抗战已经胜利。但 ,抗战胜利的欢乐感在他心上已非常微弱。有人说:乐观的人在每种忧患中都能看到机会,悲观的人在每个机会中都看到一种忧患。他并不是 一个悲观者,只是他看到胜利后布满在喜悦中的严峻形势,面临的令人拍案的腐败统治与尚不可知的灾难阴影,使他的心一刻也无法平静,就 像这昂首前进的飞机航行时引擎和马达的震动,强烈而不停歇。

    柳忠华递了几块牛奶糖给他,说:“耳朵疼吧?听说吃点糖嚼一嚼可能会好些。”家霆看到舅舅又将糖传递给那几个人吃。

    天色随着机行在逐渐变暗。太阳消失在云层后面。当银色的四引擎的c一54经历过六个多小时的长途飞行,临空到达上海时,机舱里的人打 破平静活跃起来了。”看哪!上海到了!”〃下雨!”高个儿、苏北口音颇有大学教授风度的人在说。 .家霆把头挤在座位旁的圆形小窗前向下 俯瞰,心里感叹:“啊!上海!我回来了!”他深深动了感情。飞机已在绕着圈子下降。从圆形小窗里看下去,夜晚的上海被大雨淋得水汪汪的 。但,可以清晰看到的下面的大上海,仍然是一片灯海烘托。从那些炫眼的灯光来看,上海的繁华是重庆难以比拟的。飞机更加低飞,看得更 清楚了。跑马厅漆黑地静躺在灯火之旁。南京路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千变万化。

    飞机渐渐降落,连汽车和电车也可隐约地看到像爬行的甲虫和蜈蚣。就是这样,家霆怀着一个游子重返慈母怀抱的心情,降落在上海江湾 机场。

    柳忠华带着家霆同那五个人在出机场时分手了。有出租汽车招徕生意。柳忠华和家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进城到北火车站。汽车司机戴顶咖 啡色的鸭舌帽,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路上,柳忠华和家霆同他聊天,问他些上海的情况。想不到司机竟是去年年底才从重庆回来的,怨 气冲天地说:“刚回来时,用法币折合伪钞,感到重庆人在上海用法币买东西真便宜。辞别鸡年,迎来狗年,现在,上海比重庆更难过活。米 价三万多一石,猪肉一千二百元一斤。怎么得了?老子跑滇缅路时赚的一点钞票都要贴光了!,,他突然问:“带美钞来没有?今天涨到二千六 百元一块了!带来了准可赚一笔!”他额上皱纹很深,面颊宽阔,机巧精明的样子。”上海人对重庆来的人印象好吗?”家霆问司机。

    司机摇头:“坏透了!说重庆人是强盗、土匪!刚胜利时,见重庆来的人都尊敬三分,如今是不给你好脸子看。好多重庆人回来都带了抗战 夫人。重庆人来后物价飞涨。有人说:胜利了,重庆人来了,改变的只是日本人换了重庆人,物价从伪币换了法币。上海人说…天还没有亮'呢 !”他眯着眼开车,两颚有点冷笑的神气。”工厂里工人生活怎么样?”柳忠华关切地问。

    十十罢工!罢工!各大报馆,英商法商电车和公共汽车,永安、先施、大新、新新四大百货公司,许多工厂,连旅馆茶房都常罢工。你们看 看——”他用一只手指指外边,“就是那边,前天泥水业工人罢工请愿,被防护团开枪,打死了好几个工人!”

    “治安怎么样?”家霆又问。

    “不行!报上社会新闻里天天登的全是强盗抢劫、强奸杀人。跑马厅常枪毙盗匪,有的还是国军的下级军官。后来美国宪兵抗议,才改到江 湾去枪决!”

    “怎么轮到美国宪兵来抗议?”柳忠华问。

    司机挂下嘴唇的两角,打着哈欠:“跑马厅拨给美军军用了!”〃汉奸现在怎么样了?”家霆关心地问。

    汽车疾驶,经过虹口,由四川北路通过虬江路向火车北站方向开。行人和车辆拥挤,司机好像不想多说话了,摇摇头说:“弄不清!抓了些 芝麻绿豆大的小汉奸在开庭,有的交上几十万元铺保还可以获释在外。听说不少汉奸都变成地下工作者了!”

    一路上,广告牌子不少:蝶霜,安嗽露,艾罗补脑汁,蜜丝佛陀美容品……电影院在上演《怒火情焰》《泰山宝藏》《灵与肉》。霓虹灯 忽明忽灭,忽红忽绿。柳忠华和家霆决定在火车北站附近找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搭火车去南京。

    出租汽车到了北火车站,两人付了车钱和小费,先到售票处买了次日一早到南京的快车车票,然后在一家名叫〃新新旅馆〃的小客栈里住了 下来。两人在二楼开了房间,茶房来送洗脸水、泡茶。这时已近九点,两人懒得出去吃饭,叫茶房送两碗雪里红虾仁面来当晚饭。吃完面,家 霆建议到附近街上逛逛看看市面,就一道下楼。

    这种靠近火车站的旅馆,里边乱糟糟的。麻将声〃噼噼啪啪”,有人在呼幺喝六,有人在杯觥交错地吃喝。一些向导社的女郎打扮得花枝招 展,唇上涂得血红地进进出出。厕所里冒出刺鼻的尿臊味。门口路灯下全是吃食摊、水果摊。大饼油条、生煎馒头、馄饨、阳春面、咖喱牛肉 汤都有得卖。附近有浴室和理发店,街边成排地站着拉客的老鸨和〃野鸡”。柳忠华和家霆远远避着走。一边房屋墙上贴着些已被雨淋烂了的标 语,隐约看到〃誓死和资方奋斗到底〃〃不达目的誓不复工〃等字样。字是用红色颜料写的,淋了雨,血泪似的淋漓淌下来。见到一个书报摊,家 霆买了一份晚报。地上又潮又脏,柳忠华说:“回去吧,不逛了!”

    两人一同回到旅馆房里,柳忠华用一种厌恶的心情说:“民生凋敝,人心失望。现在长江冬令水枯,舟车缺乏,滞留在重庆的公教人员及 眷属四十多万都欲归不得,望断云山。一朝归来,看到这种情景,当作何感想!”

    家霆打开晚报,看到一幅大漫画,上面画的是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瘦的教师,手捧一只破碗,旁边一行黑体字标题,写的是:“罢工的惟 一例外者——教书匠!”家霆把画拿给柳忠华看,说:“原来,抗战胜利了,我有过美丽的幻想。现在,美丽的幻想,只像是一阵雾。拨开雾 ,看到的是废墟、眼泪、鲜血、饥饿与贫穷。”

    两人疲劳了,十点多钟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开了房钱,上火车去往南京。

    又坐在从上海往南京的火车上了!在记忆的天空中,留下了闪闪烁烁的星光。两人不禁都同时想起那年陪童霜威离开上海坐火车到南京的情 景。只不过,那时坐的是慢车,这次是快车。那时火车的窗户拉下了百叶扇,有的窗户用黑布帘遮着,沿铁路线有荷枪警戒的日本兵。现在, 日本兵已不见踪影,但火车中的拥挤、肮脏、零乱以及旅客的脸上、身上反映出的贫苦、哀愁仍旧相似。跑单帮的旅客男女都有,不少都席地 坐在走道上。有位子的乘客依然能泡茶,只是很少来冲水。

    从车窗里外望,沿途民房的墙壁上,有日本〃仁丹〃、〃中将汤〃、〃太田胃散〃、〃大学眼药〃的大幅广告,有日伪涂写的大幅标语:“日支携 手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东亚人民团结起来反对英美侵略〃、〃日中亲善、和平建国”,也有胜利后新涂写上去的大幅标语:“蒋主席万岁!中国 国民党万岁!”〃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有一条特别醒目的标语写的是:“热烈欢迎蒋主席胜利凯旋!”大约是前几天蒋介石飞抵上海、南京 视察时新涂写的,蓝底的字,色泽新鲜。

    车上〃叽叽喳喳”。邻座有两个模样像知识分子的人在谈天,用的是幽默讽刺语调。

    “……我看发横财的办法现在至少有五样!”

    “哪五样?”

    “劫收!造假钞票!跑单帮!做吉普女郎赚美金!出版汉奸内幕一类的畅销书!”

    “办法绝不止这五样!”〃你说说看。”

    “就拿汉奸做文章吧,赚钱的窍门就多得很。比如做律师帮汉奸辩护,敲汉奸竹杠,替汉奸出具地下工作的证明信,帮汉奸隐藏财物,都 能发大财!”

    说话的人嗨嗨地笑,边上听的人也嗨嗨地笑。

    后座有个江阴口音的人正在谈天。像讲故事似的讲给边上的人听:“……去年八月十五日晚,驻江阴日本宪兵队接到了日本天皇的投降命 令。宪兵都纵酒痛哭,哭得狂醉后,将关在宪兵队的十几个中国人都押出来用军刀乱砍。又将所有文件、木器什么的都用火点燃,将汽油浇在 中国人尸体上,连同房子一起烧光。十六日他们就大摇大摆开走了。”

    边上有人气愤地问:“杀的是些什么人?”

    “弄不清!当然是些抗日爱国的中国人哕!”

    听的人,一片唏嘘。家霆和柳忠华听了心里难受。

    粗野的谈话声、笑声,难闻的气息,呛人的香烟味,充满了整个车厢。火车〃乞卡乞卡〃经过昆山,经过苏州,后来又经过了无锡。从车窗 里望出去,二月下旬的江南水乡落寞、荒凉、萧索。景色依稀那么熟悉,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雪莱的名句:“历史是一首时间写在人类记忆上 的回旋诗歌。”在抗战中,家霆曾多少次从中华民族与入侵者浴血搏斗的历史中获得了力量与耐心。现在,家霆在了解今日的情况和揣测明日 会发生什么情形时,又觉得必须从回顾历史中去汲取新的力量和耐心了。他坐在那里,默默无言。柳忠华轻声问:“在想什么?”

    家霆轻轻把自己想的说了。

    柳忠华像掂过斤两似的说:“历史可以使我们明白许许多多事情,但我们所做的在以后也将变成历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正在参 加创造历史。愿这是一部有意义的有益于人民的历史。那么,为它出力,为它献身,一切都是值得的!”家霆点头,不断思索回味。

    过了无锡,周围的人越来越挤。过道里坐的人多数都只能站立着。家霆和柳忠华挤着匀出一个位置给一个两条腿似乎站不稳的驼背老头坐 。老头苍白的瘦长脸上刻画着痛苦的皱裥,手常常痉挛。二月里,江南水乡的阡陌与田地里,不像四川一片碧绿。这一带,过去日寇和汪伪曾 长期〃清乡”,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