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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3 枫叶荻花秋瑟瑟第28部分阅读(1/2)

    家霆同银娣后来分手各自回去,约定第二天上午九点在扬子饭店见面,一同去买那幅画。

    独自回到扬子饭店,最后一缕暮色消逝,房里已经暗了。家霆十分疲乏,开了灯呆呆坐在小沙发上,长达十几分钟。心里隐隐作痛,总甩 不掉见到欧阳那副样子造成的震撼。像有满天迷迷蒙蒙的白雾,把脑际遮掩得严严实实。无数往事,与欧阳在一起时的甜蜜与辛酸,在重庆两 次相逢时的喜悦与两次分离的悲戚,都搅和在一起。记不得谁说过的了:“渺小的爱,渺小的苦难;伟大的爱,伟大的苦难!”他轻声地像在 对欧阳谈心:“欧阳啊!你可知道?你的谜我已无从去获得解答,但我能猜想、体会到你经历了多少磨难。你的被毁,使我心上产生了皱纹,谁 也无法想象我受到多么重的创伤!我在为你痛哭,我感到生命中的一些什么也弃我远去了,你可知道?”

    楼下,扬子舞厅里的乐声隐约传来。窗外,暗夜中一些楼房一排排有灯光的窗口像无数只眼睛,深幽幽地盯着他张望。他这样悲伤地呆坐 在那里,整整一两个钟点,也不想去吃晚饭。有一种穿过雾湿黝暗的冬林,走在岁末寒风凛冽的路上的感情。无法解脱心里的痛苦。但,偶然 触及口袋,想起了口袋里还有那封燕寅儿来的航空快信。在灯下,他拆开信来,看到展现在眼前的是寅儿小小的、秀丽的笔迹:

    家霆:你好!

    我只是不放心才写这封航快信给你的。你走后,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我常去看望童老伯。他一切都很好,明天要到北碚去上课。历 史系和新闻系办了一个演讲会请他演讲。他告诉我,他的讲题将是〃对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的希望”。

    三月一日起,重庆正开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据说一批要人正主张反对政协决议,要用武力收复东北、反对裁军,主张继续〃剿匪”。他是 从维护政协决议反对内战危机出发来吐露心声的。他笑着对我说:无私无畏才能真正有选择的自由!他作了坚定正确的选择,已昂首走出颠踬的 岁月,不只仅在心底里作无声的呐喊了!应当讲话的时候,他不能缄默。你从我这点报道中当可知道童老伯的朝气与正义感是怎样令人喝彩!我 曾从上和现实生活中看到不少上下两代人之间存在的那种隔膜和思想上的差异。但在老伯和你之间,我感到惊人的一致。这使我为你们父 子的这种一致感到欣慰。

    还没收到过你的来信,不了解你的情况(请一定给我写长信,并希望你多写好稿子)。那么,我不放心什么呢?

    刚才从余家巷回来,在老伯处他给我看了曹心慈的信。他要将信转你,并托我为他用航快寄发。看了曹的信,我非常难过。直到现在,心 情也无法平静。如果在你身边,如果我也能去。,看看欧阳,我也许能好一些。现在,我无法抑制心头的痛苦与惦念。欧阳太不幸了,我衷心 希望她能康复。我不放心她的病,也不放心你所遭受的打击。我匆匆写这封航快无法用很多话来谈这些,只想扼要地谈谈我的想法:如果欧阳 康复,就太好了!我希望你和她都幸福!但如果她的病真像曹心慈信上说的那么严重,希望你要经得住这不幸的降临,要多保重!让生命在坚石上 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素:坚韧。因为你年轻而有才华,国事多艰。伯父那么大年岁还在呼号,你还有你应尽的重大责任。何况,我认为 她是被邪恶势力毁去的,你不应当消沉!

    写出了我的心,我仍是不放心。但只能匆匆写这么一点点。固然,话是诚恳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希望你体会了!附带告诉你:爸 爸叮嘱你一人在外要注意冷暖。姗姗大姐将被报馆派往京沪一带采访。东山大哥下周一与蒋素雅结婚。他似乎从寒冬回到了充满生机的春天。 我无法将一个在感情上克服消沉走向昂扬重新争取幸福的人的状况淋漓尽致地写给你知道。但希望你能体会到。匆

    祝 旅安

    寅儿

    三月二日

    家霆在灯下读着寅儿的信,仿佛看到了她那双像湖水一样深沉明亮的眼睛和她那乐观开朗的笑容。他不爱她吗?不!想到她的时候,有一种 高于友谊的感情激流似的贯穿全身。但想起欧阳的样子,又伤感起来了。他将寅儿说的那句话:“让生命在坚石上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 素:坚韧!”反复看了好几遍。

    第二天,上午九点,银娣准时到扬子饭店来找家霆。家霆昨晚已将首饰卖去并买进了金子,换了一部分现钞,如数带着,两人一起坐电车 到金陵东路,又转车到霞飞路善钟路口。繁华的街道从眼前展示着,电车〃当当〃地拖着两条长长的铁臂倏然前行。下了电车,匆匆走到那家拍 卖寄售商行。刚近橱窗,家霆心中就猛地一惊: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间》不在了!

    家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银娣说:“完了!画没有了!”

    两人一阵风地走进拍卖寄售商行,见到的仍是精明的穿西装、戴眼镜、爱斜眼看人的矮胖子。

    家霆急切地把报纸包着的一大包钞票连同一块一两重的金子往胖子面前的玻璃橱柜台上一放,说:“老板!我是来买那幅原先放在橱窗里的 油画的!你该记得我吧?四天前我来过的!”

    矮胖子满面笑容,但十分世故:“啊呀,对不起!画昨天卖掉了!你该早来一步嘛!”

    家霆急了,眼睛像蒙着一片泪水凝成的雾:“哎呀!我请你留一个礼拜的嘛!”

    银娣脸带愠色责怪地说:“老板,你怎么卖掉了呢?”

    矮胖子仍旧是笑,商人味十足地说:“是呀!我们也没有收你的定洋呀!当初我说过,要是卖不掉,当然给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我们也 不能不卖!昨天上午人家出了一两五钱金子,买走了!”家霆额上冒出汗来,觉得有一股巨大的酸楚在胸中挤压回荡,蚀疼他的心,半晌,才回 过神来,说:“是谁买走的?”

    矮胖老板冷笑着连声说:“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比这好的画也有!现在到处接收抄家,名画家的画多得很!另外选一张要不要?”

    已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家霆惆怅地和银娣走出店来,怅然在路边站了许久,心里那种空无所有的感觉更加浓烈。画失去了!欧阳的首饰也 失去了!他真想痛哭。

    他强烈地在心里谴责自己,恨不得撕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脑袋!凄恻地想:失落为什么那样容易,获得为什么这样困难?毁灭为什么那样 容易,追求为什么这样困难?

    有一种肯定的预感:生活本身虽仍存在,而且留给了他许多怀念葙思索,而他是永远失去可爱的欧阳素心了!就像永远失去这幅画一样!一 切都只能存在于永久的记忆中了。

    同银娣告别前,家霆将卖首饰换来的金子和钞票,全部交给了银娣,说:“将这些捐给你们厂那些生活无着的失业工人,解决他们的经济 困难吧!我想,欧阳是乐意这样做的。”

    他看到了银娣收下这些东西时,眼中含着泪花。他眼眶也湿润了,觉得欠欧阳的情意是永远无法归还了!人生常常有这样的事!

    五

    生活的弦绷得好紧好紧。乐观总是与悲观同在,失望也总是与希望并存。生活的教育使家霆懂得:在不幸面前是不能屈服的,屈服,意味 着败亡。

    天,下着雨,这个春天江南的雨特别多。童家霆又从上海到南京去了。

    离上海之前,昨天下午,他买了许多食物,匆匆又到虹桥精神病院去看望欧阳素心。医院禁止入内,说欧阳病情恶化,不是规定探望时间 ,非亲属更不能破坏院规。费了无数口舌,也未达到见一面的目的,家霆只好留下食物怅怅离开。欧阳不能吃什么,但这是他的心!他有一种不 祥的感觉:欧阳生命存在的日子不会很长了。今天早上,他怀着一颗忐忑哀愁的心上了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他感到绝对的孤独和彻底的寂寞 。

    正在掉头的机车如泣如诉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火车〃乞卡乞卡〃地运行。车厢里拥塞着跑单帮的小贩。无座位的旅客站着或席地坐着, 将车厢走道塞得水泄不通。家霆坐在左边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带着强烈的亲情回南京。窗外,江南水乡的春雨,给人心增加了寒意。他的心上 似乎覆盖了冰冻。虽有柔情像春水在心头荡漾,却似被冰冻埋葬了一切。高度亢奋与悲痛后的大脑,白茫茫一片空白,使车窗外经过的景色和 车站都只是漠然地过去。他木然地坐着,似睡非睡,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疲劳,使他打盹似的靠在椅背上不动。

    家霆是突然收到忠华舅舅从南京发来的一个电报,才匆匆起程的。电文很短:“速来,有要事。”他急切地想到潇湘路见到舅舅,弄清是 怎么回事。心中揣测了许多:是潇湘路房子出了问题?是忠华舅舅病了?是有什么重要题材要我赶快采写?

    在疲劳而又懊丧的心境中,他在南京和平门车站下了车。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雇了辆三轮车到潇湘路。

    小时候,家霆读过《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那本故事书。艾丽丝梦中漫游,游来游去,醒来结果仍在老地方。如今,看到了潇湘路和那幢熟 悉的房子,家霆不禁有了这种感觉,数不清的往事瞬即都在眼前。雨后的地湿润泥泞,三轮车停在潇湘路一号门口,家霆大步走了进去。只听 见木工锯木声、刨木声、钉锤敲打声响成一片,修屋正在紧张进行。一些原来残缺了的窗户,已经装上了新的窗框。不少新制成的门扇、窗架 都堆放在原来的客厅里。他走进屋子,抬头看到那个大得吓人的洞还没修补好,上二楼的楼梯已经安装好了。他问一个在刨木头的木工:“刘 经理在哪里?”木工用手指指:“就在楼上。”

    家霆快步从新安装好的楼梯上楼,高叫:“舅舅!”

    只见楼道里柳忠华正帮一个木工在安装厕所间的门扇。他手里拿着钉锤和螺丝刀,脱着上衣,敲起钉子来迅速麻利。见家霆来了,他露出 雪白的牙齿笑着说:“太好了!”高兴地拉家霆到二楼童霜威早先作书房的那问屋里去,问:“好吗?”

    家霆随舅舅进了房间,放下提包,急火火地问:“舅舅,什么急事?”这房里墙角卷着一卷被褥铺盖,中央有两把小板凳,靠窗放着一张 桌子,桌上放着几块冷烧饼,可能是舅舅当饭吃的,还有茶缸、水瓶、脸盆、漱口杯等,其它什么都没有。忠华舅舅的生活简单、清苦。他真 是为了信仰需要他干什么就于什么。曾几何时,现在俨然以商人面目出现,而且,勤勤恳恳干起修理房子的事情来了。”别急!歇歇再谈。”柳 忠华忙着拿茶缸去开水瓶里给家霆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说:“先洗把脸吧,有的是时问。”

    楼上的水管坏了,家霆拿脸盆去楼下放水洗脸,然后上楼来,又问:“舅舅,什么急事你打电报把我叫来?快说吧,我简直都憋死了!”

    柳忠华同家霆一起在小板凳上坐下,说:“一个人要同你见面,谈一件要紧的事。”他面有喜色。

    “谁?”家霆心里的闷葫芦更大了。

    “你明天见面就知道了。”柳忠华稳稳地说,“估计你至迟今天一定会来的,约定明天同你在鸡呜寺见面。我也不知他是谁!”

    家霆懂得忠华舅舅的脾气,他说话总是算数的。他既然只说到这程度,你就听从他安排好了。家霆只好不再追问。

    两人亲密地低声谈起来。家霆把在上海的一切都讲了。柳忠华听了,同情地叹气说:“家霆,欧阳的事,我非常难过。但生活已经如此, 你就必须正视。如果你不正视生活,那只能在忧伤和痛苦及愤恨中打发岁月,那是错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家霆点头。同忠华舅舅在一起,他总能感到舅舅言语中和身上散发出的光和热,同舅舅在一起,是不会消沉的。

    谈到了在上海为舅妈杨秋水扫墓的事。柳忠华怀念地说:“我去上海后,要去看看她的!”在他含着感情的话里,好像她没有死。柳忠华 将自己这一向的情况作了介绍,说:“房子已经弄到了!办报的编辑、记者、工人也陆续都来了。机器、铅字也运来了。在过去你爸爸办公的司 法院对面找到了一所二层楼房,比较宽敞,是买下来给报社办报使用的。但报社虽然找了好多次南京市长马超俊,却拿不到登记证。第一张试 样的报纸已经印出来了,没有登记证,就不能正式出版。”

    “那怎么办呢?”

    “还要交涉!目前,报社的人把每天从重庆寄来的《新华日报》用报架子挂在门前的电线杆上,让人民及时了解时局真相,揭露内战阴谋和 反动派要推翻政协决}义的反动行径。每天围着看的人不少,可见群众是多么盼望《新华日报》在南京能出版啊!”

    “这房子修好了干什么?”

    “当宿舍用!”柳忠华说,“力争要办《新华日报》的决心是很大的。虽然形势险恶,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刚结束,实际上全面推翻了国 民党所同意的政协决议,但,谁一意孤行奉行内战政策,人民的斗.争不会停止,只会加强!”

    家霆问:“舅舅,你就一直在这干这种事吗?”

    柳忠华笑笑:“这是临时客串。我很快要到上海去,以后就在上海了。正因为如此,我要你快来,也是想同你见一见。也许以后,我们见 面又不那么容易了!”

    听忠华舅舅这样说,家霆产生了惜别之情。忠华舅舅常常总是忽而出现、忽而隐去的。他说这样的话,意味着很快就要分手了。家霆舍不 得这种分别,问:“这儿的房子还没修理好,怎么办呢?”

    “我脱手后,有别人会来接手的。”柳忠华说,“好在契约你已拿到,他们会很守信用的。这件事在你我之间已经告一段落了。”〃以后到 上海干什么呢?”

    “不知道。需要干什么,我就于什么。”

    家霆为这感动。他依恋、佩服舅舅这样一个对信念锲而不舍、对工作从不选择挑剔的革命者,说:“唉,舅舅,又要同你离开,我真不愿 意。”

    柳忠华笑笑,搔搔一头干燥、倔强的头发,说:“你已经长大了!别再像个小孩子了。”

    家霆不由得直率地说:“舅舅,您给了我真理和光明的钥匙,但我到今天政治上的追求还并没有达到,您说是不是?”

    柳忠华用严肃的眼光看着他,点头说:“会达到的!目前的形势,你是看到的。战云密布,我们反对内战,但人家偏要打!如果战争反对不 掉,只能被迫拿起武器保卫生存、保卫人民!我们可能又要受到战争的考验了!”

    “舅舅,我觉得这真是个悲剧!抗战胜利了,国民党却又要打内战!”

    “战争当然是悲剧!”柳忠华沉重地说,“但如果逼得我们打,那只有努力使悲剧变成革命的转化!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人民! ”

    “怎么变?”

    “使一个新中国诞生!”柳忠华说,“你有这种思想准备吗?”〃我应当有!”家霆说,“我会有的!”

    “是的!家霆,即使不在一起,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理想、希望也是一致的。有些话,我以前说得不少,就不说了。同你见面的人, 明天会同你谈的,你的要求可以坦率地同他讲。”

    话已经挑得很明白了,家霆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浑身蒸腾起热力来,心上像出现了彩虹。

    后来,柳忠华陪家霆一同到玄武路上的一家小馆店里吃晚饭。回潇湘路后,用一副铺盖两人就在地板上打地铺。没有灯,黑暗中,两人继 续谈心。东谈西谈。柳忠华告诉家霆:“这里有个名叫夏得宜的保长,说认识你,前两天来过,问这问那,看来不是个好人。你知道这个人吗 ?”家霆点头,把夏得宜的情况讲了,说:“这是个小汉奸,儿子是鬼子的特务,他怎么仍是保长?要注意提防他才行!”柳忠华说:“是啊 ,这既怪也不怪。当局要实行特务独裁统治,用保甲制度,当然要利用这种'三朝元老'。他现在还摸不清底细,说要来。看大少爷并向秘书长 请安',我觉得是一种巴结讨好的表示。”两人谈到夜深,谈起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谈得十分高兴。虽是谈的理想和理论,都觉得近代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