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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3 枫叶荻花秋瑟瑟第1部分阅读(1/2)

    战争和人(第三部:枫叶荻花秋瑟瑟)

    第 一 卷

    光怪陆离,小城抗战众生相

    (1943年1月一l943年5月)

    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起,到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一○九年间,是中华民族灾难深重、危机四伏的时代,帝国主义列强发动 了一系列大规模的侵华战争。在这些战争中,除了抗日战争是中国取得了胜利之外,其他的战争中国都无一不败。在这部以抗日战争作背景的 小说中,我歌颂了抗战,但也不能不写出抗战时期大后方的芸芸众生相和黑暗同光明搏斗的状况,目的是有利于构成一幅比较真实的宽阔画卷 。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哈哈,童秘书长,在我这里,鸡汤你尽管放心喝。我内人炖的鸡汤,是真正的鸡汤,哈哈,绝不是鸡的洗澡水!……”渝江师管区的李参 谋长,壮健、快乐,说话急促、响亮,他在江津以爱吃闻名,谈起吃来,头头是道。他用大勺给童霜威舀了一碗鸡汤,又撕了一条鸡腿放在童 霜威面前的蓝花碟子里,说:“我内人炖鸡汤,杀鸡时将母鸡颈部以上的皮连同鸡冠、鸡眼、鸡嘴全部刨去,鸡屁股连同尾巴尖统统不要,毛 固然要拔净,煮汤之前,先要给鸡好好洗个澡。”童霜威喝着鸡汤,听到这里,忍不住诧异,问:“洗澡?”灯光下,他瞅瞅蓝花碟子里的鸡 腿,鸡腿油光光、亮灿灿。

    “是呀!”李参谋长又哈哈笑了,说:“煮一锅沸水对人葱姜黄酒,把鸡放入,用丝瓜筋擦洗。这一洗,鸡骚味固然消除,鸡身上的陈年 老垢也就不再存在。这锅鸡的洗澡水要倒掉,再换上清水熬煮出来的鸡汤,就香气扑鼻、鲜美无比了。馆子店里的鸡汤或是别人家的鸡汤我从 来不喝,因为那是道道地地的鸡的洗澡水,绝不是鸡汤。哈哈,只有我家里的鸡汤,才是不折不扣的鸡汤。'宁可食无菜,不可食无汤',怎么 样?秘书长,您尝了觉得如何?”

    童霜威捧着碗,喝着鸡汤。鸡汤里是加了茉莉花的,以花入菜,确实清香扑鼻、味道鲜美,点头哼哼:“嗨,是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 ”心里却忽地又泛上一阵恶心,觉得自己过去确实喝过无数次〃鸡的洗澡水”,太糟糕了!常把〃鸡的洗澡水”当鸡汤来喝,岂不可笑。饮食之道 ,真是一门学问。他看看李参谋长那张红光满面的脸膛和蛮牛一般健壮的身体,不禁暗想:这个军人真有福气。抗战军兴五年半了,现在前方 仍在血雨腥风。听说他抗战初上过前线,负过伤,后来就没再在前方打过仗,如今缩在后方讲究烹调之术,吃吃喝喝,多么自在!老百姓说〃前 方吃紧,后方紧吃”,可真不错呀!

    正想着,听见李参谋长又说话了:“童秘书长,今天请您便饭,是因为中美、中英签订了新约,英美废除了在华特权,这是中国人奋斗了 百年的结果,不能不庆祝。但我知道您食量不大,让内人一共只做了四只菜。除了茉莉鸡汤外,都是我们山东的名菜。山东人总是想念我们山 东的嘛!川菜吃够了,我想请您吃吃山东菜也要得。您看,先前这只大冷盘实际是只曲阜孔府的名菜:'八仙过海闹罗汉'!拼成冷盘的八种小吃 是海参、鸡肫、虾、火腿、鸭掌、鱼肚、兔腰、冬菇。拼盘中央这个'罗汉'按例该用一只罗汉鸡来做,为了避免与鸡汤重复,改用了罗汉饼。 ”

    量霜威刚才吃罗汉饼时,只觉得有点像江苏扬州驰名的〃狮子头”,听了介绍,才明白。

    李参谋长指着桌上那盘红烧猪大肠说:“这是'九转大肠'。据说当初济南九华楼酒店做的这道菜,客人品尝后纷纷称赞c有人说:?道家善 炼丹,有九转仙丹之名,食此佳肴,可与仙丹媲美,就叫“九转大肠”吧。'从此,成了一道名菜。”

    童霜威认为这道菜庸俗、肥腻,但又觉得这大肠先煎、后炒、再烧、出勺入锅反复多次,佐料有豆蔻、肉桂、葱姜丝等,又撒上了碧绿的 香菜末,确有特色,不禁点头,说:“这只菜确实色、香、味俱佳。古人说十煎熬燎炙,齐味万方',用不同的烹饪方法做出不同口味的菜肴, 全靠手艺。可惜我战前本有两本烹饪古籍,一本是明代江南华亭人宋诩撰的《宋氏养生部》,一本是清朝袁枚撰的《随园食单》,都丢在南京 丧失于战火。不然,宝剑献英雄,拿来奉赠,岂不是好。”说完,勾起旧事,叹息一声,若有所思。

    李参谋长听童霜威这么说,摇摇头,笑道:“秘书长,我话还没说完。四道菜你已见了三道,这第四道菜马上会端来。那可是我家乡鲁南 的一道古代名菜。我想,你刚才讲的两部书上准不会有,您虽见多识广,未必尝过。哈哈……”

    童霜威不禁问:“是道什么菜呢?”

    忽见李太太脸上带笑亲手捧着一只大砂锅进饭厅来了,砂锅热气腾腾,刚从火上端下来。后边跟着的一个勤务兵,将一个木板垫子搁在桌 中央。李太太放下了锅,砂锅里仍在〃咕嘟咕嘟”翻滚着冒泡,透出一股香味。朝锅里看时,只见碧绿的香菜撒满在面上,再细看时,似乎锅里 有羊腿,也有鱼块。

    童霜威说:“啊呀,李太太,今天太打扰了!”

    李太太穿件黑绸隐花驼绒旗袍,是个肤色白里透红已经发了胖的中年妇人,个儿不高,笑起来像无锡泥人儿,一副富态的样子。她一边取 下围裙,一边连声客气:“打扰什么呀,怠慢了!菜做得不好!”她让那个挺机灵的小勤务兵给童霜威斟满酒。尽管童霜威说不会喝酒,勤务兵 仍给童霜威的酒盅里倒了一些表示尊重。李太太就在席上一侧坐下陪着,用勺往砂锅里舀鱼给童霜威,神情生动地说:“尝尝,尝尝。这是鲤 鱼块,沾了鸡蛋清油里煎过的。四川i鲤鱼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羊腿也是费了大事去白沙镇买来的。”童霜威这才明白,砂锅里是鲤鱼煮羊 肉,想:这菜真怪,我走南闯北吃了无数酒席,鲁、川、扬、粤、湘、闽、徽、浙八大菜系加上北京菜、上海菜,风味都尝过,何曾吃过什么 鱼烧羊肉,真是希奇古怪了!

    正在想,李参谋长咧嘴哈哈笑了,说:“牛皮可不是吹的,这只古菜是我太太的拿手好戏,轻易不做给人吃的。秘书长是贵客,才这么招 待。你吃吃看,鲜不鲜?”

    童霜威喝了一口汤,笑着说:“鱼烧羊肉,平生真是第一次吃,味道很好,很好!”

    李参谋长笑着摇头,说:“哈哈,这只菜可不能叫作'鱼烧羊肉',它的名字就叫'鲜'!”

    童霜威没听清,问:“叫什么?”

    “鲜!”李参谋长说,“春秋时,齐国易牙擅长烹饪调味。他创制的鱼腹藏羊肉'一菜,闻名天下。但到我们鲁南,老辈都把鱼与羊肉合煮 ,叫作'鲜'!”

    “鲜?”童霜威恍然大悟,笑道,“哦,哦,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这个很鲜,字的道理了!古时,没有'味之素',鱼羊合煮最鲜,就产生了这 个?鲜'字,对不对?看来,《辞海》和字典上该把这道古菜的解释列入才好呢。”说着,吃了起来。火功好,鱼和羊肉极嫩,调料也好,去了 腥膻,保留了鲜味。他一面吃一面称赞:“真好!真好!”李太太听了高兴得那张脸更像弥勒佛了。

    童霜威面前勤务兵给斟得满满的一盅酒,只喝了一点点。李太太又去厨下张罗,让勤务兵端来水饺。

    童霜威说:“免了吧。很饱了,太丰盛了!”

    李参谋长笑道:“其实我们只是偶尔这么吃一次。现在美国兵大批来华,人家的膳食标准可高啦!规定每天每人要吃一磅半肉,二两猪油, 四个鸡蛋,两斤蔬菜,一磅水果,四两白糖,半两茶叶,还有牛油、咖啡都由飞机空运来华。听说昆明的黄牛、鸡蛋搜购一空。比起美国大兵 来,我们不算奢侈。”

    童霜威勉力再吃水饺。肉馅搀了虾米和榨菜丁,脆生生的。李参谋长一口一只,风卷残云吃了满满一大盘。童霜威吃了七八只就饱了。勤 务兵打来手巾把子,两人离席去客厅里坐。李太太命勤务兵端着新泡的一壶茶,拿了一盘广柑、一盘橘子来敬客。一线绢丝般的金泉从茶壶嘴 里注入童霜威的瓷杯,金色的茶汁在昏黄的灯光下有着湿润的色调,喷发清香来。天早黑了。初冬时节,四川多雨,檐沟注水滴滴答答,叫下 江逃难来四川的人听了,顿时会想起〃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那首唐诗,触动归念,产生凄凉萧索之感。听着雨声,童霜威感到空 气阴冷、潮湿,想起自己一个曾做过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的人物,卸任后遭遇坎坷,如今只挂着个有等于 无的国大代表空衔,沦落在一个小县城里,一事无成,岂不悲哀!他心潮澎湃,坐在沙发上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李参谋长这间客厅里中央挂着的是新裱的于右任的草书屏条,写的是唐代诗人李白的一首五绝《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劳劳亭是南京古时着名的惜别之所,又名望远亭,宋朝改为临沧观,为三国时吴国所筑,在南京中华门外的劳劳山上。古人送客至此,无 不举手劳劳,折柳相赠。童霜威记得战前在南京,有一次曾与监察院长于右任同游此古迹。去年秋天时,童霜威刚到江津不久,认识了李参谋 长。李参谋长托童霜威向于右任索取墨宝。童霜威写了信寄给过去的秘书冯村,让他持信去向于右任代李参谋长絷字。冯村办成了这事,李参 谋长十分高兴,马上裱了挂起。现在,童霜威坐在沙发上,听着雨声,看着老于的这幅字,心里萌发了一种怀念南京的心情。于胡子写这首诗 是什么意思呢?看来,他羁旅四川也是在思念南京呢!

    勤务兵将刚才放在饭厅里的炭盆端来,放到客厅里。炭火旺,空气里马上弥漫了一阵刺鼻的火炭味。寒冷的潮气被驱赶走了,客厅里暖和 些了。

    忽然,外边院子里人声喧哗,有个尖利的女声号哭起来。那哭声,使人想到是从凄楚、哆嗦着的嘴唇里发出来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 见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快步进来,轻轻向李参谋长说了些什么,李参谋长夫妇都急匆匆地过去了。对话声嘀嘀咕咕,女人的哭声由高变低,断断 续续悲啼,终于忽又停止。过了一会儿,人被劝走了,声音远了。李参谋长敞着军服领走进来,神色难看,似有心事,在童霜威右边的沙发上 坐下来。

    刚才那阵女子的哭声,使童霜威纳闷儿。他本来想起身告辞,但见外边雨声仍在哗哗响,便想等雨停歇了或小些了再走,就闷闷地喝起茶 来。

    李参谋长用牙签剔牙,打着饱嗝儿也喝起茶来,陪童霜威摆龙门阵,说:“秘书长,来江津已经三个多月了吧?”

    去年十月初来,瞬忽确已三个多月了。童霜威点头:“是啊,赋闲在此,无所事事。江津地方不错,生活安定、便宜,有点像世外桃源。 但蹉跎岁月,总不免感慨万端。”说着,剥了个红皮橘子吃了起来。

    李参谋长喝了些酒,话多了,说:“童秘书长,您来江津后,交往的人不少。从重庆和外地来的人不说,在本地听说刘县长、法院院长郑 琪、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报社刁社长等都去看望过您,报社编辑和国立中学有的教师也去拜望您。您已引起了稽查所长鲁冬寒的注意,您可 知道?”

    童霜威一愣。提起鲁冬寒,面前马上出现了一个穿军便服,面孔白净,有双阴险的小眼睛,胡髭剃净后露出铁青肤色的东北人的身影来了 。鲁冬寒当然是军统特务,来看望过,毕恭毕敬,低声细语,用一种仰慕、求教的态度询问在写的那本《历代刑法论》是什么内容?打算在哪 里出版?原来他是在窥伺我啊!忍不住气愤地说:“可笑!连我这样的人特务也要监视?”

    李参谋长笑笑:“他们都是太上皇,都有上方宝剑。拿我李永安来说吧,我是军校毕业黄埔系的,可是也不放过,对他们也得敷衍,不然 就不知什么时候会有麻烦。我要奉告您一件事:三天前,鲁冬寒找我,就坐在您现在坐的这张沙发上,向我了解您的情况。我推说不清楚。他 说:'据我所知,你们关系不错,应当有所了解的。'说着,指指墙上这幅于院长的字,说:'这不是你托童某人索取来的墨宝吗?'嗬,您看, 连这他都清楚。”

    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李参谋长喝茶说:“我问他:'童某人有什么问题吗?'他说:'此人从沦陷区来到大后方,未受重用,不无不满。听说来江津是要闭门着书 立说的,还摸不清要写的是什么,不可不注意。'他问我同您接触时,听您谈过些什么。”

    童霜威看着炭盆里通红的炭火,心中生气,胁下淌汗,暗想:特务真是无空不入,问:你怎么答的?”

    李参谋长哈哈笑了,笑得有点狡猾,“我说:童某人中央要人里老朋友很多,军统的戴笠,中统的叶秋萍都有交往。我是有意唬他,一提 戴老板,这家伙顿时像要屁滚尿流,我是想替您摆脱这条恶狗哇!”

    他说得幽默,童霜威苦笑,叹息了一声又问:“后来呢?”

    “他仍要我在同您接近时,了解了解您对时局的看法。强调这只是属于正常的了解,属于他的工作范围,叫我别看得太严重,更要我保守 秘密,切勿外传。”

    ……窗外雨声急骤,阵阵雨箭撒豆子似的打在屋瓦上和庭院里的芭蕉上,声音清脆动听。童霜威忽然感到鲁冬寒这种特务使自己睁开了眼 睛,对当前国家政治上的许多事都看得更清楚了,也感到自己正在写的那本《历代刑法论》太学究气,没有什么意思。正因如此,写时常常辍 笔,一直也未完稿。而心里酝酿着的另一本《三朝三帝论》,是想写唐朝武则天、明朝朱元璋和清朝雍正这三朝三个皇帝的特务政治的,却在 心胸间跃动不已,呼之欲出。此时此刻,如果摊开纸张,拈起笔墨,一定能洋洋洒洒落笔千言。文章之道,如果心中无所感,是写不好的;心 中有真情实感,想借文章抒发,才能下笔若有神。刹那问,他几乎要下决心放弃《历代刑法论》而来动手写《三朝三帝论》了。

    他如梦如幻地沉思着,听到李参谋长说:“童秘书长,刚才说的事别放在心上。您是棵大树,鲁冬寒不是花和尚鲁智深,他拔不起垂杨柳 的。况且,您也无缝给他这只苍蝇叮。我只是知无不言,不告诉您心里过不去。有件事我是前几天才弄清的,令弟不是叫童军威吗?”

    童霜威又出意外,仿佛又看见弟弟军威浓眉下那两只正直发光的大眼睛了,点头痛心地说:“是啊,舍弟五年前守南京,城陷时英勇牺牲 了。怎么?你们认识?”

    李参谋长点头,沉痛地说:“是啊,说起来我同令弟还有过一段交情。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十月里在伤兵医院,我本来是八十八师的一个营 长,在上海参战负伤,伤势较重,迄今仍有弹片留在左肺。令弟军威是教导总队在上海八字桥作战负伤的。在医院我们病床相邻。他为人极好 ,见我伤重,对我颇多照顾。他的一只怀表当时就是为我卖掉换鸡蛋给我吃了的。后来他伤未痊愈就归队了,听说参加了保卫南京的城防战。 我带伤归队,也去到南京,但未见到他。八十八师守雨花台,打得十分惨烈,我徼俸死里逃生。后来辗转到了四川,听教导总队的熟人说他准 是在南京殉国了,我总忘不了他。您到江津后,我起先未在意,后来觉得姓名似乎有点关系。前几天听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谈起,才知军威确 是令弟。我这人素来讲情义,这就不能不对您亲近三分了。”

    到江津后,初见李参谋长,只是一般酬酢。又听说李参谋长平日常找当地绅粮打牌,赢了则散,输了就不许人走,一定要那些绅粮把钱都 输出来才同意散。他身体好,麻将连打四十八圈也不累,那些绅粮多数抽鸦片,瘾上来了就没法支持,只得输了讨饶。童霜威觉得他明摆着是 以势压人用赌博的方法敛财,对他印象不佳。只是碍于情面,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见面才客客气气。但今夜听他推心置腹讲了鲁冬寒和军威 的事,觉得此人确实讲义气,也就产生了好感。只是被军威的事勾起了愁肠,听着雨打芭蕉声,不禁黯然地说:“唉,感谢盛情!”接着,把 听说军威在南京牺牲的情况大致讲了一些。

    李参谋长表示哀悼,酒后激动,突然叹气骂了起来:“妈的,不去想这些,吃吃喝喝打打牌倒还心平气和,只要想起这些事心里就燃烧起 一把无名火。抗战之初,我的爱国热情有万丈高,令弟和我都是一样的热血男儿。可是这几年,看到这国家这社会的黑暗腐败,看看人都那么 坏,我早就泄气了!我们卖命,你们贪污!去你妈的吧!上边这些当政者为什么要把中国弄成这样子?他们太对不起为抗战牺牲的志士们了!”

    从好到坏,一个人的性格会有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大的跳跃,这使童霜威不禁感慨了。童霜威忍不住拿起茶几上的美国骆驼牌香烟,擦火 柴点燃了一支。这是随美军拥人中国的一种高焦油的浓味烟,现在正时髦。烈性烟刚抽一口,他就呛咳了。

    李参谋长也点了一支烟,满面义愤地说:“刚才您一定注意到了吧?有个女人上门来哭。我把这事说给您听听:前年十二月底,远征军入 缅甸作战,为了要打通滇缅和中印公路。但英国既看不起我们,又怕我们的军队开进他的势力范围,态度暖昧。直到去年二月耒,日军进逼仰 光,战事危急了,英国才不能不向中国求援。中国远征军配合英军奋力作战,三月间同古一役,远征军第五军第二百师戴安澜等部重创日军; 四月仁安羌一役,击溃了日军,毙敌一千二百多人,克服仁安羌救出英军七千人。后因日军增援,切断我军后方联络线,戴安澜师长战死,远 征军不得不分别退入国境和印度。这样,打通滇缅路的战役失败了。我有个表弟叶海东,在远征军中是个师政治部主任,在缅甸卡萨中弹阵亡 ,尸骨都没有下落。他家有半身不遂的老母,遗下了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子女,都住在重庆。人一死,万事皆空,拿了点抚恤本就不够维持, 偏偏遇上扒手给偷了一大半,物价飞涨,一家重担都压在年轻的妻子身上。真叫爱国的抗日军人寒心哪!他的未亡人竞被生活所迫,先是沦为娼 妓,接着竟精神错乱了。刚才哭着来的是他的大女儿,走投无路昨天由重庆来找到我门上了。我给她安排了住处,给了她些钱打发她回去。说 实话,我既不开银行,也不开公司,他这一家五口的重担压到我身上我也招架不住。可是我打发她走,心里也不忍啊!她这一家今后怎么办哪? ……”说到这里,李参谋长脸涨得通红,他长叹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喷烟。

    童霜威听了,心里侧然,不知说什么才好,也不想说什么,只是沉重地呷茶,吸烟。

    雨声沙沙,声音小了。童霜威看看手表,九点钟了。他原来心爱的那只金怀表,离开上海时丢在方丽清那里了。这只手表是在重庆寄卖行 里买的旧进口货,“浪琴〃牌,不准,一天总要快几分钟。他意兴阑珊地起身告辞。李参谋长叫了一声:“唐副官!”那佩带上尉领章的高个儿 副官马上进来了。

    李参谋长说:“拿雨伞和电筒送秘书长回去!”他热情地同童霜威握手。李太太也来了,讲着客气话,一同送童霜威到大门口。外边,雨 后黝黑的天空下,路面被雨水洗得发亮,黄荆街上空洞洞的极少行人。漆黑的夜,只有小客店〃鸡呜早看天〃的灯笼纸招和卖麻油担担面的小挑 子上的灯火,鬼怪似的眨着眼睛。童霜威住在南安街,过了比较热闹的小什字街,坚决不要唐副官再送,自己独身悠悠地踱回住处去。

    今夜,李参谋长家的这顿晚饭和谈的一些话,使他心里很乱。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过了灯光较为集中的小什字,这里有一家挂着〃毛肚开堂 〃牌子的小店还在做生意。围着桌子有些吃客脚踩在板凳上,袒怀跷腿,将那些切成片的牛杂等一箸箸地浸入火锅中涮来吃,热腾腾传来一股麻 辣、鲜香的气味。又走到黑暗笼罩着的街道上了,他心情压抑。在黑暗中仿佛能看到鲁冬寒两只阴险的眼睛,也仿佛能听到那父亲战死异国、 妈妈沦为娼妓并发了疯的孤苦女儿的哀哀哭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无聊又惆怅。

    他最近常感到住在这个小县城里太寂寞无聊。正因为寂寞无聊,才不得不同小城中各式各样的人来往应酬,包括今晚到李参谋长家做客。 他未始不懂得〃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道理。但国事家事烦心,总是排遣不开。今晚吃了一顿别致的〃鲜〃菜,喝了讲究的茉莉花鸡汤,论 理是可以舒服、愉快地过一个夜晚的。谁知一些煞风景的事扰乱了兴致,归来时,心情比去赴宴时更蜩螗了。雨飘飘蒙蒙的又下开了,蛛丝似 的雨丝尽往人身上粘,昏暗的路灯倦倦地照着湿润润的路面。他两脚泥水,走到了南安街九号住所门前,不过才九点来钟。门已紧闭,他〃嘭嘭 〃敲门。

    来开门的是老钱,瘦精精矮矮小小的苏州人,一口吴依软语,面上总带着讨好人的可怜的微笑。战前,他原是苏州的说书艺人。抗战了, 夫妻俩带了个两岁的女儿逃难,辗转来到四川江津落户。找不到,就成了看门的,捞间门房住住。这南安街九号里边,前院是旧式的几进大砖 瓦住房,对称形的每一进两侧都有一套正屋和起居室,全是给下江逃难来江津的人住着。过了这几进大砖瓦住房,有个圆圆的月亮门,那里边 林木蓊郁,是个花园。花园中央,有幢西式楼房,那是当地财主邓永刚邓六爷的住宅。东北角里是二些下人住的平房。外边的几迸房子都是邓 六爷的不动产。邓六爷颇有点爱国心,也爱结交下江来的名流。童霜威来后,同邓六爷虽是初识,他却将一套本来空着留了接待亲友的正屋和 起居室连同家具摆设全部让给童霜威住,不收房钱。童霜威本来感到住在这里,有点像是给邓六爷当〃门房”,但不住又怎么办?只好屈尊。好 在自慰的是大门口有老钱夫妇是正式的门房。老钱的女人钱嫂兼带着给他当老妈子,办几只可口的江南菜,洗洗浆浆衣裳,打扫一下房间,生 活比较方便,也就安下心来。

    “秘书长回来了?”老钱笑脸打躬招呼,马上吆喝住在门房间里的女人:“钱嫂,快去倒茶!”他落魄了,对人情世故都懂,如今是尽量 用卑微来换口饭吃,其情可悯。

    童霜威止住了老钱,说:“不用了,你们睡吧。他知道钱嫂可能带孩子已经睡了。这对夫妻感情特别好,只是生活艰难。老钱除做门房外 ,兼带给逃难来此的下江人办办红白喜事。谁家死了人,都要找他去帮忙,给死人穿寿衣是他的〃拿手好戏〃;谁家结婚、做寿,少不了他跑进 跑出。有些杂事比如搬家、护理病人,跑腿出力的事,都可以找他干。他自命是个〃公共佣人”。因为笑口常开,做事负责,人都喜欢他。原本 只有一个小孩,生活尚可维持。去年春天,钱嫂又生了一个女儿,物价高涨,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童霜威看到钱嫂,常会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 路时家里的庄嫂。她俩年岁相仿,外貌都善良,手脚也一样利落。想到庄嫂,对钱嫂就多了一点体贴,宁可让她少做点事,宁可给她多一点报 酬。举凡吃的、穿的、用的,有不要的就一古脑儿都给钱嫂和老钱拿去派用场。这也是下江人照顾下江人的一种普遍有的心理和感情吧。

    回到住处,开了灯,看看手表,童霜威立即去缸里舀水,搀上热水瓶里的开水洗脸、洗脚。江津的电厂,每晚供电只到九点半钟,九点半 钟鸣笛停电熄灯。桌上虽然放着钱嫂早已准备好了的油灯,火柴盒也放在灯旁,但童霜威喜欢在每天熄灯前把脚洗好。这住处,南端前后是一 大一小两问卧室。一间大的童霜威住,一间小的,是儿子家霆周末从江津对岸得胜坝国立中学回家来时睡的。居中一间书房兼带会客,北端是 一大间附有餐间的起居室,通着厨房。室内,白壁莹洁,陈设简单。此刻,隔一道二十码宽的走道,在对面屋里住的农民银行经理朱鹤龄家, 卧室里灯还亮着,鸦雀无声。童霜威知道:朱鹤龄嗜赌如命,每天都在外面打麻将或玩牌九,赌到深夜甚至天明才回来,睡一觉或干脆不睡擦 把脸又去上班。这赌博,在江津十分盛行。连被看作是教育家的法国留学生国立中学校长邓宣德,都是热衷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