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三十五(1/2)

    晚上将近十二点时,病房里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李高成当时已经躺下了,因为睡不着,刚刚吃了两片舒乐安定。

    听着那一点儿也不讲客套的敲门声,李高成就知道来人肯定不会是个一般身分的人。

    还没等李高成坐起来时,来人就已经站到了床跟前。

    在微微的灯光下,一个笑盈盈的面孔分外亲切地注视着他。

    市委书记杨诚。

    杨诚轻轻地摁住他,示意他不必起来,然后随手拿过一个凳子,就在他床头坐了下来。

    “好点了是不是?”杨诚的脸同他贴得是这样的近,他甚至感受到了杨诚身上带进来的一丝丝凉意。

    “好多了。”李高成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杨诚的这几个动作,却让他突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以致差点掉下眼泪来。

    “在电视上看到你了,真是太好了!”杨诚一脸真诚、格外兴奋地说道。“知道么,反应非常好,群众的反响也非常强烈。数以千计的工人代表,自发地在严寒中守在医院门口,等着要看望我们的一个市长!你想想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效果?这样的一个镜头,比发表一百篇文章都更有说服力。老李呀,你知道么,你这一下子可是给我帮了一个大忙!你这一病,这些天真把我愁得呀,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几乎每天都要来这儿看你,真巴不得你这病立刻就好了。嗨,这下可好了,我相信老百姓要是看了电视,就是想闹事的也肯定不会再闹了,只要我们把工作做得再细一点,这个年肯定会是一个放心年!老李,作为一个市委书记,我打心眼里感谢你。”

    杨诚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小孩。

    瞅着杨诚的样子,李高成一下子就明白了,杨诚说的都是真话、实话,他一点儿也没有骗他。

    李高成顿时泪流满面。

    杨诚好像明白了一些个中缘由似的,眼里也不禁湿润了。

    “……你说你天天都来,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良久,李高成使劲擦了两把眼睛,才显得有点打趣似地问道。

    “唷!不相信是不是?”杨诚好像是要打破这有点沉重的气氛,故意显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幸亏来了,要不还要秋后算帐呀!我告诉你,我昨天来的时候,看你那样子,还以为你这回真的是好不到哪里去了,头一天那样子更怕人。知道么,你那个秘书吴新刚,一见了我就哇哇哇地哭鼻子。说实话,我当时呀,还以为你真要到马克思那儿去报到了呢!”

    原来是这样!李高成再次怔在了那里。

    但在妻子摆给他看的“日记”里,这样的情景却连一笔也没记!

    妻子所做的这一切,实在太让人难以谅解了。就算不讲别的,那么连起码的人情味也不讲了么?

    李高成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病房里的气氛又好像有些沉重起来。

    “是不是觉得压力太大了?”杨诚轻轻地问了一句,并不等李高成回答,紧接着又说道,“那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有关人也给我汇报了当时的情况,也汇报了对‘昌隆服装纺织厂’突击检查的初步结果。老李呀,问题确实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严重得多。这次工人们来看望你,其实也是有含义的,工人们担心咱们顶不住呀。”

    李高成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老李,别的我都没往心里去,惟一让我担心的还就是你。”杨诚继续说道,“你现在的压力最大,风险也最大,将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可能会最大。我常常想,在现实生活中,像我们这些人,一旦你作出了错误的选择,那失去的极可能会是一辈子的前程和永久的名声。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在平常的工作上可以,但在政治上也许就不行了。尤其是作为一个政治家的选择,有时是要付出极高的代价的,甚至会付出一生的代价。”

    李高成默默地思考和掂量着杨诚这些话的分量。看来杨诚和严阵一样,对他目前的心态和处境都是了若指掌、一清二楚的,惟一不同的则是他们的态度和立场。那么,杨诚这番话的真正含义究竟是什么呢?尤其是杨诚对在他身上和包括他的家庭里所发生的事情,究竟能知道多少呢?

    特别是目前仍然存放在家里的,一直让李高成感到不知所措的那30万元巨款。诸如此类,杨诚又能知道多少?

    杨诚当然不会知道得这么细致入微,但以杨诚的洞察力和思维能力,他肯定猜也能猜出一些来。他既然可以把“特高特”客运公司和“青苹果娱乐城”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那么他对打通关节的手段和方法也一样会知道得清清楚楚。

    关键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自己该不该把这30万元的事情给杨诚原原本本地端出来?

    李高成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思考之中。

    如果此时说给杨诚,是否会产生什么副作用?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抑或是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难处?

    最大的副作用,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难处应该是,当你一旦把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交待给杨诚时,也就等于你再也无法、再也没有可能进行第二次选择了。而钱的事情一旦暴露出来,也就等于你要同你的上级,同一个人人都认为是提拔了你的省委领导,同一个掌握着很大权力的省委常务副书记公开宣战了!等待着你的将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将会是一场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较量,将会是一场血雨腥风,即便是胜利了也会让你付出极大代价的恶战!而且很可能还会是一场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没有输赢、不知所终,甚至于惹火烧身、适得其反、直言贾祸、自取毁灭的血战、死战!

    还有一个最大的可怕之处是,一旦你把这件事情给杨诚抖搂出来后,也就等于你把你的命运和前程,以及所有的一切,全都像押宝一样押在了别人身上。生死成败、盛衰荣辱,一切的一切,也就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了。尤其是这个人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还好说,若是一个根本靠不住的人,甚至根本就是一个小人的时候,你的下场和结局就可想而知了。

    这种想法也许有些太悲观,太绝望,甚至太卑鄙了,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思路却会不知不觉地往这方面想。存在决定意识,是不是现实中这种传闻太多,给人的印象太强烈了?

    问题是你这样做是不是太有点自不量力,太有点头脑发昏了?同严阵相比,你的能量和你的权势毕竟显得太小太弱太微不足道了。何况你一直就是搞经济搞工业的,而人家这么多年来一直搞的就是行政组织工作。你从来谋的都是事,人家可一直谋的就是人。人们私下早就说过了,不论在市里还是在省里,谁也比不上严阵的势力大。当了这么多年组织部门的领导,然后又是分管干部组织的省委常务副书记,省里市里如今有多少干部都是经人家的手提拔起来的?从哪头看,你都不会是人家的对手,如今你要向人家开战,是不是有点头脑发昏,神经太不正常了?

    平日里看着自己身旁前呼后拥的样子,总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自己到底能拥有多少权力,竟能摆出这样的一副威势来?现在冷静想想自己其实是什么也没有,虽然是一个堂堂的市长,但却是要什么没什么。你所拥有的权力其实全是一种假象,说你有你就有,说你没有你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平时不管你做什么,讲什么,每个想法,每个动作,每个举措,每走一步,似乎都有人在左右你,暗示你,引导你,掣肘你。这并不是一种监督,更不是一种制约,完完全全的只是一种算计,只是一种既得利益的明争暗斗。以至让你想干的、能干的干不成;干不好,或者干得不伦不类;而不想干的,甚至根本不能干的,却偏会一干就成,全线绿灯。

    说实话,你真正拥有的实力究竟会有多大?尤其同严阵相比,你的优势究竟又在哪里?

    是,有那么多工人支持你,有那么多老百姓支持你,还有广大的干部也在支持着你,但是,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尤其是在你的提升去留、成败荣辱的关键时刻,这一切支持你的力量又会在哪里?又会有多大的作用?

    ……

    那么,这件事你就这么继续瞒下去,对谁也别讲?然后找个机会,再给他们退回去?

    但要命的问题是,如果你再继续瞒下去,这30万巨款,对于你这样身分的人来说,无疑就是一个掉进你家里的有着超强杀伤力的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你粉身碎骨、身败名裂!纵然你浑身长满了嘴,也照样无处分辩,真会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何况他们最希望的就是你这么不吭不哈地“隐瞒”下去,永远这么不吭不哈地“隐瞒”下去!而这样一来,你这个市长也就被人家永远永远地捏在手心里了,从此以后,你也就永远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30万元,不仅买走了你的权力,买走了你的位置,也同样买走了你的灵魂和自由……

    若要这样,这后半辈子等待你的将会是牢狱一般的折磨和煎熬,一直到死,都将会受到恐怖的鞭挞和良知的谴责!

    那么,找个机会退回去?有那么容易吗?招鬼容易送鬼难,好不容易才把30万元送进了你市长的家门,你又怎么往回退?又怎么退得回去?这么一笔钱,你能不声不响、悄无声息、原封不动、不费任何周折地送回去?有那么容易吗?有那么简单吗?还有,就算你送回去了,就能烟消云散,一笔了结,就会什么事情也没有了?30万元的贿款,这样一桩骇人听闻的犯罪行为,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一退了之?这样的做法同犯罪又有什么两样?你的心灵又何以能得到平静和安宁!

    屈指算来,已经将近十天了。十天!叨万元的贿款在你家里已经放了十天!你居然还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已经同犯法犯罪有什么区别?就算你病了几天,但这就能减轻你的责任吗?

    责任?这还能叫责任吗?

    ……

    反过来,现在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给杨诚讲出来?如果这样,这将会给你带来什么好的作用和有利之处?

    其实你在现在的情况下,再反问一下自己就足以清楚了:

    如果你现在想把这样一个对自己来说几乎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反映出来,你不交给杨诚还能交给谁呢?第一杨诚是市委书记,是市里的第一把手,把这一问题反映给他,名正言顺;第二,在市里所有的同级干部里头,从目前来看,杨诚对中纺问题的看法同你是最一致,态度是最坚决,对你也是最支持的;第三,杨诚同严阵的关系,至少从表象上来看,应是最淡远、最薄弱的;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通过这一两年的交往,杨诚给他的感觉,基本上可以说是信得过,靠得住的。即便只从人格上来讲,也可以说是值得信赖的。

    还是那句话,如此事关重大的问题,你不交给他,还能交给谁?

    只能交给他,这大概就是最大的好处和有利之处。

    两个人相对而视,都久久地沉默在那里。

    杨诚也许知道李高成此刻复杂而矛盾的心情,所以也就有意不再说什么,静静地留下一个宽松的气氛和随意的环境,好让他能有更多更自由的思考余地。一直等到李高成像吃了一惊似的猛地清醒过来时,他才微微地笑着,轻轻地,却是字斟句酌地说道:

    “老李,有一点你一定要清楚,在中纺的问题上,咱们俩所面临的压力和阻力其实都是一致的。你明白么,自从那天那个常委会一开,咱们俩就已经被捆在一辆战车上了。老李,我是支持你的,也一样是信得过你的……”

    “杨书记,我明白。”李高成在杨诚灼灼的目光中,好像一下子便找到了感觉,也好像一下子便下定了决心,终于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他不禁显得有些激动地说道,“好些天了,我一直就想给你好好谈谈的,没想到又病了这么一场。今天你正好来了,夜深人静的,就让我说说心里话吧……”

    杨诚默默地点着头,然后就一直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他一直都显得非常平静,即使是听到那30万元巨款时,他的脸上也没有显出任何惊讶的表情来。

    李高成直到觉得终于把自己心里所有该说的话全都掏出来了,这才像干了一场重体力劳动一样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床上,一语不发地默默地看着杨诚脸上的表情。

    病房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杨诚的脸色终于变得越来越沉重,好一阵子了,才好像有些疲累似地直起身子,慢慢地在病房里踱起步来。

    李高成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像听候审判一样静静地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诚才显得极为真诚地说了一句也许让李高成终生终世都不会忘记的话:

    “老李呀,首先让我以个人的名义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的打心底里感谢你。”

    也就这么一句话,李高成眼里的泪水竟像两条小河一样汹涌不止。李高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杨诚会这么说,而且会说得这么情真意切、推心置腹。他之所以感动,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并没有看错了人,杨诚确确实实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是个信得过的书记!尤其是在这个极为关键的时刻。

    紧接着,杨诚又说了一番令人惊心动魄、心胆俱裂,更是让李高成做梦也没想到的,也许要让李高成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话:

    “老李,我还要感谢你的是,你一句假话也没有给我说,一点儿也没有瞒我,你说的全是实话、真话。知道吗,你说的这一切,两天前我就已经全都知道了。就在你昏迷在病床上的这几天里,已经有人把你告到了省委、市委和纪检政法部门。他们说你利用职权,大捞不义之财。挪用国家贷款,给自己的亲戚兴建了一座大型娱乐城,用国家的钱为自己大发昧心财。还说你让你的老婆在办案查案之际,趁机大捞特捞,以致许多企业因被迫请客送礼而不得不垮台。最骇人听闻的就是,你利用职权,一次索贿竟达30万元!他们还说他们有铁的证据,尤其是那30万元的贿款,他们不仅有人证,而且还有录音!”

    没等杨诚把话说完,李高成早已瞠目结舌地好像挨了一顿闷棍似地呆在了那里。

    等你还在犹豫的时候,他们竟抢先一步下手了!而且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猛,来得这么让你猝不及防、防不胜防!

    这才是该想的都想到了,不该想的也全想到了,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招!

    难怪今天严阵的那个电话会那么强横,那么暴烈,也难怪他会那么气急败坏、不顾一切2也许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竟会有那么多的工人们在强有力地支持着李高成,更没有想到一直昏睡着的李高成竟然会出现在电视镜头里,尤其是没有想到不管是妻子吴爱珍的情感,还是诸多领导的关怀却仍然没能让李高成回心转意,他从病床上清醒过来的第一个举动却会是赶跑了妻子,而把手伸向了工人群众!

    或许以他们的判断,李高成在醒来后,当他亲眼见到自己妻子的亲切,看到这些领导们的温暖,而后再慢慢听到有关这些告状的信息时,或许立场一下子就彻底转变了,就会重新回到妻子的怀抱和他们的圈子里,一切的一切都将会按照他们事先设计好的套路演变下去,任何事情都将不会发生。所有的问题,都会给你找到最合理、最现成的解释。**吗?哪儿没有**?像拍苍蝇似的抓上几个不就得了?需要几个就能给你抓到几个,一点儿也不费力。为什么停工停产?大气候就这样,中央都没有办法,你又能怎么样?要不怎么会说,今后两三年内,国有企业的深化改革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什么叫关键?关键不就是非常严重。严峻的意思吗?那么多的失业工人怎么办?政府不正在下大力气解决这个问题吗?其实,这本是企业自己的问题,跟政府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们已经喊了多少年了,政企分开政企分开,政企分开不就是为了给企业和工人们更大的自主权吗?有了更多的自主权,不也就有了更多的风险吗?哪能炒熟豆子自己吃,打破沙锅让别人赔?再说,由于改革而引起的失业难道不是正常的吗?报纸上、电视上几乎每天都在讲的下岗职工,说的不就是失业职工吗?而对这些下岗职工,不论是企业,不论是国家和政府,什么时候说过不管了?问题是一切都得慢慢来,改革本身也就是一场革命,既革别人的命,也同样要革自己的命,哪能轮到别人头上时,你双手赞成,一旦轮到自己时,却大喊大叫,满腹牢骚,甚至滋事闹事,上访告状?莫非凡是搞改革、当领导的人全都成了**分子?

    于是一切的一切都依然照旧,官还是官来,民还是民;亏损就是亏损,问题仍是问题;经理照样是经理,工人依旧是工人;太阳红红亮亮,世上太太平平,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对他来说,这应是最保险,最稳妥,最安稳的。

    对他们来说,这则是最欢迎,最高兴,也是最希望的。

    至于工人们,那就慢慢来吧,就算他们有怨气,也怨不到自己头上。敢让这么多的工人失业,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和胆子?

    国家呢?那跟个人又有什么太多太大的关系?有些知识分子不是说了,在一个良性循环的国家机制里,只要人人都把自己管好了,也就等于把大家都管好了,这个国家也就有希望了。所以对老百姓来说,还是远离政治为好……

    这不就是他们所设想的那个最好结局和最佳状态?

    猛然一个颤栗,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