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三十四(1/2)

    李高成正满含热泪地看着电视里激动人心的采访时,电话铃声突然急促地轰响起来。

    他愣了好久才明白是电话铃声在响,但却老半天没有意识到应该抓起话筒来。

    直到秘书吴新刚匆匆跑过来拿起电话“喂”了一声时,他才好像真正回到现实中来。

    吴新刚一边把电话旁的电视机声音调低,一边以秘书所特有的声调轻轻地对着话筒问道:

    “谁呀?”

    话筒里的声音大得出奇,连李高成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是严阵!请李高成接电话!”

    吴新刚显然明白李高成已经听到了对方严厉而毫不客气的说话声,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禁愣了一愣。

    “严书记呀……李市长刚刚睡了,你看是不是……”吴新刚一边看着李高成,一边轻轻地说道。

    连李高成也有些不明白,吴新刚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也许他想让他冷静一下,以便能有个心理准备。从严阵的语气来看,肯定是被什么事激怒了。虽然他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睡了也把他给我叫起来!我有话要给他说!”没想到严阵的态度更加狂暴和固执,几至于在电话里吼了起来。

    吴新刚再一次愣在了那里。

    “……李市长,接吗?”吴新刚捂住话筒,怔怔地问道。

    李高成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把话筒拿过来。

    吴新刚站着没动,良久,才慢慢走过来,默默地把话筒递给了李高成。随后,没等李高成开始说话时,他又轻轻地走了出去。

    也就是这么几个动作,李高成的心里便觉得既满意,又感激。小伙子所做的这一切确实非常细致,非常得体,确实是个难得的好秘书。

    “……严书记么?”李高成理了理自己的情绪,然后问道。李高成明白自己应该用什么语气说话,他说得很轻很柔,同时还带有一种尊重和问候。

    “……我是严阵。我还以为你真睡着了呢,身体好点啦?”严阵的口气分明温和了许多,但依然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怒气。

    “好多了,谢谢严书记,听说你前天就来看过我,还打过好几次电话,严书记,我真的很感激你。”李高成说的确实是心里话。

    “好啦好啦,咱们都不是小孩子啦,我要的可不是这些好听的话。”也许是因为李高成的真诚,严阵的口气似乎再度缓和了一些,但话音里仍然带着刺,“我原以为你还在病床上躺着呐,刚才看电视时才见你精神蛮好的嘛。”

    严阵在电视上看到了他,原来是这样!那么,严阵的愤怒和不快是什么引起的呢?李高成一边寒暄着,一边紧张地思考着。是工人们在接受采访时说的那些话激怒了他?还是自己的表现伤害到了他什么?或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严书记,情况是这样,”李高成解释道,“我今天醒过来时,听护士说,医院大门口有好多工人等好长时间了,于是我就下去看了看。没想到电视台的记者也在下边。严书记,你是知道的,我是最不愿意接受记者采访的,尤其是电视台的采访,为这我还得罪过不少人。但今天……”

    “今天不同了是不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抢先给群众一个说法是不是?今天你要给老百姓一个清官的形象是不是?”严阵压抑的怒火好像一下子又被挑了起来,没等李高成说完,就像连珠炮似地猛轰起来,“高成,说实话,并不是到了今天我才想批评你,也并不是我一个人想批评你,有许许多多的事,你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你要注意你自己的身分,你是一个管理着几百万人口的市长,所以你代表的并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整个一个领导层。你好好想想你在电视里都表现了些什么?莫非现如今的中国,就只剩了你一个清官?就你这么一个青天大老爷?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时期,你懂不懂?为什么要讲政治讲稳定?你清楚不清楚?当了这么多年领导了,莫非真的还是一点儿政治头脑也没有?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你把那么多工人的情绪都鼓惑起来煽动起来究竟想干什么!你怎么可以让那么多的人在电视里骂领导,骂政府,骂**?你不是领导吗?你代表的不是政府吗?你当的不是**的官吗?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立场放在党和国家的对立面上去?你就没好好想一想,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把全市的人都鼓动到医院去看望你?你的全局观念到哪儿去了?你的党性原则又到哪儿去了?你是不是……”

    一时间李高成好像只有听的份,以至于连辩解一下的余地都没有。许多年了,在李高成的记忆里,严阵在他跟前发这么大的脾气,这还是第一次!他一边听着严阵愤怒的“批评”,一边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是否曾在电视里说过什么过分的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并没说过什么,至于那些工人们说的话,可能确实有很多过火的地方,但那都是在他离开之后。既然他已经不在场,工人们想说什么,记者们想采访什么,电视台想播什么,作为一个躺在医院里的病人,又怎么能劝阻和控制?何况工人们的那些话,想想也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地方。在一个亏损了很长时间。将近一年都发不了工资的国有大型企业里,少吃没穿、生活越来越窘迫的工人们,面对着记者发发自己的牢骚、提提自己的意见,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而且这样的亏损企业,完全是由于政府的措施不力和企业领导的管理不善造成的,工人们就是说几句过火的话,那心情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再说,如果要真的有了什么问题,那电视台早就给删掉了,还挨得上我们事后在这儿发火发脾气吗?其实工人们说的那些话,究底里还不是对领导。对政府、对党的一种深深的企望和信任?讲政治讲稳定,莫非就是连这些发不了工资的工人们也不让他们说说心里话吗?对党对国家都不让他们说心里话,那么你让他们找谁说心里话去?

    但想归想,真正要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种味道了。不管怎么说,严阵还是你的上级,他还是省委常委,他还是一个权力很大、非常年轻、前程非常看好的省委常务副书记。他不仅可以威胁到你的地位,即便是更高一级的领导,也一样无法漠视他的存在和影响。何况以你的身分和位置,你根本没有同他进行任何抗衡的能力和实力。官大一级压死人,在领导层内,这可绝不是一句无关痛痒、随便说说而已的戏言。

    一直等到严阵的口气有些缓和下来,李高成才找了个机会插进话来:

    “严书记,说心里话,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有电视台的记者在下边采访。我当时一直在想的是,有那么多工人在大门口等着要来看望我,别说我还是一个市领导,即便我仍是一个工厂的厂长,即便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清醒着,只要我还能走,那无论如何我也要出去同工人们见见面。我当时就对护士和大夫说了,就是抬也要把我抬出去。我要见的是工人,并不是那些记者。作为一个市长,面对着市里这么多发不了工资的工人,我是非常非常惭愧的。严书记,一想到这些,我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着觉。尤其是前几天我到中纺慰问时,看到有那么多在中纺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老干部,他们至今连彩电、连冰箱都买不起,至今仍然住在五十年代的小平房里,还有好多工人病了连药都买不起,他们的孩子连学也上不起,我的心就像刀搅一样。面对着这些工人,我觉得我早就应该辞职,即便是我没有贪过国家一分一厘,我也一样是有罪的。而现在,当我这么一个政绩这么差,干得这么次的干部得了病住了院的时候,工人们反倒都要来医院看望我,可想而知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工人们为什么会来医院看望一个领导?无非还是希望我们的领导能领导得更好一些,能做得更多一些。说句实在话,他们来看我,难道不也是一种信任,一种支持?我是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党的干部,他们能来这儿看我,不也是对党和政府的一种希望、支持、关心和爱护?严书记,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

    “……我明白了,”好一阵子,严阵才好像反应过来。也许是没想到李高成会这么说,也许是感到了李高成话里有话、若有所指,所以才默默地听了这么久。因此当李高成的话戛然而止的时候,严阵似乎仍然还陷在一种沉思之中。然而当严阵从沉思中反应过来时,李高成才感觉出来,自己的这番话不仅没能起了说服作用,反而使他们之间的距离更大,裂痕更深了。严阵话里的东西似乎更多也更明显,“我总算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我刚才的那些话看来全都白说了。这些天来,有好多人在我这儿谈论关于你的事情,我从来都不相信。人要恩怨分明,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至于会在别人后面鼓捣我。好歹你还是我提拔的吧……”

    “严书记,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么,我说的意思……”李高成不禁分辩道。

    “你能不能让我先把话说完!我这会儿什么也不想听你的,我也不需要你给我说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听完我的话!”严阵厉声打断了李高成的话,而且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一直等到李高成终于静了下来,终于不再说什么,可能连严阵自己也觉得有些过火了时,这才缓了缓口气接着说道,一我以前总以为我看人走不了眼,我总也是想,不管怎么说,好歹我们还在一起搭过多年的班子吧。就算你不买账,社会上也还有个公论么,你要是连我也不认,那你还怎么在这个社会上混?还怎么在这个政治圈里混?哪儿又还敢用你、收留你?你还有什么立足之地?高成,你不要嫌我说的话难听,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是想卖主求荣,最终你也一块儿完蛋。你以为这个社会就你一个人干干净净,别人都龌里龌龊、不清不白?社会上就你一个英雄,就你一个人知道反**,就你一个人在孤军奋战?别的人都是懦夫、胆小鬼,都在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